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对付葛家庄的策略,很快显现出威力。
江都县令回去后,依计而行,不再纠缠亩制,而是直接将选择权抛回给葛家:要么按官亩重新丈量登记,要么继续沿用“大亩”,但税赋须得同比例增加,并补缴历年“亏欠”。
这一下,葛家顿时坐蜡。按官亩,意味着家族上百顷隐匿的田产将暴露无遗,未来税赋大幅增加;按大亩加税,则立刻就要割下一大块肉来,同样痛彻心扉。那原本气定神闲的葛家管事,顿时慌了手脚,连连说要请示家中老爷(那位致仕的礼部侍郎),丈量工作只得暂时僵持。
与此同时,县令派出的吏员在葛家庄邻近村落设立的宣讲点,也开始发挥作用。起初还有被煽动的村民前来吵闹,但当吏员们掰着手指头,仔细给那些仅有薄田几亩的农户算清丈之后能减免多少“虚税”、“摊派”时,人群开始沉默、动摇。
很快,便有胆大的农户偷偷跑来询问:“官爷,说的可是真的?清丈之后,俺家那三亩薄田,真不用再替葛老爷家背五亩的税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农户们的心思活络了。谁愿意白白替别人交税?阻挠清丈的队伍,人心很快涣散。几个收了葛家好处、带头闹事的地痞,被李千户派人悄悄盯住,摸清了底细。
吴铭并未立刻抓人,只是让县令将这几人的名字公之于众,宣布官府已掌握其受人指使、煽动闹事的证据,勒令其即刻停止,否则严惩不贷。
消息传开,那几个地痞顿时成了过街老鼠,村民唾弃,葛家也急于撇清关系。一场可能爆发的群体性事件,尚未兴起便被消弭于无形。
葛家庄的困境,如同一个清晰的信号,传遍了扬州府所有心怀侥幸的豪强之家。他们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知府,不仅手段酷烈,心思更是缜密刁钻,软硬兼施,根本不吃他们传统的那一套。
硬的,他手握京营兵马的指挥权,有皇帝“一查到底”的旨意,沈会长的人头便是榜样。
软的,他精通经济律法,总能找到规则内的办法来反制,让你有苦说不出,甚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时间,许多观望的豪强纷纷转变态度,从消极抵制变为“积极配合”,只求能在这场风暴中平稳过关,保住家族根基。清丈田亩的工作,终于得以更实质性地向前推进。
然而,吴铭并未因此放松警惕。李千户汇报的那些陌生“客商”,依旧在城中活跃,行踪诡秘。他知道,葛家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势力,绝不会就此甘心认输。经济和政治手段受挫,更阴险的招数或许正在酝酿。
这日,他正在审阅各县报上来的清丈进度汇总,王伯送来了一份来自京师的公文,并非私信,而是通过正规驿递系统送来的兵部文书。
文书是发给扬州府,抄送两淮漕运等衙门的公函,内容是关于近期倭寇在沿海一带活动趋于频繁,要求沿海及沿运河重要州府加强戒备,严查可疑人员,保障漕运畅通。
公文本身并无特别,但吴铭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倭寇骚扰往年也有,但此次兵部行文的口吻似乎格外严肃。他立刻联想到了那些神秘的“外地客商”。
“李千户!”吴铭立刻召来李千户,将兵部公文递给他,“你之前说那些陌生客商,可有注意到他们是否有南方沿海口音?或者…是否有携带兵刃的习惯?”
李千户仔细回想,面色逐渐凝重:“伯爷如此一提…其中确有几人,说话带些闽浙那边的口音!至于兵刃…他们掩饰得很好,但末将手下有老卒回报,说观察其步履举止,似有行伍或江湖气息,且其中几人随身携带的长条状行李,分量不轻。”
吴铭的心沉了下去。难道葛家或者其背后的势力,竟然胆大包天到勾结倭寇,或者雇佣与倭寇有牵连的亡命之徒,想来扬州制造混乱?
若真是如此,那他们的疯狂和底线之低,远超想象!
“立刻加派人手,严密监控那几伙人!重点监视码头、仓库以及他们与葛家等势力的接触情况。”吴铭沉声下令,“从今日起,府衙、粮库、银库及各处要害地方的守卫增加一倍,夜间巡逻加倍。没有我的手令,任何陌生车辆人员不得靠近府库重地!”
“是!”李千户也意识到事态严重,领命匆匆而去。
吴铭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局势似乎正在向一个更危险的方向滑去。胡惟庸案使得朝堂失序,莫非这些地方的牛鬼蛇神,觉得有机可乘,竟敢玩火到如此地步?
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禀府尊,金陵有家书到!”
吴铭精神一振:“快拿进来!”
依旧是徐妙锦的信。信的开头依旧是温暖的家常,但中间部分,她的笔触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近日京中气氛愈发紧张,父亲时常深夜方归,眉宇间倦色深重。偶有听闻,朝中似有议论,言及南方沿海及运河沿线恐生变故,陛下忧心…妾身一介女流,不懂朝政大事,只是心中难安。夫君在扬州,地处漕运枢纽,万望一切小心,遇事谨慎,以自身安危为要…”
信的末尾,她再次附上了一个安神的方子,只是这次,方子里多了几味清热解毒的药材。
吴铭捧着信,久久无言。
妙锦身在金陵,显然也通过她的渠道感知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甚至可能比通过官方渠道传来的消息更敏锐。她这是在用她的方式,再次向他示警。
家事国事天下事,仿佛在这一刻,通过这一纸家书,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
他将家书仔细收好,与那封兵部公文放在一起。
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扬州的位置,以及那条贯穿南北的运河。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不再仅仅是一场关于田亩赋税的斗争了。很可能,有一股更大的暗流,正在借助胡惟庸案造成的权力震荡和空隙,试图兴风作浪。
而他,身处这漩涡的中心。
吴铭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冷静。
“也好。”他低声自语,“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正好一并清扫干净。”
他再次提笔,这一次,不仅是写给皇帝的例行奏报,还有一封密信,是直接写给魏国公徐达的。他在信中陈述了扬州的进展、遇到的新阻力、以及关于可疑人员和倭寇动向的担忧,并恳请岳父大人,在可能的范围内,予以关注和支援。
写完信,用火漆密密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