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已经浸入了京妙仪的校服外套。
连顾初妤扑过去抱住她时,都能隐隐闻到那令人不安的气息。
起初,顾初妤只是觉得,妙仪姐姐好像更忙了。
放学后,来接她的车有时会直接开往医院,而不是回到有她和雪迎姐姐等待的老宅。
阁楼秘密基地里,属于京妙仪的那个靠窗的、最舒适的位置,常常是空着的。
顾初妤会抱着自己的小熊,坐在那个空位旁边,小脑袋靠着冰冷的墙壁,眼巴巴地望着楼梯口。
“陈叔,”她每次听到楼下的动静,都会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跳起来,跑到楼梯边,扒着扶手往下看,看到只有陈叔时,眼底的光便会黯淡下去,声音也蔫蔫的,“妙仪姐姐……今天又不回来吗?”
陈叔看着小女孩失望的小脸,心里微软,却只能微微躬身,用一贯沉稳的语气回答:“回顾小姐,大小姐今天需要去医院陪夫人,晚些才能回来。”
“哦……”顾初妤失落地应着,小嘴微微嘟起。
她不明白,为什么医院要占用妙仪姐姐那么多时间。
那个地方,好像一个巨大的、会吃人的怪兽,把她的妙仪姐姐吞进去了。
次数多了,一种被忽视、被抛下的委屈感,开始在小家伙心里悄悄滋生。
她不再是那个只要乖乖等待就能得到陪伴和关注的顾初妤了。
这种不确定性,让她敏感的心开始不安。
……
又是一个周五的下午。
阳光透过阁楼的天窗,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京雪迎坐在光斑旁看书,顾初妤则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彩色积木。
她已经搭好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城堡”,这是她准备等妙仪姐姐回来给她看的。
可是,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楼梯口始终没有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积木城堡被她无意识地推倒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在她又一次把“城堡”弄塌后,她猛地扔掉了手里的积木,红着眼圈看向京雪迎。
“雪迎姐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委屈得像是一只被抢走了小鱼干的猫,“妙仪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不然为什么总是不回来?
以前,妙仪姐姐就算再忙,也会回来陪她吃晚饭,看着她睡觉的。
京雪迎放下书,看着顾初妤快要掉下来的金豆豆,心里叹了口气。
她走过去,把小家伙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初妤,”她温柔地解释,声音像潺潺的溪水,试图抚平那份不安,“妙仪不是不喜欢你,恰恰相反,她很在乎你。”
“那她为什么总是不回来?”顾初妤抽噎着问,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京雪迎的衣服上,晕开一小块深色。
“因为她的妈妈生病了,病得很重。”京雪迎尽量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就像你生病的时候,特别想妈妈陪着一样。妙仪的妈妈现在也需要她陪着,那是她的责任。”
责任?
顾初妤不太懂这个词的意思。
但她听懂了“妈妈生病了”,“需要陪着”。
她想起自己发烧时,妈妈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歌声。
好像……是应该陪着。
可是……
“那……那我也想陪妙仪姐姐……”她小声地、固执地说,眼泪还在不停地流,“她一个人在医院,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想我?”
她无法想象没有妙仪姐姐在身边的日子。
同样,她也无法想象妙仪姐姐一个人待在那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冷冰冰的地方。
那份因为被“冷落”而生的委屈,渐渐被一种更深切的、混合着担忧和心疼的情绪所取代。
虽然,这其中依然掺杂着属于她顾初妤的、小小的私心——她希望妙仪姐姐的世界里,自己还是最重要的那个。
……
京妙仪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
有时,顾初妤已经在京雪迎的故事声中,抱着小熊迷迷糊糊睡着了,才会感觉到有人轻轻把她抱起来,放到更柔软的垫子上,为她盖好毯子。
那气息清冷又熟悉,让她本能地想要靠近。
她会无意识地往那个怀抱深处钻,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然后睡得更沉。
而京妙仪,则会在她身边静静坐上一会儿。
只有在顾初妤睡着的时候,她脸上那层属于孩童的、强行伪装出的冷静和淡漠,才会稍稍褪去,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惫和依恋。
她会伸出指尖,极轻地碰碰顾初妤温热的脸颊,或者将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
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珍视。
仿佛触碰的是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陈叔会默默地将顾初妤留下的“礼物”转交给京妙仪。
有时是一幅画,画上是三个手牵手的小人,站在开满花的院子里,旁边用歪扭的字写着“等姐姐回来”。
有时是一块被小心包裹起来的、她最爱吃的桂花糕,虽然因为放久了变得有些干硬。
有时,只是一片她认为形状特别好看的落叶。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带着顾初妤笨拙的心意和全身心的依赖,成了京妙仪穿梭于学校、医院和沉闷老宅之间,那灰暗压抑日子里,为数不多的、鲜亮的色彩。
她会默默收下。
将画压在她书桌的玻璃板下。
将干硬的糕点一点点吃完。
将那片落叶夹进她正在看的那本书里。
她没有太多的回应,甚至没有对顾初妤说一句“谢谢”。
但每一次从陈叔手中接过那些小东西时,她眼底深处那几乎被沉重现实冻结的冰层,似乎都会融化一丝丝。
仿佛在无声地告诉那个等待着她的小人儿——
你给的,我收到了。
我在看着。
……
等待,成了顾初妤生活的一部分。
她从最初的委屈、吵闹,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她依然每天都会问陈叔,妙仪姐姐今天回不回来。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不再哭闹,只是会沉默一会儿,然后抱着她的小熊,或者拿起画笔,继续她无声的等待和“礼物”的准备。
她开始用一种属于她自己的、笨拙的方式,参与到京妙仪那段她无法触及的艰难时光里。
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
她只是凭本能觉得,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不能让妙仪姐姐觉得,她是一个人。
阁楼的星光依旧。
只是投射在地上的光影里,常常只剩下两个依偎的身影,等待着第三个的归来。
那份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源于成人世界的沉重。
顾初妤还不完全明白“死亡”和“永别”的含义。
但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妙仪姐姐的生命里,一点点地流逝。
而她能做的,只有用自己全部的热情和依赖,紧紧地、紧紧地抓住她。
在她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点亮一盏微弱却固执的灯。
告诉她——
我在这里。
一直都在。
无论多晚,无论你是否归来。
这份等待本身,就是她所能给出的、最稚嫩也最坚定的承诺。
而这份承诺,正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在她们彼此的生命轨迹上,刻下更深、更无法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