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罪人
黄沙古城的废墟之上,血腥气尚未被风沙完全掩盖,悲恸的梵音依旧日夜不休地超度着亡魂,而一场远比魔劫更为汹涌、更为无形的风暴,却已借助着幸存者的口舌、各派紧急传递的讯息、以及某些隐藏在暗处的推波助澜,如同瘟疫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修真界。
风暴的核心,只有一个名字——云孤鸿。
最初的消息,是零碎的、充满震撼与不解的耳语,在幸存下来的修士间悄然流传。
“听说了吗?天枢宗那个叛徒云孤鸿,他……他没死!”
“何止没死!据说他在千佛窟下面,变成了一个半人半龙的怪物!浑身鳞片,眼睛冒金光,吓人得很!”
“我也看见了!他像个疯子一样,敌我不分,见人就杀!好多魔修都被他撕碎了!”
“叶寒舟叶师兄……就是被他亲手打伤的!胸口好长一道口子,看着都吓人!”
“还有瑶光派的凌清雪凌仙子!为了救叶师兄,被那云孤鸿失控的力量波及,本命法宝都碎了,现在生死不知……”
“最可怕的是,他好像跟那个魔头鬼骨老人是一伙的!他们几乎同时出现在千佛窟入口!”
这些零碎的信息,每一件都足以引起轩然大波。而当它们被拼凑在一起,经过口耳相传的发酵、渲染,尤其是掺杂了讲述者自身的恐惧、愤怒以及对同门罹难的悲痛情绪后,便迅速扭曲、变形,凝聚成了一把把锋利无比、淬满毒液的匕首,直指那个曾经的天枢宗天才弟子。
真相的细枝末节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或篡改。
没有人去追问,云孤鸿为何会出现在千佛窟深处?他化身半龙的力量从何而来?他为何要与鬼骨老人死斗?他冲向涅盘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也没有人去提及,那盏揭示“九世同炉”邪术的诡异魂灯;那龙族祭坛上揭示的、苏凝眉九世剜鳞牺牲的悲壮真相;那逆鳞血契背后蕴含的守护与献祭;以及天枢子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长生阴谋……
所有可能指向复杂真相、可能引发对天枢宗乃至正道信念质疑的线索,都在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叙事需求”下,被选择性遗忘,或被强行扭曲。
人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充满悬疑、可能颠覆认知的复杂故事。
人们需要的,是一个清晰的、简单的、能够解释这场巨大灾难、能够承载他们悲痛与愤怒的“罪魁祸首”!
于是,一个符合所有人心理预期的、完美的“魔头”形象,被迅速塑造出来,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播、固化:
“弑师叛门,堕落成魔,勾结妖邪,残害同门”——这便是如今云孤鸿的标签!
在中原修真界最繁华的“天阙仙城”,最大的酒楼“醉仙居”内,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将黄沙古城的“秘闻”添油加醋地讲述给满堂宾客。
“……话说那云孤鸿,本是天枢宗栋梁,奈何心术不正,暗修魔功,被其师天枢子察觉。这孽障狼子野心,竟悍然弑师!幸得大师兄叶寒舟及时发现,这魔头才仓皇遁入噬魂渊……”
“诸位可知,他为何能从那万古绝地生还?皆因他早已与北冥幽域的龙族妖女勾结!得了龙族邪法,化身半龙妖魔!”
“黄沙古城一战,我正道英杰与魔道浴血厮杀,这云孤鸿竟与那血煞宗魔头鬼骨老人一同现身!意图染指佛门圣地千佛窟!其大师兄叶寒舟念及旧情,上前劝阻,却被这毫无人性的魔头以诡异邪功重创!瑶光派凌清雪仙子心善,欲要救援,竟也被其辣手摧花,打得生死不知!其行径之卑劣,手段之狠毒,简直罄竹难书!”
堂下听众,无不义愤填膺,拍桉怒骂。
“畜生!简直是畜生不如!”
“正道败类!此獠不除,天理难容!”
“难怪能做出弑师之举,原来早已投靠了妖魔!”
在东海之滨的“流波坊市”,几个散修围坐在一个简陋的茶摊前,交换着听来的消息。
“嘿,最新消息,天枢宗已经正式对云孤鸿发出了‘血色诛魔令’!这可是最高级别的追杀令!凡我正道修士,见之格杀勿论!提供确切线索者,赏上品灵石万块,天枢宗藏经阁秘法任选其三!”
“啧啧,真是下了血本了!不过这魔头也确实该杀!听说他修炼的那邪功,能吸人魂魄,吞噬生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我还听说,他跟那个龙族妖女,用了什么邪门的双修之法,这才实力暴涨,连叶寒舟都不是对手……”
“此等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在瑶光派所在的“玉蟾州”,气氛则更为沉痛和冰冷。凌清雪重伤垂危的消息传回,整个门派上下皆为之震怒。虽然出于大局考虑,以及梵音寺方面的些许斡旋,瑶光派并未立刻公开发出与天枢宗类似的诛杀令,但其门下弟子在外行走时,但凡听到有人为云孤鸿辩解(尽管极少),或是提及过往些许情谊,皆会遭到她们毫不留情的呵斥与冰冷的目光。云孤鸿这个名字,在瑶光派已彻底成为禁忌与仇恨的代名词。
甚至连远在北冥幽域边缘、消息相对闭塞的一些散修聚集地,也很快流传开了关于“一个堕落入魔、勾结龙族、残害正道的中原修士”的传闻。云孤鸿的画像(根据幸存者描述绘制,突出了半龙化的狰狞特征)被复制了无数份,张贴在各处城镇的公告栏、酒楼客栈的墙壁上,其赏金之丰厚,令无数亡命之徒为之眼红。
舆论,如同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将“云孤鸿”这三个字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他过往在天枢宗时,下山降妖、护卫百姓的功绩,无人再提。
他于青云崖上醒来,发现师尊被杀时的茫然与冤屈,无人相信。
他与苏凝眉之间,那跨越九世、悲壮凄美的真情与牺牲,更被扭曲成“勾结妖邪”、“修炼邪法”的铁证!
谎言重复千遍,便成了“真理”。
更何况,这“谎言”中,夹杂着太多半真半假、足以混淆视听的“事实”:
他确实化身半龙,周身死气。
他确实重创了叶寒舟。
凌清雪确实因他失控的力量而重伤。
他确实与鬼骨老人“同时”出现在千佛窟入口。
这些“事实”,如同坚固的骨架,支撑起了那被肆意渲染的“魔头”形象。
而真正了解部分内情,或心存疑虑者,在此刻滔天的舆论与宗门定性的压力下,也大多选择了沉默。
梵音寺方面,了尘神僧与玄玦保持了缄默。他们深知内情复杂,牵扯巨大,绝非简单的“正邪”可以界定。但在天枢宗已然定性、瑶光派悲愤难平、天下人群情汹涌之际,贸然站出来为云孤鸿辩解,非但无法澄清真相,反而可能引火烧身,将梵音寺也拖入舆论的漩涡,甚至动摇正道联盟的根基。他们只能暗中约束弟子,不得参与对云孤鸿的议论与追杀,并继续以佛法度化黄沙古城的怨气,以此默默践行着另一种形式的坚守。
酒痴杜康,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醉卧何方。或许他听闻了这些消息,只会嗤之以鼻,灌上一口烈酒,骂一句“狗屁不通”。
而事件的核心之一,天枢宗,则在这场舆论风暴中,扮演了最为关键的角色。
代掌门玉衡子,在稳定了黄沙古城的残局后,返回宗门所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联合诸位长老,以天枢宗的名义,正式向整个修真界发布了那道措辞严厉、赏格惊人的“血色诛魔令”!
诏令以灵玉镌刻,加盖天枢宗掌门印玺(代),通过各地的传讯法阵,瞬间传遍九州:
“告天下正道同仁书:
今有原天枢宗逆徒云孤鸿,弑师叛门,罪大恶极。后潜逃在外,不思悔改,反堕魔道,修习邪功,化身妖形,更与北冥龙族、血煞魔修等勾结,祸乱苍生。
于西漠黄沙古城,此獠凶性毕露,助纣为虐,与魔头鬼骨同闯佛门禁地,更悍然重创同门师兄叶寒舟,波及瑶光凌清雪仙子致其重伤,实乃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自此,云孤鸿革出天枢宗谱,削其道籍,天下共弃之!
凡我正道修士,遇此魔头,当以雷霆手段,立地格杀!有能诛杀此獠,或提供确切行踪助我宗擒杀者,天枢宗必有厚报,藏经秘法、灵石丹药,任君选取!
望天下同道,共擎正义之剑,斩此妖魔,以慰师尊在天之灵,以安天下苍生之心!”
这道诛魔令,如同一道最终的判决,彻底将云孤鸿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它不仅仅是一道追杀令,更是一种态度的表明,一种立场的切割。天枢宗以此向整个修真界宣告:云孤鸿,已不再是宗门内部事务,而是整个正道之公敌!任何与他有关联者,皆可视同魔道!
在这股席卷天下的滔天巨浪之下,云孤鸿这个名字,已然成为了“魔头”的代名词,是邪恶、背叛、残忍的象征。茶余饭后,坊间议论,无不对其口诛笔伐,恨不能食肉寝皮。
他的画像,被贴在无数城镇的入口;他的“罪行”,被编成歌谣在民间传唱(自然是经过加工的版本);甚至有些激进的修士组织,自发成立了“诛魔会”,四处搜寻他的踪迹。
偶尔,或许在某个偏僻的角落,会有极少数知晓些许内情旧事的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或是一句“或许另有隐情”的猜测,但很快便会被更汹涌的声浪所淹没,甚至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真相,被彻底掩埋。
冤屈,再无申诉之门。
过往,皆被定性。
云孤鸿,这个背负着九世宿命、挣扎于爱与罪、试图逆天改命的青年,在他自己尚且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然被整个他所出身的“正道”世界,彻底抛弃、否定,并冠以最恶毒的罪名,悬赏追杀。
他失去了宗门,失去了名誉,失去了立足之地。
天下虽大,却似乎已无他容身之处。
前路,仿佛只剩下无尽的追杀、误解与黑暗。
而他此刻,却仍在梵音寺那隐秘的涅盘池畔,守着那盏琉璃心灯,守着光茧中沉睡的龙魂,对窗外已然天翻地覆的世界,一无所知。
或许,即便知晓,他也已无暇他顾。
三年的时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
他必须在这举世皆敌的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找到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风暴,已然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