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喧嚣与喜庆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并非全然是旖旎温存,而是一种更为复杂微妙的氛围。伯爵府的新房内红烛尚未燃尽,但窗外南京城的夜空,却仿佛比往日更加深沉,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吴铭和徐妙锦都是极聪慧之人,昨夜那隐约的马蹄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在两人心中荡开了层层不安的涟漪。他们深知,这短暂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压抑。
翌日清晨,按照礼制,吴铭需携新妇入宫谢恩。
皇宫大内,依旧巍峨肃穆,但行走其间,吴铭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不同以往的紧张气氛。侍卫的眼神似乎更加锐利,来往的内侍官员脚步匆匆,彼此间交换的眼神也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凝重。
朱元璋在武英殿接见了他们。今日的皇帝,面色看似平静,但眉宇间那股惯有的杀伐果断之气似乎收敛了些,换上了一层难以看透的深沉。他受了吴铭和徐妙锦的大礼,照例说了些“夫妻和睦,早日开枝散叶”的例话,甚至还难得地对徐妙锦笑了笑,夸赞“徐天德的闺女是好样的”。
然而,就在吴铭二人准备告退时,朱元璋却仿佛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吴铭,你如今已成家,是大人了。朝中近日事务繁杂,你这新任的伯爵,有何看法啊?”
吴铭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老板在敲打和试探。他立刻躬身,语气恭敬而谨慎:“回陛下,臣昨日刚完婚,于朝政未有深思。唯知尽心王事,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此外,家中安宁,方能全心报国。”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忠诚,又暗示了自己目前“新婚燕尔”不想掺和太多是非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强调了“家安”才能“国治”。
朱元璋深深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似是满意又似是不置可否,挥了挥手:“嗯,去吧。好生过日子。”
走出皇宫,吴铭后背竟惊出一层细汗。老朱那一眼,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知道,皇帝什么都清楚,包括那即将到来的风暴。
回到伯爵府,门房便递上来一叠拜帖和礼单。除了昨日未能亲至、今日补送贺礼的,竟还有几份是来自都察院下属的御史,以及几位平日与他并无深交、甚至可算敌对派系的中层官员。
吴铭拿起一份拜帖,看着上面陌生的名字和略显谄媚的贺词,眉头紧锁。
徐妙锦换下繁复的命妇礼服,走过来拿起礼单看了看,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怕是坐不住了。”
吴铭冷笑:“这是看我这新晋伯爵,又尚了魏国公的千金,想来烧冷灶,或者……探风声?”他放下拜帖,“一律回绝,就说新婚谢客,一概不见。”
“正该如此。”徐妙锦点头,“此时任何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授人以柄。”
午后,吴铭本想在家中整理一下大同送来的商事文书,却总有些心神不宁。他走到书房窗边,推开窗户,看似随意地望向街道。
果然,几个看似闲逛的身影在街角晃悠,目光时不时地瞥向伯爵府的大门。那绝非普通的市井百姓,眼神中的审视和窥探,吴铭再熟悉不过。
“哼,盯得可真紧。”他冷哼一声,关上窗户。
“是锦衣卫?还是胡相的人?”徐妙锦端着一杯茶走进来,轻声问道。她虽是女子,但将门虎女,又常听父兄谈论朝局,对这些并不陌生。
“或许都有。”吴铭接过茶,叹了口气,“现在咱们这伯爵府,怕是南京城里最惹眼的靶子之一了。”
正说着,老管家吴伯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
“伯爷,门缝里塞进来的。”
吴铭接过,拆开一看,里面只有寥寥数字:“今夜子时,清风楼,故人盼晤。”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
“故人?”吴铭眉头皱得更紧。他在这个时代的“故人”可不多,会以此种方式联系的,更是蹊跷。
“会不会是陷阱?”徐妙锦担忧道。
“不像。”吴铭沉吟片刻,“若是锦衣卫或胡惟庸要动我,不必用这种手段。或许是……有想递消息又不敢明着来的人。”
但去还是不去?风险极大。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布谷鸟叫声——这是他与大同旧部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之一!
吴铭猛地起身,示意徐妙锦噤声,迅速走到后院墙角。片刻后,一块小石头裹着一张纸条丢了进来。
他捡起纸条,展开一看,上面是熟悉的歪扭字迹:“胡府夜间人马调动频繁,目标疑似御史台、中书舍人李府、兵部车驾司刘主事宅…名单附后。另,锦衣卫亦有异动,缇骑四出。”
纸条后面,果然附了一串名单和大致地址。
吴铭的心脏骤然缩紧!名单上的几个名字,他有些认识,都是些品级不高却位置关键、或曾与胡党有过节的官员!胡惟庸这是要先下手为强,清洗异己了!而锦衣卫的异动,无疑代表着皇帝的默许甚至指令!
风暴,就在今夜!
那封“故人”的邀约,此刻显得无比烫手。去,可能是陷阱;不去,可能错失关键信息或一个盟友。
吴铭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转身回到书房,对徐妙锦快速低声道:“妙锦,你立刻从后门回一趟魏国公府,将这份名单和消息告知岳父,请他务必小心,非必要不要外出,约束好府中亲兵部曲。”
“那你呢?”徐妙锦抓住他的手臂。
“那清风楼,我得去一趟。”吴铭沉声道,“若是陷阱,我自有脱身之法。若是‘故人’…或许能知道更多。放心,我不会硬闯,会见机行事。”
他顿了顿,看着妻子担忧的眼眸,放柔了声音:“别忘了,你夫君我可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硬汉子,最擅长的就是精神点、不丢份。在家等我。”
说完,他迅速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将王伯的纸条内容牢记心中后烧毁,又将那封匿名信揣入怀里。
夜色渐浓,南京城华灯初上,看似一片太平景象。但吴铭知道,这璀璨灯火之下,无数暗流正在疯狂涌动,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而他,这位新婚燕尔的伯爵,已然置身于这场风暴的最中心。
他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整了整衣襟,目光坚定地走向侧门。
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