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寒舟布阵
望海镇,观海楼。
此楼并非镇中最高建筑,却是位置最险、视野最阔之处。它孤悬于镇外一道探入葬星海的陡峭山崖之巅,通体以坚硬的黑罡岩垒砌,饱经海风侵蚀与蚀魂迷雾的日夜浸染,墙体呈现出一种暗沉斑驳的色泽,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亘古矗立,冷眼注视着前方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与光线的死亡之海。
此刻,楼顶平台。
猎猎海风呼啸着穿过石砌的栏杆缝隙,发出如同冤魂呜咽般的尖啸。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水汽与蚀魂迷雾那特有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淡淡腥气。铅灰色的低垂云层仿佛触手可及,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叶寒舟迎风而立,身姿挺拔如松,一袭代表天枢宗首席弟子的玄色云纹道袍在狂风中翻飞鼓荡,猎猎作响。他面容冷峻,线条刚硬,眉宇间仿佛凝聚着化不开的寒霜与沉重。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充满了坚定与执着的眼眸,此刻却深邃如这葬星海的海水,其下暗流汹涌,翻腾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的复杂情绪。
他的面前,悬浮着七七四十九杆阵旗。
这些阵旗并非凡物,旗杆乃是以海外仙山才能寻到的、能够承载并引导星辰之力的“星辰木”所制,旗面则是用元婴期大妖“雷泽夔牛”腹下最柔软坚韧的皮革,糅合了“北冥玄铁”研磨的粉末,再由宗门内精擅符阵的长老,以自身心头精血混合朱砂,耗时数月,一笔一划勾勒上繁复无比、蕴含天道至理的符文。
此刻,这些阵旗正按照某种玄奥无比的轨迹,缓缓环绕着叶寒舟盘旋飞舞。随着他指尖不断弹射出一道道精纯无比、闪烁着星辉的天枢灵力,打入对应的阵旗之中,旗面上的符文次第亮起,流淌着金紫交织的璀璨光芒,隐隐与天际那被铅云遮蔽、却依旧存在的周天星辰产生着微妙的共鸣。
一股庞大、肃杀、充满了毁灭气息的灵力波动,以观海楼为中心,如同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甚至暂时驱散了楼顶周围那令人不适的蚀魂迷雾。空气中,开始有细碎的、如同冰晶碰撞般的紫色电火花凭空滋生、闪烁、湮灭,那是过于凝聚的雷霆之力开始显化的征兆。
九霄绝仙阵!
天枢宗镇宗凶阵之一,亦是叶寒舟手中所能动用的、权限最高的杀伐之阵!此阵一旦彻底激发,可引动九天神霄诛魔雷霆,化作百里雷域,净化(或者说毁灭)阵内一切生灵,威力足以威胁到化神期修士!
为了布下此阵,天枢宗此次可谓是下了血本,不仅调拨了珍藏的阵旗,更派出了三位精擅阵法的元婴期长老辅助。而叶寒舟,作为代掌门玉衡子钦点、全权负责追缉云孤鸿事宜的首席弟子,便是此阵的主持者与最终发动者。
他的任务很明确——在此地,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弑师叛门”的逆徒云孤鸿,彻底诛杀!以正门规!以慰师尊在天之灵!
这本该是一件毋庸置疑、不容丝毫犹豫的事情。云孤鸿手持染血的断玉剑,身旁是师尊冰冷的尸体,众目睽睽,铁证如山。作为天枢宗大师兄,维护宗门声誉,清理门户,为师尊报仇,是他不容推卸的责任与义务。
他的指尖,本该稳定如山,他打入阵旗的灵力,本该决绝凌厉,带着对叛徒的滔天恨意与肃清门户的坚定信念。
然而……
就在他并指如剑,凝聚起又一道璀璨星辉,欲打入一杆位于“天权”方位的核心阵旗时,动作却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极其细微的凝滞,短暂到几乎无人能够察觉,就连旁边正在辅助稳定其他阵旗的三位长老,也未曾发现异常。
只有叶寒舟自己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的道心,并非坚如磐石。
一道邋遢不羁、浑身酒气的身影,伴随着醉醺醺却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话语,猛地撞入了他的脑海:
“嗝……小子,你身上的味儿……不对,有天枢子那老小子的魂味儿,但不是现在这个……是三百年前,那个还会请我老酒鬼喝酒的天枢子……”
酒痴杜康!
那个在流云城拍卖会惊鸿一现,行为古怪,修为却深不可测的老酒鬼!他的话,当初听来只觉得是醉汉呓语,荒唐无稽。可这些日子,这句话却如同生了根的毒藤,在他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信念。
三百年前的天枢子……
他翻阅过宗门秘录,三百年前,师尊天枢子初掌宗门时,确实并非如今这般……算无遗策,冷漠威严。秘录中零星记载,那时的师尊,曾为庇护山下凡人村落,亲自出手斩杀为祸的妖蛟;曾因门下弟子受冤,不惜与强势的长老据理力争;甚至……真的曾与一些性情相投的散修,如酒痴杜康这般的人物,有过往来,饮酒论道。
那样的师尊,与后来那个愈发深沉、愈发难以捉摸、甚至有些时候显得不近人情、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师尊,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种变化的跨度,是否太大了些?真的仅仅是岁月磨砺与修为精进所带来的必然改变吗?
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汲取一切可疑的养分,疯狂生长。
紧接着,是青云崖顶,那噩梦般的一幕,再次于眼前浮现。
但这一次,他强迫自己以更冷静、更审视的目光,去回忆那些当初被愤怒、悲痛与“铁证”所掩盖的细节。
梦魇花……那极其稀有的、只生长在极阴之地、能致人陷入深层幻境甚至编织虚假记忆的妖异花朵的淡淡香气……为何会出现在宗门禁地青云崖?是谁带来的?目的何在?
还有……师尊背心那一道致命的剑伤。当时悲愤交加,未曾细想,如今回想,那伤口……太“干净”了。由断玉剑造成的贯穿伤,剑气理应凌厉肆虐,破坏周围经脉脏腑,但师尊的尸体……除了那道致命伤,周围肌体的损伤程度,似乎与断玉剑的威力并不完全匹配,倒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约束、或者事后处理过?
这些细节,如同隐藏在完美证据链下的细微裂痕,平时不显,一旦开始怀疑,便显得格外刺眼。
云孤鸿……他真的有动机、有能力、有机会,在宗门禁地,悄无声息地弑杀修为远高于他的师尊吗?若真是他,他为何不逃,反而呆坐在现场,手中紧握凶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若凶手不是他,那会是谁?谁能模仿他的剑意?谁能操控梦魇花?谁有能力在青云崖布置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嫁祸云孤鸿?还是……另有所图?
一个个疑问,如同海底潜藏的毒蛟,不断撞击着他的认知壁垒。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迷雾之中,眼前所见,耳中所闻,都可能是虚假的幻象。而他一直坚信不疑的信念基石,正在这迷雾的侵蚀下,悄然松动。
“叶师侄,‘天玑’位灵力灌注稍有不足,需再提三分纯阳星力。” 一位面容古拙、长须垂胸的长老忽然开口,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打断了叶寒舟翻腾的思绪。
叶寒舟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波澜,面上不动声色,应道:“是,郝长老。”
他指尖灵力流转,迅速调整,一道更为精纯炽烈的星辉打入“天玑”位阵旗,旗面上一个代表“毁灭”与“净化”的复杂符文骤然亮起,引动周遭空气发出一连串低沉的雷鸣。
阵法在继续完善,毁灭的气息越来越浓。
叶寒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观海楼下方,那片被阵法力量隐隐笼罩的望海镇,以及更远方,那灰黑色迷雾永恒笼罩的葬星海。
云孤鸿……你现在,就在那片死亡之海中吗?
你是否真的如宗门所言,堕入魔道,与龙族妖女为伍?
还是……你也只是这巨大阴谋中的一个棋子,一个挣扎求存、试图揭开真相的……可怜人?
若你真是被冤枉的,那我此刻布下的九霄绝仙阵,岂不是……助纣为虐?成了那幕后黑手用来灭口、掩盖真相的利器?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他想起当年,他与云孤鸿同期入门,一起在晨光中练习流云诀,一起在星空下探讨道法精义,一起下山斩妖除魔,互托后背……那个眼神清澈、天赋卓绝、对师尊充满敬仰、对同门多有照拂的师弟,真的会在一夕之间,变成弑师的恶魔吗?
情感在嘶吼着不信,但理智与摆在眼前的“证据”,却又逼着他不得不信。
这种撕裂感,几乎要让他的道心崩溃。
“首席师兄,” 一名戒律堂的精英弟子快步走上楼顶,躬身禀报,“镇内巡逻小队回报,并未发现云……目标的踪迹。各处关卡也已加强戒备,一旦发现,会立刻发出信号。”
叶寒舟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继续监视,尤其是通往葬星海的几个隐秘水道入口,不得松懈。”
“是!” 弟子领命而去。
叶寒舟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四十九杆盘旋的阵旗,它们如同四十九只等待狩猎的、闪烁着雷光的凶兽之瞳,即将在这望海镇,布下天罗地网。
他的手,再次抬起,凝聚起磅礴的灵力。
这一次,他的动作稳了许多,仿佛已经将所有的疑虑与挣扎,都强行压回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无论如何,他是天枢宗首席弟子叶寒舟。他肩负着宗门的信任,肩负着为师尊报仇的责任,肩负着维护正道秩序的大义。
在真相大白之前,在找到确凿无疑的证据证明云孤鸿清白之前,他必须……也只能,履行自己的职责。
哪怕,这职责沉重如山,哪怕,这抉择可能让他未来悔恨终生。
他必须相信宗门的判断,相信眼前的“证据”。
他必须……将云孤鸿,视为叛徒,视为魔头,视为……必杀之敌!
“嗡——!”
最后一道核心阵旗被打入精纯灵力,发出一声悠长而宏大的嗡鸣!四十九杆阵旗骤然停止盘旋,按照玄奥方位定于虚空,彼此气机相连,构成一个笼罩了整个观海楼乃至前方大片海域的、无形却散发着令人心悸波动的庞大阵法领域!
阵法,成了!
只待目标出现,便可引动周天星辰杀伐之力,降下九霄诛魔神雷,涤荡妖邪!
叶寒舟立于阵眼中心,玄色道袍在愈发狂暴的灵力涡流中狂舞,周身缭绕着细密的紫色电蛇。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雷霆气息与海腥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决绝。
所有的彷徨、犹豫、疑虑,都被他强行冰封。
此刻,他只是天枢宗的利剑,是执行门规的裁决者。
他望着葬星海的方向,在心中默念:
“云孤鸿……若你当真无辜,便拿出证据来!否则……休怪师兄……剑下无情!”
天际,铅云之中,隐隐有沉闷的雷声滚过,仿佛在回应着这肃杀的决定。
而在他道心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疑虑之蛇,只是暂时蛰伏,并未死去。它仍在黑暗中,吐着信子,等待着下一次破土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