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赵德柱的风波,如同在都察院这潭深水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涟漪荡漾了几日,终究慢慢平息。吴铭领了份不大不小的嘉奖,算是正式在洪武朝的职场上开了张,站稳了脚跟。
但他很快发现,这“监察御史”的日常工作,远比他想象得更琐碎,也更……抽象。除了继续学习如何优雅地“骂人”和翻阅海量卷宗,他需要真正去“监察”的事物,似乎无处不在,又难以捉摸。
这日下值略早,吴铭换了常服,打算去南城逛逛,顺便看看赵德柱倒台后,那边的市面有没有清爽些。刚走过两条街,就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卖炊饼的老汉,正和一个穿着体面的书生争执不下。
“三文钱一个饼,童叟无欺!您这拿出一钱银子,我这小本生意,如何找得开?”老汉摊着手,一脸为难。
那书生似乎也觉得理亏,但面子上挂不住,强自争辩:“我…我身上只有这块碎银,难不成为了吃你一个饼,还得先去银铺兑开?你这老汉,好不晓事!便先赊着又如何?”
“哎哟,可不敢赊!您这样的读书人,今日赊了,明日不知去哪寻您……”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开始议论:
“是啊,如今市面上好银子少见,尽是些劣钱、私钱,重量不足,成色又差!”
“铜钱也乱得很,宋钱、元钱、本朝新钱混着用,好些商铺都不爱收旧钱。”
“要我说,还是绢布实在,可那玩意带着也不方便啊……”
吴铭停下脚步,项目经理的职业病又犯了。「支付系统混乱,交易成本高昂,这严重阻碍了商品流通和市场效率啊。」他下意识地开始分析痛点。
他走到旁边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摊子前,随意拿起一包线,递过一枚洪武通宝:“老哥,这钱好使吗?”
摊主接过钱,熟练地用手指弹了一下,放在耳边听听声,又掂量了一下,才笑道:“小哥这钱新,好使!要是前朝的烂钱,俺可就得加点价了。”
吴铭心里一动:“如今做生意,收银子多还是收铜钱多?”
“哎呦,谁不想收那亮闪闪的银子?”摊主压低声音,“可好银子难得啊!偶尔得一点,都恨不得藏起来,或是拿去交税、办大事用。平日里,还不是这些铜钱、甚至拿米粮布匹来回倒腾?麻烦得很!”
他又走访了几家米铺、布庄,情况大同小异。白银是硬通货,但极度稀缺,且交易时成色、重量鉴定麻烦。铜钱虽是主流,但制钱、旧钱、私钱混杂,信用不一。民间甚至倒退回了部分实物交易。
「通货紧缩迹象明显,支付体系落后,这严重制约了经济发展和朝廷税收啊。」吴铭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老板(朱元璋)现在最头疼的,除了北元,估计就是国库空虚和物资调配不灵。这货币问题,可是个核心痛点。」
一连几日,吴铭下值后就泡在南京城的大小市场、茶楼酒肆,甚至跑去码头看商贾交易。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缺银”带来的种种不便和经济活力的窒息。
内心oS:「这简直是个史诗级的大项目——重构大明货币体系。不过现阶段提这个,估计会被当成疯子直接优化掉…得找个切入点,先提出‘发现问题’,再抛出一个远期‘解决方案’的引子。」
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资料,明朝中后期大量白银流入,很大一部分来自日本银矿。石见银山…好像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大规模开采的?
「嗯,有了!可以先提‘开源’,暗示海外有银,但不具体说怎么拿,先把概念种下去。再提‘节流’和‘流通’,给点眼下能稍微操作的建议。」
打定主意,吴铭回到都察院值房,铺开纸张,开始构思他的第二份重要“项目方案”——关于货币问题的奏疏。
他写得极其谨慎,反复推敲。
先是详细描述了市面“钱贵米贱”、白银稀缺、交易不便的现状,点明其危害在于“商贾不通,物资不畅,民受其困,国失其利”。
然后,他提出了核心观点:“臣愚见,金银之贵,不在其本身,而在其能通有无。若藏于地窖,则与瓦砾无异。故朝廷之要,在于使银钱流通如血脉,周行天下。”
接着,他抛出了那个远期的“饼”:“臣尝闻海外之东,有岛国倭,其山中多蕴金银,然其民不善采炼。若异日海波平静,我朝或可遣使通好,以我之瓷器、丝绸、书籍,易彼之金银,补我之不足。此为远略。”
他知道这说法有点惊世骇俗,立刻补充:“然此非旦夕之功,需待国富兵强,水师精良之时。”
最后,他给出了几点看似更“务实”的建议:
其一,请朝廷严查私铸劣钱,保证官钱信誉。
其二,可否考虑在部分地区试点,将部分税粮折银征收?既可方便百姓(省去运粮之苦),又可迫使地方官府将银两重新投入市场流通。
其三,规范大明宝钞的发行和兑换,使其能真正辅助银钱,便利民间。
写完后,他看了又看,修改了几处过于现代的用词,尽量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份“引经据典”但又“言之有物”的传统奏疏。
内心oS:「方案提了,远期规划(画饼)有了,近期可落地的小建议也有了。风险可控,应该不会太出格吧?」
他将奏疏誊写工整,深吸一口气,走向林御史的值房。
“林御史,下官近日观市井交易,于钱法略有愚见,草拟一疏,请您斧正。”他恭敬地递上。
林御史接过,仔细看了起来。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看到“以瓷器丝绸易倭国金银”时,他明显顿了一下,抬眼看了吴铭一眼,眼神复杂。
良久,他放下奏疏,缓缓道:“想法…仍是如此不同寻常。尤其是这通倭易银之说,太过骇人听闻。你可知,如今朝廷厉行海禁,此言若出,必遭群起攻讦。”
吴铭硬着头皮:“下官明白。然下官以为,海禁乃战时之策,终非长久之计。且下官所言,重在指出现今钱法之弊与白银之缺。通倭易银,仅为将来可能之想,并非当下之策。重中之重,仍是后几点关于整顿钱法、试行折色、规范宝钞之建议。”
林御史沉吟片刻,手指敲着桌面:“整顿钱法、规范宝钞,老生常谈,然牵涉甚广,施行极难。至于税粮折银……倒算是个有点新意的点子,或许可先在个别地区小范围一试。”
他拿起笔,在奏疏上修改了几处过于尖锐的言辞,尤其是关于海禁和倭国的部分,改得更为委婉和模糊。
“罢了。”林御史将修改好的奏疏递还给吴铭,“此事关乎国计民生,非寻常弹劾可比。老夫便替你递这一次。是福是祸,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明日朔日大朝,若陛下问起,你需自行应对。”
吴铭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方案递上去了!但要在全体高管(满朝文武)面前做答辩?!这项目评审阵仗也太大了!」
“是!多谢林御史!下官定当谨慎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