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人料理完疤痢眼的尸首,独眼汉子用那根沾着煤渣的铁钎挑起他腰间的烟袋锅。他往余湾村的方向狠狠啐了口唾沫,铁钎在掌心转了半圈:“张老财的血债,今天该连本带利讨回来了。”十几个汉子翻身上马,马蹄踏碎晨雾里凝结的冰碴,从疤痢眼马队缴来的刀斧斜挎在鞍前,朝阳漫过刃口,映出片刺目的亮——那是要劈碎阎王张权势的光。
余湾村的青砖门楼还杵在原地,“积善堂”的匾额被昨夜的冻雨泡得发胀,漆皮卷翘如死者的指甲。铜门环上的绿锈被潮气浸软,独眼汉子伸手一推,门轴发出破锣似的吱呀声,惊飞了门檐下躲雨的寒雀。张老财正搂着小妾在账房清点银锭,听见响动时,指间的玉扳指还在算盘上敲得脆响。门帘突然被刀锋挑飞,铁钎带着风钉进供桌中央的玉如意,钎头的煤渣蹭脏了鎏金佛龛上的“佛光普照”,独眼汉子的声音裹着寒气:“你夹墙里藏的鸦片,够黑风寨弟兄们抽半年当我们都是瞎子?”
柴房里的长工们缩成一团,梁柱上的蛛网被他们的喘息震得发颤。王小英把栓柱往柴堆深处按,灶灰落了满脸,粗布棉袄的肘部磨出了棉絮,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里子。这还是三年前刘双喜用攒了半年的工钱给她扯的布,如今早看不出原本的月白色。栓柱的小脸贴在她胸口,昨夜里被张老财小儿子抢走窝窝头时磕破的额头还在发烫,此刻气若游丝,小手却死死攥着她的衣襟,指节泛白像刚出土的小萝卜。
前院突然爆发出张老财婆娘的尖叫,紧接着是重物砸在地上的闷响——那声音王小英记得清楚,去年麦收时,张老财就是这样用门闩打死了逃跑的佃户李老三,血顺着青石板缝流到柴房门口,她用了半筐草木灰才擦洗干净。
“别出声。”她把最后半块糠饼塞进栓柱嘴里,饼渣混着她的眼泪落进孩子喉咙。柴房门“哐当”被踹开时,她正用身子挡着栓柱,独眼汉子的目光扫过缩在墙角的长工,瞥见烧火老汉腕上勒出的紫痕,那是前几日没完成劈柴活计时,被管家用麻绳捆在磨盘上留下的。“张家人一个不留,你们要走要留,自己定。”他的铁钎往账房方向偏了偏,“藏在后院地窖的粮食,够你们吃个把月。”
有个瘸腿的长工突然扑向账房,踩着满地算盘珠子爬上房梁,扯下只描金木箱。铜锁被斧头劈开的瞬间,一堆银圆滚了出来,每枚边缘都刻着“张记”,其中几枚的豁口处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去年催租时,张老财就是用这银圆砸烂了佃户王二柱的额头,血珠子滴在账本上,晕成朵丑陋的花。
日头爬到竹竿高时,余湾村的烟筒全熄了火。王小英抱着醒过来的栓柱,跟着几个相熟的仆妇往村外走,路过张老财尸首时,看见他怀里还揣着串玛瑙珠子。那是前年从柳家坳王寡妇手里抢的,当时王寡妇的小女儿正发着痘,攥着这串珠子在张家门槛外跪了三天,最后眼睁睁看着孩子断了气。珠子被张老财的血浸得发亮,倒像是活过来的血虫。
走到村口的老榆树下,栓柱突然拽住她的衣角,小手指着远处的官道:“娘,我们去找爸爸吗?”王小英望着路尽头翻滚的尘土,喉咙里像堵着团烧红的棉絮,那杀千刀的刘双喜,自三个月前逃出去,就再没音讯。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散成了这样?
可家在哪儿呢?柳家坳的土坯房早被疤痢眼烧得只剩断墙,爹娘埋在乱葬岗,连块像样的木牌都没有,还是保田偷偷用炭笔在石头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娘”字。“咱先找你大舅。”她把栓柱抱得更紧些,“你大舅他们躲在青石沟的窑洞里,或许能有你爸的信儿。”
风卷着余湾村的血腥味追上来,刮得她脸颊生疼。栓柱趴在她肩上,突然指着天上的云絮:“娘,那云像。”王小英抬头时,眼眶猛地热了,去年秋收后,保田也是这样指着天空,手里攥着块舍不得吃的麦芽糖,非要掰半块塞给栓柱,“等哥长大了,给你买一整筐,比天上的云还多。”
远处传来黑风寨汉子的吆喝,他们正把从张家搜出的粮食往牛车上搬,麻袋上印的“张记”被踩在泥里,倒像是给这乱世磕了个响头。王小英没回头,只是把栓柱的头按在自己肩上,避开那些还在冒烟的房舍,那里有太多被苦难烧成灰的日子。路两旁的野菊开得正盛,沾着晨露的花瓣在风里摇晃,像极了保田生前总爱用灶膛灰画在墙上的小黄花,一朵一朵,倔强地顶着土。
“走快点,我们明天得赶到青石沟。”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带着股往前行的劲。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可往远处看,天光正一点点亮起来,把路尽头的尘土染成了暖融融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