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那道背着沉重包袱的黑影极其谨慎,专挑僻静无光的背街小巷穿行,时而驻足倾听,时而突然折返,显然是反跟踪的老手。然而,他面对的是王伯精心挑选的、曾在边军夜不收中历练过的精锐。两名跟踪者如同附骨之疽,始终遥遥缀着,借助雨声和阴影完美地隐匿着行迹,未被察觉。
李千户带着一队便装好手,则保持着更远的距离,通过夜不收留下的暗号,远远地跟着,如同张开的网,随时准备收拢。
吴铭在馆驿中静候消息,表面平静,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显露出内心的紧绷。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等待,就看今夜能否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黑影在城中七拐八绕,最终竟未出城,而是潜入了一条紧邻运河、名为“筷子巷”的狭窄巷道。这条巷子看似普通,两旁多是高墙大院的后门,实则是扬州城里许多富商巨贾私设的货栈和秘密仓库所在地。
黑影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前停下,有节奏地叩了几下。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黑影迅速闪身而入,门旋即关上。
“目标进入筷子巷甲柒号后门。”一名夜不收留下继续监视,另一人迅速返回报信。
“筷子巷甲柒号?”吴铭得到回报,立刻摊开扬州城坊图。图上标注,那一片区域属于扬州最大的粮商之一——“丰裕号”的产业!
“果然是他们!”吴铭眼中寒光一闪。官商勾结,至此已是确凿无疑!
“李千户!”他不再犹豫,“立刻带人,包围筷子巷甲柒号!前后门堵死!王命旗牌开路,胆敢阻拦者,以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得令!”李千户早已按捺不住,低吼一声,带着精锐护卫如猛虎般扑出馆驿,直扑筷子巷。
细雨依旧,但筷子巷甲柒号内外,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黑漆小门被毫不客气地撞开!院内传来惊怒的喝问和短促的打斗声,但很快便平息下去。在精锐的京营兵士面前,几个看守仓库的家丁护院根本不堪一击。
吴铭在王伯和剩余护卫的簇拥下,很快也赶到了现场。
院子不大,却堆满了麻袋,空气中弥漫着粮食和陈腐的气息。角落里,那名背着包袱的黑影(正是知府的心腹钱师爷)和一名穿着绸衫、胖乎乎的商人(丰裕号东家)被反剪双手,按倒在地,面如死灰。那个沉重的包袱散落在一旁,里面露出的赫然是几本厚厚的账册!
“搜!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吴铭厉声下令。
兵士们立刻分散开来,砸锁破门,深入搜查这处看似普通的货栈。
很快,更多的发现令人震惊!
一间看似堆放杂物的库房地下,发现了暗格,里面藏着的不是金银,而是更多的账册、往来书信,甚至还有几套漕运官兵的号衣和腰牌!
另一处仓库的夹墙内,竟堆满了尚未磨去官印的漕粮麻袋!数量惊人!
后院一口枯井下,找到了被防水油布包裹的军械!虽然不多,但尽是制式弓弩、腰刀!
“大人!这里有个地窖入口,被货架挡住了!”有兵士高声喊道。
搬开沉重的货架,露出一个向下延伸的、黑黝黝的洞口。一股更浓烈的霉味和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火把!”吴铭喝道。
数支火把伸入,照亮了下方的空间。这是一个不小的地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十口大箱子!
打开箱盖,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里面并非黄白之物,而是一摞摞已经装订成册、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暗账!以及大量来不及销毁的原始凭证、过户地契、借贷契约!时间跨度长达十余年!涉及的人员、款项、物资往来,触目惊心!
这才是戴德儒、潘季驯等人真正的命脉所在!他们显然还没来得及,或者舍不得立刻销毁这些最重要的原始证据,企图暂时转移藏匿,以待风头过去!
“好!好!好!”吴铭连说三个好字,心中的激动难以抑制!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他随手拿起一本暗账翻看,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一次贪墨的分赃比例、经手人员、甚至还有部分京城“孝敬”的记录!虽然用语隐晦,但明眼人一看便知!
“全部封存!清点造册!派重兵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吴铭强压激动,沉声下令。
“哈哈哈!”被按在地上的丰裕号东家忽然发出一阵绝望的惨笑,“完了……全完了……戴德儒!潘季驯!你们害死我了!!”
那钱师爷则面如死灰,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吴铭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带回去,严加看管!”
返回馆驿的路上,吴铭的心情并未放松,反而更加凝重。证据虽然到手,但也意味着与扬州乃至整个江南官场豪强集团的决战,提前到来!对方绝不会坐视这些要命的证据被送上京城!
果然,天刚蒙蒙亮,馆驿外便再次喧哗起来!
扬州知府戴德儒、漕运总督潘季驯,竟然带着大批的府衙差役、漕运兵丁,甚至还有部分卫所官兵,将馆驿团团围住!人数之多,远超昨日!
“钦差大人!”戴德儒此刻脸上再无半分恭敬,只有鱼死网破的狰狞,他站在门外高声喊道,“下官听闻有匪徒假冒官差,强闯民宅,劫掠财物!特来护驾,并请大人交出匪徒,归还赃物,以免引起民变!”
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甚至不惜调动兵马,武力威胁!
馆驿内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李千户和兵士们纷纷拔刀,护在吴铭身前。
吴铭走到院中,看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和刀枪,面沉似水。
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
对方这是要狗急跳墙,不惜发动兵变,也要抢回那些证据!
“戴德儒,潘季驯!”吴铭的声音透过雨幕,清晰而冰冷,“尔等勾结豪商,贪墨国帑,侵吞漕粮,证据确凿!如今还敢聚众围困钦差行辕,是想造反吗?!”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潘季驯按着腰刀,厉声道,“分明是你吴铭栽赃陷害,想要搅乱江南!今日不交出赃物,休怪我等不客气!”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远处街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沉闷如雷的马蹄声!一面巨大的旗帜在晨曦和细雨中隐约可见——那是……京营的旗帜!
紧接着,一名骑士飞驰而至,高声喝道:“圣旨到!扬州大小官员接旨!”
所有人都是一愣!
只见一队精锐的京营骑兵,护着一名宫中太监和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疾驰而来,瞬间冲散了围困馆驿的人群!
那绯袍官员,吴铭认得,竟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严震直!而他身后京营骑兵的规模,远超常规护卫所需!
严震直马不停蹄,直接展开手中明黄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扬州知府戴德儒、漕运总督潘季驯等,贪渎不法,蠹国害民,罪证确凿,着即革去官职,锁拿进京,交三法司会审!一应党羽,严惩不贷!钦差侍郎吴铭,办案得力,即日起,暂代扬州知府一职,总揽扬州军政,全力清丈田亩,核验税赋!江南各省,以此为例,严查到底!钦此!”
圣旨如同天降雷霆,狠狠劈在了戴德儒、潘季驯以及所有围困官员的头顶!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的旨意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竟然直接绕过了所有程序,就地革职拿问!甚至还赋予了吴铭暂代知府、总揽军政的大权!
戴、潘二人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被如狼似虎的京营骑兵上前剥去官服,套上枷锁。
严震直下马,走到吴铭面前,拱手道:“吴大人,陛下圣谕,江南之事,托付于你了。京营一卫人马,暂由你调遣,助你稳定地方,推行新政!”
吴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拱手还礼:“臣,领旨谢恩!”
他明白了。皇帝早已洞悉一切,甚至可能比他更早掌握了部分情况。之前的隐忍和等待,只是为了让他找到最确凿的证据,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定乾坤!
陛下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江南。而他吴铭,既是那把刀,也是那枚吸引火力的棋子,更是皇帝整个江南战略的执行者。
看着面如死灰被拖走的戴、潘二人,以及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纷纷跪地请罪的官员,吴铭知道,扬州的天,变了,这一战,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