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艾草味还没散尽,田埂上的野菊刚攒出星星点点的黄,狗娃攀在老杏树的枝桠上,裤兜里塞得鼓鼓囊囊。“冯虎,你看这颗!红透了!”他晃着腿,把手里的杏子抛向树下,汁水顺着指尖往下滴,在阳光下亮得像蜜。冯虎正蹲在地上捡落在草里的果子,听见动静慌忙抬头,被那颗滚圆的杏子砸中额头,“哎哟”一声笑骂:“小兔崽子,想砸死我?”
老杏树在村西头站了快百年,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斜斜地往天上伸,遮出半亩地的阴凉。往年这时候,树下总围着半大的孩子,吵吵嚷嚷能闹到日头西斜。可今年不一样,端午刚过三天,天就闷得像扣了口大铁锅,风里裹着股土腥气,连蝉鸣都蔫蔫的,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
“你闻着没?”冯虎忽然停了手,仰头往天上看。狗娃正咬着杏子,酸得眯起眼,“闻啥?杏子味儿呗。”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风刮树叶的沙沙,也不是谁家的柴火响,倒像是无数只蚕在啃桑叶,密密匝匝,从天边往这边爬。
两人都不说话了,顺着声音望过去。西北边的天际线原本是灰蒙蒙的,此刻却像被墨汁染了似的,一团黑沉沉的东西正往这边涌。那团黑移动得极快,起初像朵走得急的乌云,眨眼间就看清了——是翅膀,是腿,是数不清的蝗虫,铺天盖地,把太阳都遮得暗了几分。
“妈呀!”冯虎手一松,怀里的杏子滚了一地,他连滚带爬地往树下跑,“是蝗灾!是蝗灾啊!”狗娃也慌了,抱着树枝往下滑,裤腿被树皮刮出个大口子,血珠渗出来都顾不上擦。两人跌跌撞撞往村里跑,身后的“沙沙”声越来越近,像有无数只脚在追,踩得草叶“噼啪”作响。
村口的晒谷场还晾着新收的麦子,金黄的麦粒摊开一片,几个老婆婆正坐在石碾上择菜。看见两个孩子疯跑过来,张婆婆直起腰喊:“慢点!摔着!”话音未落,她就看见天边的黑,手里的豆角“啪嗒”掉在地上。“老天爷……”她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最先遭殃的是晒谷场。蝗虫像块黑布盖下来,麦粒瞬间被啃得只剩碎屑,连竹编的晒席都被蛀出无数个小洞。张婆婆想去抢剩下的麦子,刚跑两步,就被蝗虫糊了满脸,它们钻进她的头发、衣领,腿上的尖刺刮得皮肤生疼,她尖叫着蹲在地上,用胳膊死死护住头。
村里的锣声突然响了,“哐哐哐”的,急促得像心跳。是贺峻霖带着战士们来了,他们背着枪,手里却都提着簸箕,里面装满了黑乎乎的草木灰。“都别慌!拿草木灰撒!”贺峻霖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清楚,他站在碾子上,扯开嗓子喊,“蝗虫怕灰!往身上、往庄稼上撒!”
战士们已经动起来了。李占奎端着簸箕,迎着蝗虫飞来的方向扬手,草木灰像阵黄雾飘出去,落在蝗虫群里,果然有不少翅膀被粘住,打着旋儿往下掉。冯团长也扛着锄头跑来了,看见晒谷场的麦子没了,眼睛红得像要冒火,抓起簸箕跟着撒灰,嘴里骂着:“狗娘养的东西!吃老子的粮!”
刘双喜和冯团长也挤在人群里。刘双喜平时总爱端着个烟袋,这会儿烟袋早没影了,手里的簸箕摇摇晃晃,撒出去的灰没多少落在蝗虫身上,倒呛得自己直咳嗽。“这哪是虫啊……”他哆哆嗦嗦地说,“这是蝗神爷下凡了,是咱得罪了老天爷……”
冯团长没理他,只顾着往自家菜地跑。他家的黄瓜刚结了嫩果,茄子紫莹莹的挂在枝上,要是被啃了,一家子下半年的菜就没了。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刚跑到地头,就看见蝗虫像潮水似的漫过菜畦,黄瓜叶转瞬间就只剩叶脉,茄子被啃得坑坑洼洼,连刚冒头的豆荚都没放过。他急得直跺脚,抓起地上的草木灰拼命撒,灰迷了眼,眼泪混着灰水流下来,在脸上冲出两道白印。
贺峻霖听见了刘双喜的话,眉头拧得紧紧的。他正给玉米撒灰,只见蝗虫落在玉米杆子上,“咔嚓咔嚓”啃得正欢,看着好好的玉米成光杆杆了。“双喜叔!别胡说!”他一边用扫帚赶蝗虫,一边喊,“什么蝗神?这就是虫害!撒灰能管用,别信那些没影的!”
刘双喜梗着脖子:“不是胡说!老辈人都说了,蝗灾是上天示警,得摆供桌烧香……”话没说完,一团蝗虫突然扑过来,有几只直接跳进他嘴里,他“呸呸”地吐,脸都憋红了。周围的人顾不上笑,因为更多的蝗虫涌了过来,跳的、飞的,密密麻麻糊在墙上、树上、人身上,连说话都得张着嘴喘气,生怕吸进几只去。
狗娃和冯虎躲进屋里,关紧了门窗。可蝗虫还是从门缝、窗缝往里钻,落在炕席上、锅台上,甚至钻进了米缸。冯虎他妈用布堵住门缝,眼泪汪汪地看着屋顶,“这日子可咋过啊……”屋顶的茅草被蝗虫啃得“沙沙”响,像有无数只老鼠在上面跑。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恐怖。草木灰的味道、蝗虫的腥气、人的哭喊、农具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场没头没尾的噩梦。贺峻霖的嗓子喊哑了,胳膊酸得抬不起来,簸箕里的草木灰见了底,可蝗虫还是没完没了。他看见李天齐的胳膊被蝗虫叮出了血,看见张婆婆被儿子背走时,头发里还缠着几只半死的蝗虫,看见远处的麦田在黑风里摇晃了几下,就彻底矮了下去——那是麦子被啃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麦秆。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暗下来,不是天黑,是蝗虫把天遮住了。风里的“沙沙”声慢慢变稀,那团黑布般的蝗群终于飘过了村子,往东南方向去了。贺峻霖拄着扫帚直起腰,浑身都是灰和汗,脸上被蝗虫划出了好几道血痕。他往四周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晒谷场空空如也,菜地里只剩断茎,老杏树的叶子被啃得像筛子,连树皮都被啄掉了几块,地上铺着一层死蝗虫,踩上去软绵绵的,腥气直冲鼻子。
刘双喜瘫坐在地上,烟袋找回来了,却忘了点,只是喃喃着:“蝗神走了……走了……”贺峻霖没理他,只是对战士们说:“把能收集的草木灰都收好,看看谁家还有存粮,先匀着点。”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劲,像没被压垮的麦秆。
狗娃从门缝里往外看,看见天边又透出了点光,可地上的狼藉比天黑更让人害怕。他摸了摸裤兜里剩下的那颗杏子,不知怎么就哭了——那是今年最后一颗甜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