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黑松沟的东峁时,松针上还挂着昨夜的月光,风一吹,便簌簌落进坡下的土路里。贺峻霖的窑洞前,昨夜里众人踩出的脚印还没被风抚平,灶房里飘出的小米粥香,混着王小英送来的腊肉味,在晨雾里绕了个圈,又飘向隔壁刘双喜的院子。
刘花靠在铺着软褥的炕头,怀里抱着裹得严实的念安。孩子闭着眼睛,小鼻子轻轻动着,嘴角还沾着点奶水,偶尔发出一声细碎的哼唧,像极了檐下刚出壳的雏鸟。贺峻霖蹲在炕边,手里拿着块温热的粗布,正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擦着小手,动作轻得怕碰碎了什么——昨夜里孩子出生时的慌乱还在心头绕,此刻看着怀里软乎乎的小生命,他总觉得像在做梦,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吱呀”一声,窑洞门被推开,带着股晨寒的风裹着个人影进来。贺峻霖抬头一看,是吴新辉。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肩上搭着个粗布包,手里还提着块用草绳捆着的肉,肉上凝着层薄霜,一看就是刚从镇上供销社换来的。
“峻霖,花丫头,我来看看孩子。”吴新辉笑着走近,把肉放在炕边的矮桌上,粗布包一解,里面是两包红糖,还有一小罐从县城带回来的细盐,“昨夜里听说生了,忙完手里的事太晚了,今个一早赶过来。”
刘花赶紧想坐起来,吴新辉连忙摆手:“你躺着别动,刚生完身子虚,别着凉。”他凑到炕边,目光落在念安身上,忍不住笑了:“这孩子长得真好,眼睛闭着都能看出是个俊小子,你看这嘴巴,肉嘟嘟的,跟我儿子小时候一个样。”
贺峻霖挠了挠头,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吴政委,你来得正好,我们正犯愁呢。花丫头说孩子小名叫念安,是双喜叔给起的,可大名还没定下来。你是文化人,要不你给琢磨琢磨?”
刘花也跟着点头,眼里满是期待:“是啊吴政委,你学问深,起的名字肯定好。这孩子生在中秋,又是咱黑松沟今年添的头一个娃,可得起个像样的名。”
吴新辉闻言,倒是没立刻应下,而是坐在炕边的板凳上,手指轻轻敲着膝盖,目光落在窗外的松树上。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念安的小脸上,孩子似乎被暖着了,小手动了动,攥住了刘花的一缕头发。
“生在中秋,是个好日子啊。”吴新辉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思索,“中秋讲究团圆、安宁,念安这个小名就很好,藏着大家的念想。至于大名,咱黑松沟这些年不容易,去年瘟疫走了不少人,今年好不容易盼来丰收,又添了这么个娃,这是新的希望,是咱沟里的接班人啊。”
他顿了顿,看向贺峻霖和刘花:“‘仲’字,既指仲秋,又有居中、承上启下的意思,象征着孩子承接着黑松沟的过去,也连着未来;‘英’字,是英才、英气,盼着他将来能有出息,护着黑松沟,护着身边的人。你们看,贺仲英这个名字怎么样?”
贺峻霖愣了一下,跟着念了两遍:“贺仲英,贺仲英……好!这名字听着就敞亮!还是吴政委有文化,比我琢磨的那些‘石头’‘柱子’强多了!”刘花也笑得眼睛弯了:“好,就叫仲英,以后咱娃就叫贺仲英,沾着中秋的福气,也沾着吴政委的学问。”
吴新辉看着夫妻俩欢喜的模样,也跟着笑了。贺峻霖连忙起身,从灶房端出刚熬好的小米粥,又切了块昨天剩下的月饼,放在吴新辉面前:“吴政委,快尝尝,这粥是赵婶今早起来熬的,月饼是冯伟婶子给的,豆沙馅的,甜得很。”
吴新辉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尝了口粥,暖意在喉咙里散开,熨帖得很。“今年的收成好,大家的日子也比去年强多了。”他喝着粥,跟贺峻霖聊着天,“咱们以后看能不能修一条宽敞的路,以后拉粮食、买东西都方便,等路修好了,仲英长大了,就能顺着路去外面看看,学更多的本事。”
贺峻霖听得眼睛发亮:“真的?那可太好了!以前去镇上得走半天山路,遇上雨天还滑得很,要是能修路,咱黑松沟的日子就更有盼头了!”刘花也跟着说:“到时候让仲英去县城上学,学文化,回来教咱沟里的娃读书,跟吴政委一样有学问。”
两人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吴新辉看了看天色,起身要走:“我还得去村西头看看张老五,他儿子前几天说有点咳嗽,我带了点药过来。峻霖,花丫头,你们好好歇着,有啥需要帮忙的,就去村部找我。”
贺峻霖送吴新辉到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松树林里,才转身回了窑洞。刚进门,就听见院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狗娃、柳擎苍和贺俊刚三个小子,肩上扛着个布袋子,手里还拎着几只野鸡,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峻霖哥!花姐!我们回来了!”狗娃嗓门大,一进院就喊了起来,“你看我们打的野鸡,还有两只野兔,都是肥肥的,给花姐补身子正好!”
柳擎苍把布袋子放在地上,解开绳子,里面果然躺着两只灰褐色的野兔,耳朵还在轻轻动着。“今早天没亮我们就上山了,这几只都是在松树林里抓的,没跑远,好逮得很。”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俊刚还在后面呢,他扛着柴火,说要给花姐烧火炖肉。”
刘花在炕上听见声音,探出头来笑:“你们几个,这么早就上山,累坏了吧?快进来歇会儿,我给你们熬了小米粥,还有吴政委带来的红糖,给你们冲碗糖水喝。”
“不用不用,花姐你歇着就行!”狗娃摆摆手,拉着柳擎苍就往灶房走,“我们去把野鸡处理了,让俊刚烧火,今个中午给你炖野鸡汤,补补身子!”
说话间,贺俊刚扛着一捆柴火进来了,柴火上还沾着松针和泥土。他把柴火放在灶房门口,擦了擦汗:“哥,嫂子,我特意去后山砍了点干柴,炖肉香。”
贺峻霖看着三个小子忙碌的身影,心里暖烘烘的。狗娃蹲在灶房门口,手里拿着把小刀,正小心翼翼地给野鸡褪毛,柳擎苍在旁边帮忙,贺俊刚则往灶里添柴,火苗“噼啪”地响着,映得三个小子的脸通红。
“你们几个,巡逻的时候可得注意安全,别光顾着打野味。”贺峻霖叮嘱道,“前几天冯伟叔说后山有只野猪,你们要是遇上了,可别硬来,赶紧回来叫人。”
“知道啦峻霖哥!”狗娃头也不抬地应着,“我们就走了常走的那条路,没往深了去,放心吧!再说了,我跟擎苍、俊刚一起,就算遇上啥,也能应付!”
贺峻霖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他转身回了窑洞,刘花正抱着仲英喂奶,孩子吃得香,小嘴巴一鼓一鼓的,偶尔发出几声满足的哼唧。贺峻霖坐在炕边,轻轻摸着仲英的小脑袋,软乎乎的头发蹭着指尖,心里满是欢喜。
“你看狗娃他们,多热心。”刘花轻声说道,“昨夜里生仲英的时候,狗娃还在院外守着,说要帮着拦着外人,怕吵着我。”
“可不是嘛。”贺峻霖点点头,“咱黑松沟的人,都是实在人,谁家有事,大家都乐意帮忙。去年瘟疫的时候,要是没有吴政委、陈静丫头,还有张老五他们,咱沟里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正说着,院门口又传来了脚步声,是王小英和赵春燕。王小英手里提着个陶盆,里面装着刚蒸好的白面馍,还冒着热气;赵春燕则拿着块新做的布,上面绣着几朵小野花。
“花丫头,我们来看看你和娃。”王小英走进窑洞,把陶盆放在桌上,“这馍是今早刚蒸的,软和,你刚生完身子虚,吃这个好消化。我还煮了几个鸡蛋,放在馍旁边了,记得吃。”
赵春燕则走到炕边,把布递给刘花:“这是我昨夜里赶出来的,给仲英做个小被子,上面绣了点野花,好看得很。你看这布,是我闺女去年给我寄来的,软乎乎的,给娃盖正好。”
刘花接过布,摸了摸,确实软和,上面的野花绣得栩栩如生,心里满是感动:“嫂子,婶子,你们真是太费心了,还特意给仲英做被子。”
“这有啥费心的。”赵春燕笑着说,“咱沟里添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大家都高兴。昨夜里我回去跟我家那口子说,仲英生在中秋,是个有福气的娃,将来肯定有出息。”
王小英也跟着说:“是啊,昨夜里听见念安的哭声,我心里就踏实了。去年瘟疫的时候,李婶家的媳妇生娃,没保住,可伤心了。今年仲英平平安安的,还有陈静丫头在旁边看着,真是太好了。”
正说着,陈静背着药箱走了进来。她刚从张老五家过来,脸上带着点疲惫,却依旧笑着:“花丫头,我来给你和仲英看看。昨夜里忙了一宿,没顾上仔细检查,今个得好好看看。”
陈静先给刘花把了脉,又看了看她的伤口,点了点头:“恢复得不错,比我预想的好。你体质好,再好好补补,过不了多久就能下地了。就是要注意,别着凉,也别太劳累,照顾仲英的时候,多让峻霖搭把手。”
接着,她又给仲英检查了一遍,量了量体温,摸了摸孩子的囟门:“仲英很健康,体温也正常,就是有点黄疸,不过不严重,多晒晒太阳就好了。你喂奶的时候,记得两边都喂,别让孩子只吃一边,不然容易偏头。”
刘花一一应着,把陈静的话都记在心里。陈静又从药箱里拿出一小包草药,递给贺峻霖:“这是我昨夜里采的蒲公英,晒干了,你回去给花丫头煮水喝,能下火,对伤口恢复也好。记得煮的时候别放太多,不然会苦。”
贺峻霖接过草药,连忙道谢:“陈静丫头,真是太谢谢你了。昨夜里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咋办了。”
“客气啥。”陈静笑了笑,“咱黑松沟的人,本来就该互相帮忙。我先走了,下午再过来看看,要是有啥不舒服,你们就去我家找我。”
陈静走后,王小英和赵春燕又陪着刘花聊了会儿天,才起身离开。贺峻霖把她们送到门口,回来的时候,灶房里已经飘出了野鸡汤的香味,狗娃正拿着勺子在锅里搅拌,脸上满是得意:“峻霖哥,快好了!这鸡汤炖得可香了,花姐喝了肯定能补好身子!”
贺峻霖走进灶房,看了看锅里,鸡汤浓白,上面飘着层油花,旁边的小锅里还炖着野兔,香味扑鼻。“辛苦你们了,中午就在这吃,咱一起喝两杯。”
“好啊!”狗娃高兴地答应着,“我早就想跟峻霖哥喝两杯了,庆祝仲英出生!”
中午的时候,贺峻霖炒了几个菜,又拿出吴新辉带来的酒,跟狗娃、柳擎苍、贺俊刚一起喝了起来。四个年轻人围坐在桌旁,聊着天,喝着酒,笑声在窑洞里回荡。仲英在炕上睡着,偶尔发出几声哼唧,像是在回应他们的笑声。
下午的时候,冯伟也来了,手里拿着个小布偶,是用麦秸秆做的,上面缝了件小衣服,虽然简单,却很精致。“这是老婆子昨夜里给仲英做的,说给娃当个玩具,逗娃开心。”冯伟把布偶递给刘花,笑着说,“我来看看仲英,昨夜里光忙着帮忙了,还没好好看看这娃。”
刘花接过布偶,给仲英放在手边,孩子似乎感觉到了,小手动了动,碰到了布偶,又安静地睡了。冯伟看着仲英,点了点头:“这娃长得好,天庭饱满,将来肯定有福气。峻霖,你可得好好照顾花丫头和仲英,别让她们受委屈。”
“知道了冯伟叔,我会的。”贺峻霖连忙应着。
冯伟又坐了会儿,跟贺峻霖聊了聊秋收的事,才起身离开。接下来的几天,黑松沟的人几乎都来贺峻霖家看过仲英,有的带来了鸡蛋,有的带来了干果,还有的带来了自家做的小衣服,把贺峻霖的窑洞堆得满满当当,全是大家的心意。
刘花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在陈静的调理和大家的照顾下,没过几天就能下地走动了。她每天除了照顾仲英,还会帮着贺峻霖做些家务,灶房里的烟火气,比以前更旺了。
仲英也很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动不动就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饿了的时候会哼唧几声,喂饱了就又安静地睡了。有时候贺峻霖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刘花抱着仲英坐在炕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们身上,暖烘烘的,像幅画一样。
这天晚上,贺峻霖把仲英哄睡着,轻轻放在炕上,盖上赵春燕做的小被子。他走到刘花身边,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声音温柔:“老婆,你辛苦了。”
刘花靠在贺峻霖怀里,脸上带着笑:“不辛苦,看着仲英,我就觉得啥都值了。你看咱仲英,多乖,将来肯定是个懂事的孩子。”
“是啊。”贺峻霖点点头,目光落在仲英身上,“有你,有仲英,还有咱黑松沟的这些亲人,我觉得现在的日子,比啥都好。等将来路修好了,我就带着你和仲英去县城逛逛,给你买块新布,给仲英买些玩具。”
刘花笑着应着,心里满是期待。窗外的月光又洒了进来,落在仲英的小脸上,孩子似乎被月光暖着了,小嘴巴动了动,像是在做什么好梦。远处的松树林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还有风吹过松枝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哼着摇篮曲。
黑松沟的夜,依旧安静,却比以前多了几分暖意。仲英的哭声,大家的笑声,灶房里的烟火气,还有松树林里的风声,都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首属于黑松沟的歌,一首关于新生、关于希望、关于好日子的歌。而贺仲英这个名字,也像一颗种子,在这个仲秋时节,落在了黑松沟的土地上,带着大家的期盼,慢慢生根、发芽,等着将来长成参天大树,护着这片土地,护着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