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拉汝赤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倒在王宫的时候,之后大概是鸢尾阁的人找到了他,好像九刃也在,因为他听到了华三的声音,还有……他有些记不清了,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周唯并没有出现。
“疼……”
他本是最能忍痛的,可偏偏隐约感觉到有个人在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欣喜之下来不及细想这人到底是谁,便放任自己呻吟了一声,可那人却压低声音明显慌乱道:“太医!快来看看伤势是否有加重!”
女人的声音?不是周唯。
错拉汝赤勉强挣开眼睛,果然是钟止容,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全须全尾的。
“殿下!”钟止容见他醒来,激动道,“您终于醒了……”
“他呢?”
钟止容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她哪知道皇帝在何处,只知道华九怕皇帝舍命救人,把人送去了别处,但这话又不能告诉错拉汝赤,否则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万一周唯认定是她搬弄是非……
无奈之下,钟止容只好嗫嚅道:“陛下……还要处理些急务,晚些时候会过来,嫔妾在这儿,您随时叫我就是。”
“急务?”
错拉汝赤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钟止容的这段说辞又可笑又可悲,可笑她连个谎都不会说,可悲自己竟然已经到了需要一个女人费心编瞎话的地步……不就是先救了儿子么?何必躲着不见?还派她来糊弄自己,他又岂是无理取闹的性子?若觉得难以面对,他不闹就是了,何必连见一面都不肯?
“是,”钟止容以为错拉汝赤信了,便稍稍松了口气,真假参半道,“楼兰国君突然给您送了止血补气的药说要投降,军医这才将您从阎王那儿抢了回来,您是不知道,您前日都没了呼吸,吓得太医差点当场畏罪自尽,后来还是多亏了楼兰国的药,还有啊,您……”
钟止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全然忘了错拉汝赤问的是什么,直到错拉汝赤虚弱地打断她,才立刻关上话匣子忙不迭转身离开。
错拉汝赤疲惫的闭上眼,似乎还在一片混沌中,意识逐渐消散,只留下一个念头:想见周唯。
那些奉命送周唯去漠北的人也确实是死脑筋,因为怕他中途醒来,所以隔一日便喂他一次蒙汗药,用三天时间,就这么把人送到了漠北。
周唯清醒后发现自己身处何处,气的将几人发配蛮荒之地,至死不得归,可当他快马加鞭赶回来时,看到的却是一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错拉汝赤。
周唯没有怒色,甚至没有悲伤,就像被人抽了灵魂一般,坐在错拉汝赤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静静等着军医回话。
“启禀陛下,”军医战战兢兢地说,“殿下服了楼兰国送来的药,目前已无大碍,只是殿下伤势过重,先前又失了太多血,需慢慢调养方可不落下病根儿。”
“退下。”
“是,臣遵旨。”军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营帐,独留周唯在里面陪着仍在昏睡的错拉汝赤。
军医走后周唯常年挺拔的背脊突然就弯了下来,只能靠胳膊撑在床边才能借力坐稳,他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般盯着面色苍白的错拉汝赤,眼中是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心疼和懊悔,他看着眼前浑身裹满纱布的人,甚至连抱他一下都不知该从何下手,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地亲亲他的额头,低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错拉汝赤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与周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阿唯?”
“是!是!是我!”周唯欣喜地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你醒了。”
我醒了好几次,可你都不在……
错拉汝赤在心底告诫自己:我不闹,我不闹,能见到他就好。
然而人在病中似乎总也不受自己控制,心口不一,开口竟是一句带着哭腔的:“你怎么才来啊……”
一句埋怨,一滴泪,周唯心都快碎了,但眼下又不是解释前因后果的时机,他只能心疼的摸着错拉汝赤的侧脸道:“对不起,阿鸢,对不起,我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我发誓!”
不会再粗心大意到忽略你的安危,不会再允许别人将我们分离,不会再让你孤单害怕。
“留我一个人?”错拉汝赤眼中含着泪喃喃道,“你果然……”
选择了太子,放弃了我……
周唯没听清错拉汝赤含糊不清的话,问到:“果然如何?”
错拉汝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稍一用力腹部的多处伤口便再次裂开,鲜血再次涌上洁白的纱布,看上去是那么刺眼。
“太医!”
周唯起身就要去找军医,谁知袖口却被错拉汝赤紧紧握着,他嘴里含着血,死死盯着周唯道:“他们当真比我重要?”
“你说什么?”周唯根本听不清错拉汝赤在说什么,看着越来越多的血很是担心,只能安抚道,“你别激动,先让军医来瞧瞧。”
听不清我在说什么,难道也看不懂我的愤怒吗?装傻充愣你一向擅长,如今竟是把这本事用在了我身上!就这么怕我闹?还是怕我对你的儿子和宠妃下毒手?混蛋!倒不如真让我死了算了!
“噗——!”错拉汝赤怒火攻心,竟是喷出一口鲜血后伏在床边晕了过去。
“阿鸢!太医!人呢?全都给朕滚进来!”帝王本该喜怒不形于色,可眼下周唯是真的慌了神,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军医,命令道,“快看看皇后如何!他若有恙,你们便不必再活着了!听到没有!”
军医们大惊失色,纷纷往错拉汝赤身边涌去,幸好他只是急火攻心,于性命无碍,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总算能再活几年了。
错拉汝赤的反常周唯也甚是疑惑,他转身走出营帐,看到不知候了多久的钟止容和周潜,才恍然意识到,错拉汝赤该不会以为自己是救儿子不救他吧?
“父皇!”周潜跑过来扑进周唯怀里。
周唯前后看了看,问到:“受伤了吗?”
“没有,”周潜摇摇头,“就是逃出来后没吃的,跟母妃饿了好久。”
周唯闻言无奈笑了笑:“没受伤就好,跟你母妃回去,父皇还有些事要处理。”
另一个营帐中,华三、华九还有褚江三人早已候在那里,周唯一进来几人便齐刷刷跪在地上磕头请罪。而周唯却平静地可怕,只是看了看三人,问:“诸位何罪之有?”
三人皆像锯了嘴的葫芦,跪在原地一声不吭,周唯竟也不恼,只是点点头,淡淡地说:“褚江,华三,擅自做主威胁他国国君,无视国法,破坏两国邦交,赐廷杖二十,徭役一年。”
“臣谢主隆恩。”
“九叔,”周唯突然笑了笑,“自打朕记事起你就陪着朕,几十年殚精竭虑,从不懈怠,朕知你待朕之心,可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朕的底线。”
华九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道:“臣欺君罔上,按律当以谋反论,只求陛下开恩,祸不及家人。”
“家人……”周唯在营帐中踱步,接着突然一把掀翻了面前的书案,怒不可遏道,“朕的皇后是生是死何时轮得到你来做主!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欺君罔上?这时候你居然还有脸提家人!当真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来人!”
“在!”
周唯指着华九:“华九犯上作乱,意欲谋反,给朕把他押入天牢,秋后问斩!”
“陛下!”华三的反应从来没这么快过,几乎是周唯话音落下的同时,便实打实一头磕在地上,急道,“请陛下开恩!老九无谋反之心您是知道的,他只是一心为陛下用错了法子,可他罪不至死啊!求陛下开恩!”
“你自身都难保了还在为他开脱!”周唯简直要被这几个老头活活气死,他捂着心口,稳了稳心神才咬着牙说,“你倒是说说,潜入楼兰国,绑架国君,逼着人家降,这罪朕是不是罚轻你了?”
“陛下明鉴,”华三临了也不忘拉上褚江这个垫背的,“臣等求药心切,一时莽撞,但我只是去求药,并非逼降,褚统领可以作证!”
周唯连日奔波未曾好好休息,一边担忧错拉汝赤的伤势,又得处理这几个擅自做主的老头,当真是心力交瘁,此时的他血液涌上大脑,晃悠两下扶着一旁的侍卫才堪堪站稳,指着华三与褚江道:“你二人莫要自寻死路!为华九求情者,同……”
“陛下!”
华三眼见周唯话没说完便直挺挺倒了下去,立马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人扛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榻上,扯着嗓子冲外面喊:“太医!快宣太医!”
太医诊治期间三人都退到殿外候着,方才应诏押送华九去天牢的侍卫无措地站在一旁,面前三人可是帝后的心腹,官职不高却是绝对的爷。
“褚统领,您看……”侍卫看了看华九,又将目光投向褚江,“属下该如何是好?”
褚江也是戴罪之身,跟华三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好在这时褚河及时赶到,快刀斩乱麻将华九下了大狱,然后对侍卫道:“方才陛下可有下令?”
“陛下说……”侍卫对上褚河的视线,话到嘴边突然转了个弯,咽了咽口水道,“陛下还未来得及降罪三位大人!”
“嗯,”褚河满意地点点头,“退下吧。”
闲杂人一一离去,最后只剩下褚河与华九两个人相顾无言,许久后褚河才道:“太医说陛下一时气急,缓缓就好,你不必担心。”
“多谢。”
“你太莽撞了,”褚河看了看四周小声道,“这是假传圣旨你知道吗?”
他护送着一个相传载着太子殿下的马车一路往漠北跑,跑着跑着却眼睁睁看着皇帝从里面怒气冲天地蹦了出来,那一瞬间褚河都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我劝不住他。”华九执拗道。
褚河都快气笑了:“这么多年陛下拿你当亲人才处处宽容,可你终究只是臣子,他也不再是那个十多岁无依无靠的孩子,你不能做他的主,尤其是事关皇后的主!你糊涂啊!”
“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以身犯险!”
“大错已成,多说无益,去求陛下和皇后谅解吧,莫要再惹恼他。”
华九眉头紧锁,靠在一边一言不发。
“越老越轴!”褚河转身离开前对他说,“若她的儿子真的下令杀了她的丈夫,你让她怎么面对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