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晚膳总带着烟火气与暖意。
楚母炖的莲子羹还在陶碗里冒着细白热气,楚将军与景淮初讨论京城府邸的话语落在青瓷茶杯里,溅起细碎的茶沫。
楚清颜正凑在景淮初身边,指着了望塔图纸上的铜轴结构,眼里亮得像盛了星光,连说话都带着雀跃:“你看这里,若换了精炼黄铜,至少能再省两成力!”
楚清瑶捧着温热的瓷碗,小口啜着莲子羹,目光掠过满桌的热闹,心里却悄悄漾着几分羞赧——方才楚清颜夹着一块桂花糕凑过来,笑着说:“阿姊,等程公子来朝阳城,我帮你问他喜不喜欢吃咱们府里的桂花糕。”
楚清颜说完后,却是惹得满桌人都笑起来,她的脸颊至今还带着未散的热度。
待众人吃得差不多,楚清瑶见楚清颜还在跟景淮初研究图纸,便悄悄放下瓷碗,对身后的羽青轻声道:“咱们回院吧,别在这儿打扰他们了。”
羽青连忙应着,提起那盏绘着兰草的白纱灯笼,暖黄的光透过薄纱,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路过楚清颜的小院时,廊下的红灯笼还亮着,楚清颜的笑声伴着晚风飘过来,脆生生的:“阿姊走慢些呀,等程公子来了,我定要让他给你画幅朝阳落日图!”
楚清瑶的脚步猛地一顿,耳尖瞬间烧了起来,连忙加快步子,连裙摆扫过墙角的兰草叶,带起几片碎叶都没察觉。
楚清瑶的院子里,四株桂花树正处在盛花期。
夜色像浸了蜜的墨,将满院的桂树裹得温柔,细碎的黄花缀在墨绿的枝叶间,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沾在发间、袖角,连呼吸都裹着清甜的桂香。
羽青把灯笼放在石桌上,又从厨房端来一壶温好的桂花茶,瓷壶刚落在桌上,便有淡淡的茶香漫出来,与院中的桂香缠在一起。
“小姐,喝杯茶暖暖吧。”羽青蹲在石凳旁,替她剥着碟子里的青梅蜜饯,抬头见楚清瑶指尖捏着茶杯沿,脸颊还泛着红,忍不住打趣:“方才清颜小姐那么一说,满桌人都看着您呢,将军还笑着说‘瑶儿要是喜欢,爹就去跟周老先生提一句’,您当时脸都红到耳根啦!”
楚清瑶轻啜了一口桂花茶,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压下脸颊的热度。
她望着灯笼光里缓缓飘落的桂花瓣,耳边又响起楚清颜的话:“外祖说程公子是翰林院编修,人品才学都好”。
而心里像被投入了一颗温润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那些藏在江南烟雨里的日子,便顺着这涟漪,慢慢浮了上来。
“羽青,你还记得去年咱们刚到外祖家时的模样吗?”楚清瑶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怀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上的缠枝莲纹:“那时候刚入秋,外祖家的桂树比这儿多,一进院门,满鼻子都是桂香,连窗台上都落满了黄花。”
羽青点点头,把剥好的蜜饯放进碟子里,笑道:“怎么不记得?小姐当时还说,江南的桂香比朝阳城的软,落在身上都像带着水汽。
您还在桂树下摆了张画案,画了整整三天的《桂雨图》,外祖见了,还说要把画挂在书房里呢。”
楚清瑶的目光落在石桌的木纹上,仿佛又看见江南外祖家的那座宅院——黛瓦白墙爬满了青藤,墙角的石井栏上刻着模糊的“周”字,井边的桂树枝桠伸得老高,枝桠间挂着个小小的铜铃,风一吹,便发出“叮铃”的轻响。
外祖是江南有名的儒士,书房里藏着满架的古籍字画,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花梨木画案,案上常年放着她惯用的狼毫笔与徽墨,松墨的香气混着宣纸的气息,是她在朝阳城从未有过的雅致与安稳。
她与程明远的相遇,便是在那间飘着墨香的书房里。
那是去年暮春,江南刚下过一场绵密的小雨。
雨丝像被揉碎的银线,斜斜织在黛瓦上,顺着瓦檐滴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洼。
楚清瑶坐在书房的窗边,正临摹外祖珍藏的《烟雨江南图》——那是元代画家吴镇的真迹,墨色浓淡相宜,远山隐在烟雨里,透着几分空蒙。
她刚蘸了淡墨,想补画远山的轮廓,就听见院外传来外祖爽朗的笑声:“明远,快进来,我这孙女儿今日正好在临摹古画,你们年轻人定能聊到一块儿去!”
楚清瑶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跟着外祖走进来,长衫的下摆沾了些细雨的湿气,却依旧平整挺括。
他身姿挺拔,眉目温和,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墨晶镜,手里抱着一卷用蓝布裹着的字画,腰间系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走路时玉佩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男子走到画案前,先是对着外祖躬身行礼,声音清润如江南的溪水:“晚生程明远,见过周老先生。”
而后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楚清瑶摊开的画纸上,眼底闪过几分欣赏,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姑娘这幅临摹,笔法很是细腻,把江南烟雨的朦胧感抓得极准。
只是这远山的墨色,若再淡上三分,用‘破墨法’晕开,或许更能显出水墨山水的空蒙意境。”
楚清瑶当时正有些拘谨,听见这话,连忙低头看向自己的画——远山的墨色确实稍重,像一块压在纸上的云,少了几分灵动。
她脸颊微红,连忙放下笔,起身福了福身,声音轻轻的:“多谢公子指点,清瑶受教了。”
外祖在一旁笑着摆手,拉过程明远的手,对楚清瑶道:“瑶儿,明远是翰林院的编修,也是我老友程学士的孙子,才学出众得很,尤其擅长画山水。
你不是总说想精进画技吗?往后多跟明远请教,准没错。”
程明远便留在了书房。
待他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他自己画的几幅山水小品——有《西湖春晓》,画里程堤的柳丝拂着水面,画舫在碧波里轻荡。
有《灵隐秋桂》,桂树漫山遍野,香火缭绕的古寺隐在桂丛中。
而此时程明远指着《富春山居图》的摹本,细细讲解黄公望如何用“披麻皴”勾勒山石纹理,如何用淡墨点苔显山水之灵,声音温和,像江南春日的风,吹得人心底软软的。
楚清瑶听得认真,偶尔提出自己的疑问:“程公子,画水时怎样才能让波纹显得灵动?
这淡墨晕染,总怕晕得太散,该如何控制?”
程明远都耐心解答,还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运笔,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的脸颊又红了几分。
“小姐,您当时是不是就偷偷喜欢上程公子了?”羽青的声音突然响起,手里还捏着一块没剥完的蜜饯,眼里满是打趣:“不然怎么每次说起他教您画画,您都要脸红呀?”
楚清瑶轻轻拍了下羽青的手背,却没否认,只拿起茶杯,又啜了一口桂花茶,声音软了几分:“后来外祖常邀他来家里,有时是一起赏新到的字画,有时是去西湖边的画舫上小坐。”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去年六月的一个午后。
外祖说西湖的荷花正好,便让人备了画舫,带着她和程明远去湖上赏荷。
画舫缓缓驶进荷丛,碧绿的荷叶挨挨挤挤,像一片绿色的海洋,粉白的荷花从叶间探出来,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绽开花瓣,风一吹,荷香便裹着水汽漫进舫内,带着几分清凉。
程明远坐在舫窗边,取出笔墨纸砚,铺在小几上。
他握着狼毫笔,先蘸了淡墨,在纸上轻轻勾勒荷叶的轮廓,再用浓墨点出叶尖的露珠,不多时,几片鲜活的荷叶便出现在纸上。
而后他换了支小笔,蘸了胭脂色,细细描摹荷花的花瓣,粉白相间,层次分明,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楚清瑶坐在一旁,托着腮看着他作画,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认真的模样,比舫外的荷花还要动人。
“这幅《荷风图》送你吧。”程明远放下笔,把画递到她面前,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两人都顿了顿,他连忙收回手,耳尖微微泛红,声音也轻了几分:“你前几日帮我整理画目,辛苦你了,这幅画当是谢礼。”
楚清瑶接过画,指尖触到微凉的宣纸,心里却热烘烘的。
她看着画上灵动的荷花,又看了看程明远泛红的耳尖,小声道:“多谢程公子,我会好好收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