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日头刚把二天门街的积雪晒化了半尺,青石板缝里还凝着冰碴,贺峻霖就已经牵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候在杂货店对面的墙角下了。马背上搭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底下裹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头是他今早刚在粮铺买的二十斤面粉,花了他攒了很久的银元。
二天门杂货店的门板刚卸下两块,老板正支着梯子往门楣上挂灯笼,红绸子在风里飘得厉害。“峻霖,磨蹭啥呢?”刘花挎着个竹篮从街那头过来,蓝布头巾上沾着点面粉,老远就扬手喊他。她身后跟着刘平贵,手里拎着串油果子,油香混着雪水的凉气飘过来,贺峻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花儿。”贺峻霖把马往墙边拽了拽,让枣红马的头靠着墙根,免得惊着人。刘花走到马跟前,伸手拍了拍马脖子,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她掀开马背上的蓝布角,看见麻袋上印着“平凉粮铺”的戳子,“买这么多面粉?你爹一个人哪吃得了。”
“给俊刚留着点。”贺峻霖低头摩挲着马缰绳,那缰绳是他用旧布条缠的,磨得发亮,“他今年要是回来,正好能带走些。”
刘平贵把油果子塞进他手里:“拿着,你姨娘(李玲玲)让我给你说,年下得吃口甜的。”他顿了顿,往杂货店那边瞥了眼,声音压得低了些,“刚在这儿见着个生面孔,不是咱平凉的吧?”
贺峻霖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许是来赶年集的。”他把油果子往怀里揣,指尖触到硬邦邦的面粉袋,“叔,花儿,我得走了,再晚赶不上过崆峒山了。”
刘花还想往他马兜里塞东西,被他拦住了。“真够了,花儿。”他翻身上马,枣红马的蹄子在地上刨了刨,溅起几点泥星,“你跟叔也买些年货,年三十别忙到太晚。”
“路上慢着点!”刘花站在原地喊,蓝头巾被风吹得贴在脸上,“过了崆峒山有段冰路,牵着马走!”
贺峻霖回头挥了挥手,一夹马肚子,枣红马“嗒嗒”地跑了起来。穿过二天门街,就到了平凉城最热闹的地界。卖牛羊的在街口支着木栏,黑山羊“咩咩”叫着,把融雪踩成了泥;卖糖果的摊子前围满了孩子,糖纸在日头下闪着光,红的绿的,像撒了一地碎星星;肉案子上的猪肉冒着白气,屠户挥着砍刀“哐当”剁在骨头上,震得案子上的油星子溅起来;春联摊最是红火,红纸上的金字在雪后阳光下亮得晃眼,写春联的老先生笔走龙蛇,嘴里念叨着“天增岁月人增寿”,旁边有人喊“给我来副‘五谷丰登’”,有人吵着要“出入平安”。
贺峻霖勒了勒缰绳,让枣红马慢下来。他得装成赶年集的货郎,不能太急。于是他放慢速度,看见个挎篮子的老太太,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句:“针头线脑,糖果洋火——要不要看看?”马背上的货囊里确实装着些零碎,是他专门备着做幌子的。
老太太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背上的麻袋,摇摇头走了。贺峻霖心里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出城门时,守城的兵丁正缩着脖子烤火,见是个骑马的货郎,只懒洋洋地问了句“去哪”,他答“回化平(现称泾源)”,兵丁挥挥手就让过了。贺峻霖催马走出老远,才敢回头看一眼平凉城的门楼,那灰色的城墙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刘花和刘平贵的身影早成了小黑点,还在原地站着。
他摸出怀里的油果子,掰了半块塞进嘴里。甜香混着面香漫开来,让他想起小时候妈妈总在年三十早晨炸油果子,他和俊刚围着灶台转,妈就用沾着油的手拍他们的屁股,喊“去去去,别烫着”。俊刚那时候才到他腰那么高,抢油果子时总爱往他怀里钻……贺峻霖嚼着油果子,眼眶有点热,一夹马肚子,枣红马加快了脚步,朝着崆峒山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