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称病闭门的第五日傍晚,一份来自东宫的请柬,却打破了府邸刻意维持的平静。
送请柬的是一名面生的东宫内侍,态度恭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太子殿下忧心国事,亦挂念众臣工。特于东宫设下小宴,邀吴御史过府一叙,共商…稳定之道。”
王伯接过烫金的请柬,面色凝重地送入书房。
“东宫夜宴?”吴铭看着请柬,眉头紧锁。太子朱标仁厚,但在陛下昏迷、宫禁森严的当下,突然设宴邀请朝臣,这本身就不寻常。而且特意点名“抱病”的他?
是太子终于要有所动作?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宴无好宴,尤其是此时的东宫夜宴。
去,可能自投罗网;不去,便是公然违逆太子令旨,同样授人以柄。
吴铭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回复来使,臣铭感殿下恩典,定准时赴宴。”
他必须去。不仅要去看清太子的真实意图,更要借此机会,试探东宫如今被渗透到了何种程度。
赴宴前,他做了周密准备。将徐达给的铁牌贴身藏好,袖中暗藏了一小包孙博士配制的解毒散(虽未必对症,但聊胜于无),又让王伯挑选了四名最精悍可靠的护卫随行——虽不能入宫,但在东宫外等候,也算是个接应。
华灯初上,吴铭乘车来到东宫。宫门守卫明显比往日增加了数倍,查验请柬和身份异常严格,气氛肃杀。
宴会设在一处偏殿,规模不大,受邀者寥寥无几。吴铭扫了一眼,心下稍安。在场的有太子詹事府的主要属官,如齐泰、黄子澄,还有几位素以刚正闻名的翰林学士,以及…兵部侍郎齐德(非历史真实人物,基于上下文虚构)。皆是太子心腹或清流官员,看来太子确实是想召集可信之人商议大事。
太子朱标坐于主位,面色苍白,眼圈深陷,强打着精神,但眉宇间的忧惧和疲惫难以掩饰。
见礼之后,宴会开始。气氛压抑,无人有心饮酒作乐,大多沉默不语。朱标也只是简单说了几句“陛下静养”、“国事维艰”、“仰赖众卿”之类的套话,便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酒过三巡,菜却未动几筷。就在众人以为这场宴会就将如此沉闷结束时,一名身着四品女官服饰、面容端庄的中年女子,带着两名宫女,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泥小炉和一把异常精美的银鎏金执壶,步入殿中。
“太子殿下,”女官躬身道,“贵妃娘娘听闻殿下近日劳心劳力,特命奴婢送来一壶她亲手调制的‘安神补心汤’,用的是高丽参、酸枣仁等珍材,以文火慢炖六个时辰而成,最是安神养心。娘娘嘱咐,请殿下务必趁热饮用。”
吕贵妃?吴铭心中猛地一凛!徐达调查的焦点人物!她竟然在这个时间点,派人送来汤饮?
朱标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有劳贵妃娘娘挂念,替孤谢过娘娘。”
那女官亲自执壶,将壶中冒着热气的琥珀色汤汁倒入一个白玉碗中,捧到朱标面前。动作优雅,无可挑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碗汤上。齐泰、黄子澄等人面露感激,似乎觉得贵妃甚是体贴。
但吴铭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长期下毒!混毒!贵妃送的汤!这一切联想在一起,让他几乎要立刻出声阻止!
然而,他硬生生忍住了。无凭无据,如何能当场指责贵妃毒害太子?那不仅是自寻死路,更会立刻引发宫廷大乱!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把被宫女放在一旁小炉上温着的银鎏金执壶。殿内灯火通明,映照在光洁的壶身上。
忽然,他注意到壶身一侧的鎏金凤鸟图案下方,似乎有一道极细微的、与周围光泽略有不同的接缝?若非他角度巧合,且心神紧绷观察入微,绝难发现!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机关壶!他在现代博物馆见过类似的设计!这种壶往往内有夹层,通过巧妙机关,可以分别倒出两种不同的液体!
难道毒药不在汤里,而在壶的夹层里?每次倒出的第一碗是无毒的,以示安全,后续的才是有毒的?或者反过来?
眼看太子朱标已经端起了玉碗,正要饮用。
千钧一发!
吴铭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急切而略显尖锐:“殿下!”
全殿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朱标也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他。
吴铭脑中飞速旋转,必须找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他急中生智,躬身道:“殿下!臣近日整理扬州医案,见一病例,症候与陛下…与劳累过度颇为相似,其医师再三叮嘱,服用高丽参等大补之材时,万不可与性寒之物同食,否则药性相冲,恐伤元气!臣见殿下案前有瓜果,恐其性寒,故冒死提醒!请殿下恕臣失仪之罪!”
他这话半真半假,扬州医案是真,药性相冲也是常见中医理论,但此刻提出,纯粹是为了打断太子喝汤。
朱标闻言一愣,看了看案上的果盘,又看了看手中的汤碗,似乎有些犹豫。
那送汤的女官脸色微微一变,立刻道:“吴御史多虑了。此汤乃贵妃娘娘精心调配,君臣佐使皆有法度,岂会有药性相冲之理?殿下近日劳神,正需此汤补益。”
齐泰也皱眉道:“吴御史,殿下面前,不可妄言。”
吴铭心中焦急,却无法再多言,只能坚持道:“臣亦知贵妃娘娘好意,然医道精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臣只是担忧殿下玉体,不敢不言!”
场面一时僵住。
就在这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兵部侍郎齐德,忽然也开口道:“殿下,吴御史所言,虽似突兀,却也是一片忠君之心。臣虽不通医理,然小心总是无大错。不若…先将此汤放下,召太医署之人前来问询一二,再饮不迟?”
齐德的突然帮腔,让吴铭有些意外,但也立刻道:“齐侍郎所言极是!殿下万金之躯,不容丝毫闪失!”
朱标本就优柔,见两位臣子都如此说,便点了点头,将玉碗放下:“也好,便依卿等所言。暂且放下吧。”
那女官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失望和慌乱,但很快恢复平静,躬身道:“是。那奴婢先将汤羹置于炉上温着,待太医来过再说。”她说着,便要去拿那执壶。
“且慢!”吴铭岂能让她再将壶拿走?他立刻上前一步,对着太子深深一揖,“殿下!臣方才失仪,惊扰盛宴,心下惶恐。可否容臣借此汤,借花献佛,敬殿下一杯,聊表歉意?也沾沾娘娘的福泽。”
他这话说得极其突兀甚至无礼,但此刻他已顾不得许多,他必须拿到那把壶!或者至少,阻止那女官触碰机关!
所有人都被吴铭这接二连三的怪异举动搞懵了。那女官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终于有些发白。
朱标也被弄得有些糊涂,但见吴铭态度恳切(看似),便摆了摆手:“罢了,一杯汤羹而已,吴卿既有此心,便依你吧。”
吴铭心中狂喜,立刻走到那小炉前,抢先一步拿起那把依旧温热的银壶。入手沉甸甸的,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指仔细摩挲壶身,果然在那凤鸟图案下方摸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
他强压心跳,假装倒汤,手指却暗中用力,试图触发那机关!然而,机关似乎异常精巧,他一时竟未能成功!
就在他焦急之时,那女官似乎看出不妙,急声道:“吴御史,还是让奴婢来吧!”
“不用劳烦!”吴铭一边应付,一边脑中急转。他忽然想起现代那种需要特定角度和力度才能开启的机关锁!
他假借衣袖遮掩,手腕猛地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一拧!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从壶内传来!
成功了!
吴铭心中大定,但面上不动声色,稳稳地先给自己倒了一碗汤,然后仿佛自然而然地转动了一下壶身,又为太子重新斟了半碗。
“臣,敬殿下,愿陛下早日康复,殿下保重玉体!”他举起自己那碗汤,一饮而尽。汤汁温热,带着药材的甘苦,似乎并无异样。
他喝的是无毒的那一腔。
朱标见他已经喝了,疑虑稍减,也端起了自己那半碗。
“殿下!”那女官突然失声喊道,声音尖锐,竟带着一丝惊恐!
这一声,彻底暴露了她!
朱标的手停在了空中,疑惑地看向她。齐泰、黄子澄等人也终于察觉出不对劲,狐疑地看向那神色仓皇的女官。
吴铭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惊讶:“何以如此惊惶?莫非这汤…真有不便之处?”
女官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标看看女官,又看看手中的碗,再迟钝也明白事情有蹊跷了。他缓缓将碗放下,脸色沉了下来:“将这汤,还有这把壶,还有她,”他指向那女官,“都给孤看管起来!即刻宣太医署院正前来查验!”
“殿下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是贵妃娘娘…”女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流,下意识地就要攀咬。
“堵上她的嘴!”朱标厉声喝道,脸色更加难看。涉及到后宫妃嫔,事情就太大了!
立刻有东宫侍卫上前,将那女官拖了下去。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尤其是齐泰、黄子澄等人,后怕不已。若太子方才饮下那汤…
朱标看向吴铭,眼神复杂,既有感激,也有后怕,更有一丝探究:“吴卿…你如何得知?”
吴铭躬身道:“臣实不知汤有问题。只是臣在扬州,曾遭遇投毒之事,故而对入口之物格外谨慎。方才见殿下欲饮外间送来之物,又见案上有性寒瓜果,想起医理,故出言阻止。后又见那女官神色有异,心中起疑,才贸然试汤、执壶…惊扰殿下,臣罪该万死!”
他将一切归结于“谨慎”和“巧合”,绝口不提自己对混毒和贵妃的调查。
朱标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卿无罪,有功。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都散了吧。”
众人心有余悸地告退。
吴铭走出东宫,夜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好险!若非那一点铜壶反光的巧合,若非他急中生智…后果不堪设想!
对方竟然已经疯狂到直接对太子下手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可能快要失去对宫中局势的掌控?或者说明…陛下的情况,可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他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中巍峨而沉寂的东宫,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一把铜壶,映出了无尽的祸心。
这场宫廷暗战,已经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