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凝眉梦呓
楼兰古国那跨越数千年的血泪控诉,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云孤鸿的心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那片血色废墟与亿万亡魂的绝望呐喊,并未随着那王室残魂的消散而彻底远去,反而化作了一种沉甸甸的负担,与他自己那九世的苦难、与苏凝眉沉睡的面容交织在一起,沉入他意识的深处,让他对前路之艰险,对所谓“正道”之伪善,有了更为清醒,也更为冰冷彻骨的认识。
然而,相较于那宏大而悲怆的古老遗恨,更能时时刻刻牵动他心弦、如同最纤细也最坚韧的丝线般缠绕着他神魂的,却是怀中那枚养魂玉镯内,传来的微弱悸动。
白日里,在无尽黄沙中跋涉时,玉镯通常是安静的,只有他持续不断渡入的那一丝融合了生死二气的魂力,如同涓涓细流,默默滋养着苏凝眉那濒临枯竭的龙魂本源,延缓着那最终时刻的到来。
但每当夜幕降临,西漠的酷寒取代了白日的灼热,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呜咽如鬼哭之时,那玉镯之内,便会生出一些细微的变化。
起初,只是极其偶尔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颤,如同蝶翼掠过水面泛起的涟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当他们愈发靠近那怨气冲天的黄沙古城遗址后,这种颤动变得频繁起来,并且……开始伴随着声音。
那并非清醒时的言语,而是沉沦于无边梦境与混乱意识深处的、无意识的呢喃与呼唤。
是夜,星月无光,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天幕,只有沙地本身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的惨白辉光,让这片沙海更添几分鬼气森森。三人依旧在那高大沙丘的背风处休憩,玄玦的佛光如同风中之烛,顽强地抵御着从古城方向弥漫过来的、愈发浓郁的阴寒怨气。
云孤鸿盘膝而坐,并未深度入定。他大部分心神都系于胸前的玉镯之上,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魂力的输送,同时警惕着自身那刚刚经历怨念冲击、尚有些不稳的心神与力量平衡。
就在这时——
“洛……生……”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似在耳畔响起的呼唤,如同冰冷的丝线,骤然穿透了寂静,钻入了云孤鸿的耳中,更直接响彻在他的心湖!
云孤鸿的身体勐地一僵,输送魂力的气息都为之紊乱了一瞬,体内那灰黑色的死气险些失控反噬,被他强行压下。他霍然低头,目光死死盯住胸前的养魂玉镯。
是凝眉!她在说话?!
那声音……是那么的脆弱,带着一种仿佛迷失在无尽时空中的茫然与……深切的悲伤。
玉镯表面,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的涟漪,那是苏凝眉龙魂无意识波动所引动的异象。她的身体(龙魂形态)在玉镯那狭小的温养空间内,似乎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煎熬,微微蜷缩着,颤抖着。
“洛生……别走……水……好冷……”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泣音。云孤鸿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镜心壁前所见的、属于第一世的记忆碎片——洛水河畔,书生洛生救下小白蛇(苏凝眉)后,赴考途中遭遇山洪……是了,她在呼唤他的第一世,是在担忧那时遭遇危险的“洛生”!
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短暂的沉寂后,更加混乱、更加痛苦的呼唤,接踵而至。
“……了尘……魔……好多魔……不要堕魔……等我……净化……” 声音变得急切而绝望,仿佛在阻止着什么。那是第二世,僧人了尘为救苍生自愿堕魔,龙女素心散尽龙元为其净化……
“萧煜……殿下……不要……毒酒……我们一起……” 声音陡然变得凄婉而决绝,带着一种与国家、与爱人同殉的平静死志。第三世,皇子萧煜与敌国公主玉漱(苏凝眉)的爱恨纠缠,最终共饮毒酒……
“白术……他们……为什么……不信你……冥府……等我……” 第四世,神医白术被污蔑砸死,白龙(苏凝眉)强闯冥府夺魂,承受冥火炼魂……
“伯牙……琴……《思归》……火……好大的火……” 第五世,乐师伯牙与琴师子期(苏凝眉)的知音之情,最终子期怀抱琴谱葬身火海……
“凌霄子……魔功……醒醒……龙珠……我的龙珠……” 第六世,求道者凌霄子误修魔功,龙女点化未果,最终吐出本命龙珠唤醒其灵智,自身修为尽毁……
“霍去病……将军……恨……爱你……一起……烧吧……” 第七世,将军霍去病与公主玉漱(苏凝眉)在国仇家恨中挣扎,最终相拥饮毒,焚尽一切……
每一世的呼唤,都承载着一段刻骨铭心、却以悲剧收场的记忆!那一声声跨越了轮回、饱含着无尽深情与牺牲的呢喃,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剜在云孤鸿的心头!
她不是在简单地呼唤名字。她是在那混乱的、被痛苦记忆充斥的梦境中,重新经历着每一世的相遇、相爱,以及那一次次为了他而做出的、惨烈的牺牲与别离!那剜鳞之痛,那魂飞魄散之殇,那冥火炼魂之苦,那焚身之劫……所有的痛苦,都在她这濒临消散的龙魂深处,反复上演,循环不休!
“云逸……师兄……剑……你的剑……不要……我来……” 第八世,天枢宗弟子云逸与龙族探子敖倾(苏凝眉),最终敖倾为不使他为难,主动迎向他的剑锋……
当这一声“云逸”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决绝响起时,云孤鸿再也无法抑制,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他紧紧攥着胸前的玉镯,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双经历了无数磨难都未曾真正动摇过的眼眸,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剧烈痛苦的水光。
九世!
整整九世!
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那些他需要借助镜心壁才能勉强回忆起的痛苦过往,那些他以为早已被轮回磨灭的深情与牺牲,原来一直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她的灵魂最深处,从未忘却!即便在魂源即将枯竭、意识沉沦的此刻,她最本能的反应,依旧是呼唤着他每一世的名字,担忧着他的安危,重复着那一次次飞蛾扑火般的守护!
这声声呼唤,比任何控诉、任何攻击,都要让他痛彻心扉!是他!是他这九世身,将她拖入了这无尽的苦难轮回!是他,让她承受了这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与折磨!
一旁的玄玦,早已停止了诵经。他双手合十,眼帘低垂,那平和的面容上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玉镯中传出的、跨越了漫长时光长河的深沉爱恋与极致痛苦,那一声声泣血的呼唤,仿佛蕴含着某种触及轮回本质的伟力与悲哀,让这位立志普度众生的佛子,也只能默然垂目,低诵佛号。
“阿弥陀佛……情之一字,竟至于斯……苏姑娘她……唉……”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寒冷的夜风中,充满了无力与感伤。佛法虽能度化怨魂,安抚心灵,但面对这等超越了生死、纠缠了九世的至深情孽,又能如何?
就连一直看似没心没肺、只顾喝酒的杜康,此刻也放下了酒坛,醉眼之中难得地没有了戏谑,只剩下一种复杂的、仿佛看透了无数红尘悲欢的沉寂。他望着身体微微颤抖、死死攥着玉镯的云孤鸿,又看了看那不断传来微弱呼唤的玉镯,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抱起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似乎也无法冲散这弥漫在夜色中的浓得化不开的悲意。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嘿,九世轮回,世世皆殇……小子,你这债,欠得可真够深的……”他低声都囔着,声音淹没在风里。
云孤鸿对周遭的一切都已感知不到。他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怀中那枚冰冷的玉镯,和那一声声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呼唤。
他缓缓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玉镯之上,仿佛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一些,能感受到她的一丝温度。
“我在……”他沙哑地开口,声音低沉而颤抖,带着无尽的愧疚与痛楚,“凝眉,我在……我是云孤鸿,也是洛生,是了尘,是萧煜……是你每一世都在守护的那个混账……”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用一种近乎发誓般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对着玉镯,更对着那沉沦在痛苦梦境中的龙魂,一字一句地说道:
“听着,凝眉!这一世,不一样了!我醒了!我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你的痛,你的牺牲,你的情……我都知道了!”
“我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承受所有!绝不会再让你为我剜鳞!为我魂飞魄散!”
“坚持下去!一定要坚持下去!等我!我一定会找到《烛龙逆命经》的下半部,一定会救醒你,一定会斩断这该死的宿命枷锁!”
“我云孤鸿对天立誓,穷尽此生,纵是魂飞魄散,永堕无间,也定要还你自由,让你不再受这轮回之苦!”
他的誓言,如同最沉重的磐石,砸在这西漠冰冷的夜色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与苏凝眉那一声声跨越轮回的呼唤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无比悲怆,却又无比坚定的命运交响。
风,依旧在呜咽。
沙,依旧在流动。
玉镯内的呼唤,在持续了许久之后,终于渐渐微弱下去,重归沉寂,仿佛那场跨越九世的梦境暂时告一段落。
但云孤鸿知道,那沉沦的痛苦并未结束。他依旧维持着额头抵着玉镯的姿势,许久未曾动弹,只有那紧握着玉镯的手,指节依旧苍白,显示出他内心是何等的波澜汹涌。
玄玦重新开始低声诵经,佛光变得更加柔和,试图驱散这弥漫的悲伤。杜康也再次抱起了酒坛,只是喝酒的频率,似乎比之前快了一些。
夜色深沉,前路漫漫。
但那声声泣血的呼唤,与那斩钉截铁的誓言,已然将两人的命运,在这无尽的磨难与相互守护中,捆绑得愈发紧密,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