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惊涛骇浪,并未随着退朝而立刻平息。吴铭那份《劾苏州张氏疏》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南京官场。
接下来的几日,吴铭切身感受到了什么叫“官场的寒意”。
在都察院值房,原本还会与他点头寒暄的同僚,如今大多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他是什么瘟疫之源。他去档案房调阅与苏州府相关的旧卷宗,书吏的态度也变得推三阻四,效率极低。甚至他去衙门食堂吃饭,周围都会自动空出一圈位置。
内心oS:「好家伙,办公室冷暴力算是被你们玩明白了。」
当然,也并非全是负面反应。那位一直看他不顺眼的瘦高个御史,反而偶尔会投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敬佩”的目光,虽然依旧不与他说话。而林御史,则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是交给他处理的,多是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案文书。
真正的压力来自外部。
不断有各种看似“好心”的劝说通过不同渠道传来。有同乡前辈委婉提醒他“年少气盛,需知进退”;有看似中立的官员在茶余饭后“闲聊”时,暗示张氏在朝中的关系网何等盘根错节,劝他“适时收手”;甚至还有张氏家族派来的说客,试图以“重金”和“未来的前程”让他改口。
吴铭一律装傻充愣,或是干脆避而不见。
内心oS:「糖衣炮弹?不好意思,我这项目风险太高,这点糖衣不够裹炮弹的。」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要等三司会审的调查组去了苏州才会开始。而现在,他留在京城,就是一个活靶子。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宫中来了一个小太监,径直找到都察院。
“陛下口谕,宣监察御史吴铭,谨身殿见驾。”
来了!吴铭心中一凛,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小太监再次踏入皇城。
谨身殿偏殿内,只有朱元璋一人,正伏案批阅奏章。殿内安静得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吴铭跪地行礼:“臣吴铭,叩见陛下。”
朱元璋没有立刻叫他起来,而是又批完了一份奏章,才放下笔,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吴铭,你给咱惹了好大的麻烦。”朱元璋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这折子一上,朝堂上吵翻了天,弹劾你的奏章,比弹劾张家的还多!”
吴铭低着头:“臣只据实奏报,未曾构陷。引发朝议,非臣所愿。”
“据实?哼!”朱元璋哼了一声,“咱让你去都察院,是让你磨磨性子,学学规矩,不是让你去当炮仗,一点就着,还专挑大的炸!”
他拿起一份奏章晃了晃:“看看,都说你年少轻狂,邀名卖直,结交小人,构陷良善!说得有鼻子有眼!你说,咱该怎么处置你?”
吴铭心脏狂跳,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稳住心神,道:“臣之言行,陛下明察秋毫。臣是否构陷,待三司查证便知。至于其他非议,臣问心无愧。陛下若认为臣有罪,臣甘愿领罚;若认为臣无过,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好一个问心无愧,清者自清!”朱元璋盯着他,忽然话锋一转,“咱看你待在京城,就是个惹事的根苗!整天杵在都察院,招人眼恨,也办不成别的差事!”
吴铭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把我闲置还是……?」
只听朱元璋继续说道:“咱大明这么大,有的是地方让你去‘据实’。你不是能查吗?不是能惹事吗?好,咱给你换个地方!”
他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扔到吴铭面前:“北边大同府,缺个知事(正八品)。你收拾收拾,滚去那边待着吧!给咱好好看看边地的民生吏治,别整天盯着江南那点富庶之地!”
大同府?知事?正八品?
吴铭愣了一下。大同是九边重镇,条件艰苦,知事只是个辅佐知府的佐贰官,品级还降了半级(从正七品御史到正八品知事)。明面上看,这绝对是贬斥,是发配边疆。
但……让他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远离江南集团的直接攻击范围,去一个虽然艰苦但可能更容易做出成绩的地方?而且,陛下特意强调“看看边地的民生吏治”?
内心oS:「这……这哪里是贬官?这分明是保护性调岗,还给了新的项目方向!老板果然是明白人!」
他立刻叩首,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臣!谢陛下隆恩!臣定当恪尽职守,尽心尽力,不负陛下期望!”
朱元璋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摆摆手,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滚吧。去了那边,给咱安分点,但也别怂!该查的还得查!有什么事儿,直接给咱上密折!”
“臣遵旨!”吴铭心中大定。密折专奏之权!这可是尚方宝剑!
退出谨身殿,吴铭的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虽然被“贬官”,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回到都察院交接公务,同僚们的眼神更加复杂了。有同情,有嘲讽,也有如释重负。
林御史将他叫到值房,递给他一封文书和一份路引:“这是吏部的委任文书和路引。大同那边,军镇为主,民生多艰,关系复杂,不比京城。你好自为之。”
“多谢林御史这段时日教诲。”吴铭真诚行礼。这位老御史虽然严厉,但处事公道。
林御史点点头,难得的多说了一句:“陛下……是用心良苦。远离漩涡,未必是坏事。脚踏实地,多做实事。”
“下官明白。”
收拾好不多的行囊,吴铭决定在离京前,再去见一个人。
他来到魏国公府邸侧门,递上拜帖,求见“徐二公子”。
门房进去通传,不久回来,面色古怪:“这位……公子,我家二小姐说,男女有别,不便相见。只让小的将此物转交给您。”
说着,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青布囊。
吴铭接过,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常用的金疮药、解毒散等成药,还有一个小巧的银质火折子,以及……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清秀却有力的字迹:“塞北风寒,保重。盼君有所为,有所得。”
没有落款。
吴铭握着那布囊和纸条,站在原地,怔了许久。
内心oS:「她果然……知道了。还特意准备了这些……这是担心我去边地受伤?盼我有所作为?」
一股复杂的暖流涌上心头,冲淡了离愁别绪。
他对着门房拱拱手:“多谢。请转告……二小姐,她的心意,吴铭领了。赠药之情,必当回报。请她也保重。”
离开徐府,吴铭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南京城墙。
被贬官外放,却得了皇帝暗中的支持和一份沉甸甸的期待;离开了波谲云诡的京城,却似乎又牵起了另一根微妙的红线。
福兮?祸兮?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巨大的城市。
「应天,暂时再见了。下一个项目现场——大同,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