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听见弹珠声时,以为是楼上小孩在玩。
老小区的楼板薄得像层纸,楼上掉根针都能听得见。他租的这间在四楼,朝南的主卧带个小阳台,租金便宜得离谱——中介只说前租客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急着搬走,没提别的。签合同那天,房东老太太反复叮嘱:“晚上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开门,这楼里的老东西多,耳朵灵。”
此刻是晚上十点半,林深刚对着电脑改完第三版策划案,太阳穴突突地跳。天花板传来“咚”的一声,清脆得像颗玻璃弹珠砸在地上。他皱了皱眉,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咚咚咚”的,节奏忽快忽慢,像是有人蹲在楼上的地板上,用手指弹着弹珠玩。
“哪家的小孩这么晚还不睡?”他嘟囔着起身,走到阳台抬头看五楼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客厅的位置透出点昏黄的光,像是开着盏小夜灯。
他记得搬进来那天,在楼道里碰见过五楼的住户,是个戴眼镜的男人,说自己独居,在设计院上班。“没小孩,”当时男人推了推眼镜,声音闷闷的,“楼上……哦不,我家没养宠物,也没小孩。”
弹珠声还在响,林深靠在阳台栏杆上数着,一共响了七下,突然停了。寂静里,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楼下车棚的电动车警报器声混在一起,心里莫名发慌。
第二天早上,林深在楼下早点摊遇见个遛鸟的老爷子,拎着个竹鸟笼,笼子里的画眉叫得正欢。“小伙子,住四楼?”老爷子往楼上瞥了一眼,“听见什么了?”
“昨晚楼上有弹珠声,”林深咬了口包子,“五楼不是说独居吗?”
老爷子的手抖了一下,鸟笼撞到栏杆上,发出“哐当”一声。“五楼啊……”他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前几年是住过带小孩的,后来那小孩……唉,不提了。”
“怎么了?”林深追问。
“摔了,”老爷子往嘴里塞了颗花生米,声音含糊,“从阳台上摔下来的,才六岁,手里还攥着把弹珠呢。”
林深的包子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那天下午,他找借口敲了五楼的门。戴眼镜的男人开了门,白衬衫袖口沾着点颜料,屋里飘出松节油的味道。“有事?”男人的眼神有些警惕。
“没什么,”林深指了指天花板,“昨晚好像听见你家有弹珠声,是不是掉东西了?”
男人的脸色瞬间白了,手紧紧抓着门框,指节泛白:“我……我家没有弹珠。”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你也听见了?”
林深心里一沉:“你也听见了?”
“搬来三个月,每个礼拜三晚上都有,”男人往楼道里看了一眼,像是怕被人听见,“我找过物业,也请人来看过天花板,什么都没有。但那声音……太真了,就在客厅正上方,跟有人在弹弹珠一样。”
林深想起老爷子的话:“你知道之前住这儿的小孩……”
“知道,”男人打断他,声音发颤,“房东没说,是我翻物业登记时看见的。那小孩叫安安,出事那天是礼拜三,他妈妈说他在客厅玩弹珠,就转身去厨房倒杯水的功夫,人就没了。”
关上门时,林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跟天花板上的弹珠声重合在一起。
周三晚上,弹珠声准时响起。林深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仰头盯着天花板,白炽灯泡的光晕在上面投下圈模糊的亮斑。他数到第七声时,突然抓起桌上的马克杯,对着天花板喊:“别玩了!”
弹珠声戛然而止。
寂静持续了半分钟,林深的后背沁出冷汗。就在他以为没事时,天花板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爬。接着是细碎的滚动声,从客厅滚到卧室,又滚回客厅,最后停在他头顶的位置。
“咚。”
这次的声音特别响,像是弹珠就贴在天花板内侧。林深猛地站起来,头顶差点撞到吊灯。他跑到阳台,看见五楼的阳台漆黑一片,只有客厅的小夜灯还亮着,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漏出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个蹲在地上的小孩。
第二天,林深在小区的废品站淘到个旧的录音笔。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收废品时总戴着副助听器。“录声音?”老头调试着录音笔,旋钮发出“沙沙”的响,“这楼里的怪声多了去了,三楼张老太说她半夜听见有人哭,结果是下水道堵了。”
“您知道五楼的小孩吗?”林深问。
老头的手顿了一下:“安安啊,那孩子乖得很,总在楼下的花坛边玩弹珠,看见我就喊‘爷爷’。”他叹了口气,“出事那天我还见他呢,手里攥着颗蓝玻璃弹珠,说要送给我当见面礼。”
周三晚上,林深把录音笔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对着天花板。弹珠声响起时,他屏住呼吸,听着录音笔运转的“滋滋”声和“咚咚”的弹珠声交织在一起。
凌晨一点,声音停了。林深回放录音,除了弹珠声,背景里还有些模糊的杂音,像是小孩的笑声,又像是风声。他把音量调到最大,在第七声弹珠响过后,听见个细细的童声,像蚊子哼:“没人陪我玩。”
林深的头皮一阵发麻。
他开始在网上查关于“弹珠声”的传说,有人说是钢筋热胀冷缩,有人说是霉菌腐蚀墙体,但他总觉得,自己听见的不一样——那声音太有规律了,像个真实存在的小孩在玩耍。
周末,林深在楼下花坛边遇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弹玻璃弹珠。阳光照在弹珠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小朋友,你知道安安吗?”林深蹲下来问。
小女孩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玻璃珠:“知道呀,他以前总在这里玩,有颗蓝色的弹珠,特别好看。”
“他现在呢?”
“妈妈说他变成小天使了,”小女孩捡起颗红色的弹珠,“但王奶奶说,他是找不到弹珠,所以总在楼上哭。”
“王奶奶是谁?”
“就是看车棚的奶奶呀,”小女孩指了指小区门口的车棚,“她说安安出事那天,手里的蓝弹珠不见了,到处找都没找到。”
林深走到车棚时,王奶奶正坐在小马扎上织毛衣,竹篮里放着团红色的线。“找我?”王奶奶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你是四楼新来的吧?”
“您知道安安的弹珠?”
王奶奶放下毛衣,叹了口气:“那孩子出事前一个小时,还来车棚找过我,说他的蓝弹珠丢了,是他爸爸在外地出差给他买的,宝贝得很。我帮他找了半天,没找着。”她指了指车棚角落的废纸箱,“后来清理他遗物的时候,他妈妈把剩下的弹珠都扔这儿了,我看着可怜,收起来了。”
王奶奶从纸箱里翻出个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几颗玻璃弹珠,红的、绿的、透明的,唯独没有蓝色的。“你说怪不怪,”王奶奶摸着弹珠,“那天我明明看见他攥着那颗蓝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林深的目光落在车棚的房梁上,那里积着厚厚的灰,角落里似乎卡着个亮晶晶的东西。“王奶奶,您有梯子吗?”
他爬上梯子,在房梁角落摸到颗玻璃弹珠,蓝得像块凝固的海水。弹珠上沾着灰,还有道细小的裂痕,像是摔过。
“就是这个!”王奶奶在下面喊,“安安总拿这个跟人炫耀!”
林深握着蓝弹珠下来,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四楼,搬来梯子,对着天花板仔细看。客厅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块墙皮的颜色比周围深,像是被水浸过。他用手指抠了抠,墙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的水泥。
水泥缝里卡着点东西,像是布料的纤维。林深用镊子夹出来,是块小小的蓝色布料,上面绣着个“安”字,边缘有烧焦的痕迹。
他突然明白了——安安不是从阳台掉下去的,他是在客厅玩弹珠时,不小心摔进了天花板和楼板之间的夹层。那时候老房子正在做电路改造,天花板被拆开过一块,还没来得及封好。
弹珠声,是他在夹层里寻找那颗蓝色弹珠时发出的。
那天晚上,林深把蓝弹珠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对着天花板说:“你的弹珠找到了。”
没有弹珠声响起。
寂静里,他听见录音笔里那个细细的童声又响了:“谢谢哥哥。”
第二天早上,林深发现那颗蓝弹珠不见了。他在茶几上找到张纸条,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个笑脸,旁边画着颗蓝色的弹珠。
他把铁盒子里的弹珠送给了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小女孩高兴得蹦起来:“安安肯定是找到他的蓝弹珠,飞走啦!”
林深在四楼又住了半年,再也没听见天花板传来弹珠声。只是每个礼拜三晚上,他会在客厅留盏小夜灯,像是在等什么人。
后来他搬走了,新租客是个刚毕业的女生。搬家那天,女生问他:“这房子是不是有什么讲究?房东让我每周三晚上留盏灯。”
林深笑了笑:“没什么,就是以前有个小孩,怕黑。”
他走出小区时,看见王奶奶在车棚门口晒太阳,手里把玩着颗蓝色的玻璃弹珠,阳光照在上面,蓝得像片海。风从车棚里吹出来,带着股淡淡的松节油味,像是有人在楼上,轻轻弹了下玻璃弹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