草案风波暂歇,吴铭表面上回归了按部就班的公务,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协助户部细化新政试点的具体方案上。但他暗中并未放松对那条意外发现的“弩机”线索的追查。他深知,直接询问兵部或军器监必然打草惊蛇,须得另辟蹊径。
他想到了徐达。这位岳父大人虽看似不再直接统兵,但在军中人脉深厚,且深知轻重缓急。他寻了个休沐日,以家宴为名,前往魏国公府。
席间,吴铭并未直言目的,只在与徐达书房独处时,借着讨论北方边防的话题,看似无意地感慨:“…如今边镇虽安,然军备之事不可松懈。小婿在都察院看到些旧档,发现各地卫所军械保养、更替的文书核销,似乎标准不一,颇有疏漏。也不知如今军器监所制器械,质量比之前朝如何?听说前元匠户制度崩坏,工匠流散,怕是许多精妙技艺都失传了。”
徐达何等人物,闻言目光微凝,看了吴铭一眼,缓缓道:“军国利器,岂容轻忽?陛下在时,便最重此事。军器监管理甚严,技艺传承亦有法度。倒是各地藩王府自设的匠坊,规制不一,才需多加留意。”
他并未多说,但“藩王府自设匠坊”这几个字,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吴铭!那日看到的“弩机”字样,是否并非指向朝廷拨付,而是与藩王自设的匠坊有关?
“岳父大人说的是。”吴铭顺势接口,“听闻有些王府匠坊,规模不小,不仅能修缮器械,甚至能自造弓弩甲胄?也不知其技艺比之朝廷匠作如何?”
徐达哼了一声,意味不明:“有好有坏吧。有些王府,确实网罗了不少能工巧匠。至于技艺高低…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自有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核查,你都察院的手,不必伸得太长。”
这话看似告诫,实则却印证了吴铭的猜想,并暗示了核查权限所在。
离开徐府后,吴铭思路清晰了许多。他不再盯着都察院内部那可能被污染的信息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外部——那些可能为藩王提供工匠、原料的渠道。
他再次动用了王伯和少数几个绝对可靠的家仆,给予银钱,吩咐他们以采买、探亲等名义,在京畿附近的民间铁匠铺、木工作坊悄悄打听:近年来,可有手艺特别出色的老师傅被重金聘走?或是可有大批量的精铁、牛筋、硬木等物,流向不明之处?尤其留意与各大王府田庄、封地有往来的人。
这项工作如同大海捞针,进展缓慢。但数日后,一条不起眼的信息引起了吴铭的注意。一个老仆回报,城南有一家世代打制农具的铁匠铺,去年其手艺最好的老师傅突然被一北来的豪商重金聘走,据说是去了一家大工坊,专打“精细铁件”,具体去向不明,但出手阔绰,似是官面上的人物。
“北来的豪商?”“精细铁件”?这些模糊的信息与“弩机”、“藩王”隐隐呼应。
吴铭决定亲自去看看,但他不能以御史身份前往。他换上一身寻常青衫,扮作游学的书生,只带了一名同样扮作书童的机灵家仆,前往那家铁匠铺。
铺子不大,炉火正旺,几个学徒正在叮叮当当地打制锄头犁铧。吴铭假意要定制一件特殊的书院镇纸,与掌铺的老匠人攀谈起来,言语间故作好奇,赞叹其手艺,惋惜最好的老师傅被聘走。
老匠人见他是读书人,谈吐客气,也打开了话匣子:“唉,是啊,张师傅那手艺,打了一辈子铁,火候把握那叫一个准!打出的刀刃,又快又韧…可惜喽,被北边来的大主顾请走了,说是专做…咳,反正不是咱这打农具的活儿了。”他似乎意识到失言,赶紧打住。
“哦?北边来的?可是京中的哪位大人府上?”吴铭故作好奇地追问。
“那可不清楚,”老匠人摇摇头,压低了声音,“看着气派,不像寻常商人,倒像是…军爷家的管事,腰板挺得笔直,说话带着股劲儿。给的价钱也高,就是要求严,嘴也严,不让打听。”
军爷家的管事?北边来的?要求严,嘴严?
吴铭心中疑窦更深。他谢过老匠人,订了个普通的铜镇纸,留下地址,便告辞出来。
刚走出铁匠铺不远,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吴铭忽然心生警兆,仿佛被人暗中窥视。他不动声色,假意系鞋带,眼角余光迅速扫向身后。
只见巷口人影一闪,一个穿着普通褐色短打、头戴斗笠的男子迅速缩回头去。
被跟踪了!
吴铭心中一惊,面上却若无其事,继续与家仆说笑着往前走,仿佛毫无察觉。他大脑飞速运转,是谁的人?都察院里那几位?还是…更神秘的势力?自己今日便装出行,竟也被盯上,说明对方监视之严密,远超想象。
他故意绕了几条街,走进一家热闹的茶楼,在二楼临窗位置坐下,点了壶茶,暗中观察。果然,不久后,那个褐色短打男子也出现在街对面,假装在货摊前挑拣东西,目光却不时瞟向茶楼。
吴铭心念电转,不能直接回府,也不能去都察院,否则会暴露身份。他沉吟片刻,忽然对家仆高声笑道:“今日兴致颇佳,听闻鸡鸣寺香火鼎盛,素斋亦是一绝,不若我们去尝尝?”
说完,他便起身结账,带着家仆径直往鸡鸣寺方向走去。那是文人香客常去之处,人流如织,便于观察和摆脱跟踪。
果然,那褐衣男子也尾随而来。
到了鸡鸣寺,吴铭佯装礼佛游览,在人群中穿梭。行至藏经阁附近一处相对僻静的廊下,他猛地回头!
那褐衣男子猝不及防,与他打了个照面,立刻低下头,假装看廊下的放生池。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吴铭看得分明——那男子低头的瞬间,褐衣领口内侧,隐约露出一角青色的面料!那是宫中低级侍卫或宦官外出时常穿的便服内衬颜色!
宫中的人?!
吴铭心中巨震,面上却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只是无意回头,随即又转身继续游览,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他的心跳如擂鼓。宫中的人为何会跟踪他?是马太后的人?在保护还是监视?或者是…其他宫闱势力?与他调查的事情有关?
他不敢再深想,在寺中又盘桓了片刻,确认那褐衣男子仍在远处若即若离地跟着,便寻了个时机,从香客密集的后门迅速离开,混入人流,几经辗转,才甩掉了尾巴,悄然回府。
回到书房,吴铭久久无法平静。
铁匠铺的线索似乎指向了北方藩王与军工制造的秘密关联。而宫中出现的跟踪者,更是让整件事蒙上了一层极度诡谲的色彩。
他感觉自己仿佛闯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局,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陷阱,而棋手的身份和目的,却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
调查越是深入,触及的层面就越高,风险也越大。
但他已无法回头。那惊鸿一瞥的青色衣角,如同一个无声的挑战,激起了他骨子里的执拗。
他需要更谨慎,也需要更巧妙地,继续走下去。真相,或许就藏在下一片迷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