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辞宫依旧富丽堂皇,可二十年过去,这里的人气却越来越淡,屋外凛冽的寒风吹着,守门侍卫的肩上不知不觉积了厚厚一层雪。
玉清裹着厚重的披肩从主殿钻出来,道:“殿下有令,近日风雪交加,守卫改为一时辰一换班,偏殿有暖炉和热茶,可在那里取暖。”
一个小侍卫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待到了偏殿,便急吼吼捧着一杯热茶往暖炉边凑去,欣喜道:“殿下真是体恤咱们,还有热茶喝。”
“那是自然,”一个看起来约摸三十好几的侍卫拍拍他的肩膀说,“殿下给的薪水多,还拿咱们当人看,所以咱们可不能听外界的谗言,要对殿下忠心,记住了?”
“嗯嗯!”小侍卫连连点头,“殿下人生的俊,心肠也好……”
“切,笼络人心的把戏罢了!”
突兀的一声嗤笑从角落传来,小侍卫当即就要上前跟他理论,可身边的几人却死死拽着他,一个比他早来两年的瘦高个悄悄凑在他耳边说:“别惹事,他跟贵妃宫里的福满公公是亲戚。”
贵妃……小侍卫有些犹豫,他虽然来的日子短,但也多少听过一些后宫的纷争。
帝后政见不合心生嫌隙,恰巧南宫袅袅入了皇帝的眼,短短五年就从贵人做到了贵妃,两年前还为皇帝生下了四皇子,从此更是圣宠优渥,隐隐有了皇帝登基之初对皇后独宠的架势,因此外面谣言四起,都在猜皇帝何时废后。
“贵妃如何?”小侍卫脖子一梗,壮着胆子说,“贵妃就能不尊皇后了?咱们是皇后殿下的侍卫,理应向着殿下!”
“说得好!”三十多岁的那个侍卫走上前,十分赞赏地说,“殿下虽不争不抢,可咱们也断不能让这些嚼舌根的家伙欺负了殿下去……弟兄们!今天就给他长长教训!”
说罢,十多个人便冲着角落里福满公公的亲戚扑过去,那尖嘴猴腮的家伙抱着头挨揍,还不忘扯着嗓子喊:“我说的是实话!陛下早就不待见他了,你们苦哈哈成天守着,可见陛下来过一次?等哪天废后诏书一下,我看你们怎么办!”
“你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先保住你的狗命吧!”
偏殿闹得动静越来越大,玉清时不时透过窗户看过去,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不如奴婢去看看吧?”
错拉汝赤神色淡淡地翻着手中的书,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接着他伸手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喃喃道:“由他们去,总憋着,会憋出病的。”
玉清这才明白错拉汝赤的用意,原来外面的风言风语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在乎,只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找个由头让手下人闹一场,幼稚地期待着这些小心思能越过高墙钻进某人的耳朵里。
“殿下,陛下差人来,说是请您去勤政殿议事。”
玉清闻言便让下人准备衣服,还叫来两个丫头为错拉汝赤整理仪容,只是没想到都被他拦了回去。
“议事又不是上朝。”
错拉汝赤甩甩宽松的袖口,深褐色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就这么懒懒散散地出了宫门。
玉清一路跟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自从迦止国被灭,这两年间除了处理政务,皇帝与皇后几乎没有单独见过,每次都是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曾经鸾凤和鸣,情深义重的影子?
他们到达勤政殿门外,隐隐听到有些争吵声,错拉汝赤笑了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对玉清说:“看看,只有吵不过这群老臣的时候才记得我。”
只是他话音未落便听到一群男人的声音中传出了一道极令人讨厌的尖锐女声:“诸位大人一再阻挠陛下,意欲何为?”
错拉汝赤的笑脸猛的垮了下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勤政殿大门,人没到便先开口道:“屡屡插手政务,你意欲何为?”
南宫袅袅仗着皇帝偏宠可是丝毫不把错拉汝赤放在眼里,敷衍的行了个礼,正眼都不看他一下,道:“嫔妾一心为陛下罢了,皇后莫要责怪嫔妾。”
“一心为陛下,”错拉汝赤重复一遍,咂咂嘴说,“有意思。”
“你怎么这副打扮?”周唯许久不见错拉汝赤,心里还是怪想的,谁知这人一来连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顿时火冒三丈,吹毛求疵道,“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御前失仪……错拉汝赤几乎快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从进了这后宫开始就没有过礼仪,但御前失仪这四个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从周唯嘴里说出来,男人果然是骗子,许诺的自由,情爱,权力,原来都是不能当真的。
“臣身体不适正在小憩,下头人来得急,臣便以为是出了什么急事,一时匆忙没顾得上整理仪容,请陛下恕罪。”
周唯眉头紧锁,下意识开口:“你身体不适怎么没人告诉朕?”
那么长一段话你就听到了身体不适?南宫袅袅不是不知道周唯对皇后的偏心,只是没想到她演这么久的戏,居然还比不上皇后口中不知真假的“身体不适”四个字!
“没什么大碍,”错拉汝赤的态度终于软了些,没再拿贵妃开刀,转而问到,“出了何事?”
几个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王传辛说:“回殿下,陛下提议立储之事……”
话没说完就听错拉汝赤道:“与我何干?”
“你说什么?”周唯皱着眉问,“你是皇后,摄朝廷事,为何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错拉汝赤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肚子邪火,一点就爆,索性继续拿南宫袅袅撒气:“臣无子,陛下身体康健,立个两岁的太子又何妨?”
贵妃没想到皇后如此口无遮拦,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简直比唱戏还精彩:“陛下明鉴,臣妾绝无僭越之心!”
王传辛几人一早就觉得南宫袅袅异心昭昭,苦于周唯偏宠所以只能委婉提醒,只是没想到今日这种绝对机密的事,周唯也能允许这个贵妃旁听,几人是敢怒不敢言,幸好有皇后在这里,三两句竟然将诸位的心事说了个透彻,倒是让王传辛几人松了一大口气,纷纷庆幸当年是他做了皇后。
“闭嘴!”周唯不耐烦道,“滚出去,别在这儿哭哭啼啼。”
南宫袅袅还是有分寸的,见周唯动怒便不敢继续找不痛快,赶忙退出去,可她没想到,这屋里有一个人并不想她那么轻易地离开。
“站住,”错拉汝赤瞥了一眼南宫袅袅,意味不明地说,“陛下正值盛年,不愁以后没有子嗣,所以诸位急着提醒陛下立储,究竟是为了家国安定,还是想让我退位让贤?”
说罢他还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周唯,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卸磨杀驴么,我懂。
心思被一眼看透的周唯脸上也挂不住,他的确不想立周潜做太子,这孩子自幼养在错拉汝赤身边,若他成了太子,那自己这个皇帝只怕就会成为幌子。
所有的话被放在台面上,所有人的小心思都无处遁形,错拉汝赤放眼看去,来的臣子不少,少说得有七八个,都是大周的股肱之臣,只是大家各有各的支持者,难免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错拉汝赤笑着摇摇头,半开玩笑地说:“子凭母贵的道理臣自然懂得,陛下若偏爱四皇子,那臣也支持四皇子。”
周唯自然也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既然子凭母贵,那皇后和贵妃,他更爱谁?这个问题根本无需犹豫,自然是皇后,可他也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臣子慢慢向自己的皇后倾斜,仿佛他这个皇帝都成了陪衬,做的决定都会因大臣一句“不妨问问皇后的意见”而搁置,皇后皇后,他倒真希望这个国家不再有皇后!
周唯的沉默扑灭了错拉汝赤的最后一丝希望,他目光黯淡的低下头,回想那个对他百般纵容,眼中只有他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见的?
“四皇子伶俐,稍加调教,未来必成大器,”错拉汝赤收拾好情绪,真像一个置身事外的人那般,说,“只是为避免外戚干政,臣建议去母留子。”
他想的很简单,既然他留不住周唯的心,那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成为例外,周唯爱一个,他便杀一个,他们不死不休。
不出意外,这天大家又是不欢而散,然而更让人意外的是,贵妃竟也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乖乖来凤辞宫晨昏定省,众人都惊讶于她的改变,只有错拉汝赤知道缘由,因为那日他去母留子的提议,周唯没有同意,却也同样没有反驳。
错拉汝赤偏爱烈酒,可最近总喜欢饮茶,南宫袅袅便投其所好,送了不少茶饼来,错拉汝赤一律笑纳,接着转手又拿着这些东西去囿园喂马,气的贵妃在宫里直跳脚。
“他算什么东西!本宫倒要看看陛下能纵容他到几时!”
嬷嬷忙劝慰:“娘娘息怒,皇后他老了,不似从前貌美,陛下厌弃他也是迟早的事,您不必理会他的。”
“可是……”南宫袅袅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皇后的眼里总带着冷漠和狠厉,我怕他对本宫和淩儿做什么,不行,你陪本宫去一趟冷宫!”
“娘娘,那地方阴冷,别让晦气扑了您。”
“必须去!”南宫袅袅说走就走,愤愤道,“宜妃还活着,本宫倒要看看皇后都用过些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冷宫的确像嬷嬷说的那样,阴冷无比,人一走进去,那冷风吹的人骨头缝都刺痛,南宫袅袅裹紧华贵的大氅往里走去。
周唯的后妃不多,进了冷宫的也只有这一个,所以很好找,南宫袅袅一脚踏入冷宫宫门,就能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女子坐在院中已经结了冰的水池边喃喃自语:“潜儿,你再忍忍,父皇马上就会来的……”
“她怎么成这副样子了?”南宫袅袅眉头紧锁,十分嫌弃地摆摆手,“真晦气!”
何婉仪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很快又被南宫袅袅金贵的贵妃服制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大喜,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抓着她的衣摆仔仔细细地摸着,兴奋道:“错拉汝赤死了?快告诉我他是不是死了!哈哈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陛下从此就是我的了……”
“撒开你的手!”南宫袅袅一把拽开自己的衣服,嬷嬷赶忙跪地给她仔细整理衣摆,“你发什么疯?就算他死了,陛下也只能是本宫的!”
“他没死?”何婉仪呆呆地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南宫袅袅,眼中竟然都是迷茫和同情,似乎她看着的不是南宫袅袅,而是自己。
“快逃吧,想活命的话,就快逃吧……”
“你什么意思?”
“只要皇后活着一天,我们所有人就都不会有活路,”何婉仪重新回到水池边,伸手拍着厚厚的冰,说,“潜儿不哭,母妃在……你有孩子吗?公主还是皇子?”
南宫袅袅皱着眉不说话,何婉仪了然,道:“夹着尾巴做人吧,不要试图争抢任何东西,哪怕是属于你的……陛下会把一切都给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他,只要他想要。”
嬷嬷适时插话道:“娘娘,她疯了在说疯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放肆!本宫说话岂容你插嘴?”何婉仪站起来,又同情地看了看南宫袅袅雍容华贵的衣服与饰品,问,“你相信帝王会爱一个人吗?”
怎么可能?说什么天方夜谭?南宫袅袅心想。
“陛下爱皇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脱颖而出成为贵妃,但我只能忠告你,不要试图对抗皇后,哪怕你觉得皇后好欺负,也不要试图挑衅他,”何婉仪走近,盯着南宫袅袅明显有所松动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皇后不争不抢的底气,不是他手中握着的兵权,而是帝心。”
“你胡说,”南宫袅袅最后坚持道,“怎么会有人握得住帝心?”
“信不信由你,希望你死的那天还能有儿子哭坟,有母族接纳你的遗骨。”
南宫袅袅的心里一团乱麻,顾不上跟何婉仪废话,气的转身就走,她一直以为那两人因军政绑在一起,皇帝因军权忌惮皇后,皇后三番两次唱反调惹他厌烦,可何婉仪说皇帝爱皇后……这是她从没想过的,然而仔细想想,皇帝的爱也不是无迹可寻。
“本宫该怎么办?”南宫袅袅自言自语道,“本宫要为淩儿争个前程。”
“娘娘,皇后和容妃在那里。”嬷嬷突然说。
“钟止容这个狗腿子倒会来事,抱着皇后的大腿硬生生成了大皇子的养娘,”南宫袅袅不屑的扭头就走,“本宫看见他们就烦!”
钟止容余光瞥见南宫袅袅离开,想说什么又生生住了口,生怕引起错拉汝赤的伤心事,他现在是最不能伤心的时候。
“贵妃走了?”错拉汝赤问。
钟止容笑了笑,她怎么忘了这位皇后是刺客出身,她都能看到的东西,错拉汝赤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殿下最近感觉如何?”
钟止容是除玉清外后宫里唯一一个知道错拉汝赤怀孕了的人,恨不得时刻盯着他,简直比周唯那个亲爹还要小心:“都说孕期疲惫,吃不下睡不好,嫔妾老家有个安神的方子,赶明儿让奴才准备好给太医看看。”
错拉汝赤难得有了笑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也只有钟止容能陪他说说话解解闷,所以对她也格外温和一些。
“多谢,”错拉汝赤说,“但我不需要。”
“嗯……也好,”钟止容有些尴尬,找补道,“孕期不该乱吃药,是嫔妾莽撞了。”
“不是,”错拉汝赤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犹豫好久后突然说,“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您只管说便是,嫔妾……”
“帮我找些堕胎药,要烈性的。”
钟止容没说完的话生生卡在嘴边,差点把舌头咬断,她错愕地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不是要把孩子打了吧?”
“是,我不要他了,”错拉汝赤盯着湖里交颈而卧的天鹅,怔怔地小声重复道,“我不要他了。”
钟止容何等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错拉汝赤的意思,赶忙说:“您有个自己的孩子,旁人便都不重要了,管他宫里多少皇子公主,我们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这不好吗?您何必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呢?”
“算我拜托你,”错拉汝赤异色的眼眸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清透,满是绝望与疲惫,“我累了。”
“孩子无辜……”钟止容还想劝他。
“这孩子要恨我也没办法,他投错了胎。”
错拉汝赤心意已决,谁都没办法让他回头。他盯着远处,怔怔地说:“我想不到有什么法子能让他跟我一样痛苦,这是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