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尚未散尽,混着泥土与汗水的咸腥,在夕阳的余晖里沉沉浮浮。那头小山般的野猪瘫在空地上,獠牙兀自狰狞,粗重的脖颈处,血洞狰狞,暗红的血液浸染了身下大片的泥土,正缓慢地渗入大地。沉重的躯体不再起伏,只有几只早到的蝇虫嗡嗡地盘旋试探。
短暂的死寂后,营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石岩第一个冲上前,黝黑的脸膛因激动而发亮,布满老茧的大手狠狠拍在陈景行肩上,拍得他一个趔趄,那条伤腿却稳稳扎住。石岩的喉咙里滚出含糊却狂喜的吼声,又重重捶打自己的胸膛,朝着女孩和陈沐阳的方向。其他猎手也蜂拥而上,围着倒毙的巨兽,激动地跳跃、呼喊,用石矛顿地,原始的喜悦如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人。劫后余生的战栗与巨大的收获感交织,在每一个胸腔里激荡。
阿木从藏身的灌木后钻出来,小脸煞白,随即被狂喜淹没,尖叫着扑向陈沐阳,又敬畏地看着地上的野猪。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陈景行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却透着狂喜,他拄着沾满泥污的木矛,那条伤腿此刻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他看向儿子,陈沐阳正拄着投矛喘息,手臂因过度发力而微微颤抖,脸上溅着几滴暗红的猪血,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狩猎成功的锐利光芒。女孩站在稍远处,深褐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欢呼的人群和地上的猎物,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预期中的事。她后背破烂衣衫下的旧伤,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刻。
但狂喜之后,是更紧迫的劳作。如此庞大的猎物,必须在夜色彻底降临、引来真正危险的掠食者之前处理完毕。
石岩是处理大型猎物的老手。他一声呼喝,几个最强壮的猎手立刻上前。沉重的野猪被合力翻过身,露出相对柔软的腹部。石岩抽出腰间磨得极其锋利的燧石刀,刀锋在暮色中闪着冷光。他找准位置,手腕沉稳有力,沿着野猪的胸腹中线,向下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嗤啦——坚韧的皮毛和厚实的脂肪层被割开,浓重的血腥味和内脏特有的温热气息瞬间猛烈地喷涌出来,直冲鼻腔。石岩毫不停顿,双手探入温热的腹腔,用力向外掏挖、剥离。暗红色的肝脏、缠绕盘踞的肠子、巨大的胃囊……带着腾腾热气被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堆放在事先铺好的大片干净树叶上。内脏,尤其是肝脏,是部落珍贵的营养来源。
放血同样关键。石岩指挥人将野猪头颅侧放,用燧石刀精准地割开颈部大血管,暗红粘稠的血液如泉涌出,汩汩流入下方早已挖好的浅坑中。血液很快渗透入泥土,只留下深色的印记。充足放血能极大延缓肉质腐败。
接下来是剥皮。石岩的燧石刀如同有了生命,在皮肉之间灵巧地游走、切割、剥离。几个猎手配合着,用力撕扯着坚韧的皮毛。嘶啦…嘶啦…令人牙酸的剥离声中,一张巨大、带着厚厚脂肪层的野猪皮被逐渐完整地剥落下来,摊在一边,像一面暗褐色的旗帜。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猎手们古铜色的脊背流淌。
分肉开始了。石岩是绝对的权威。他用燧石刀精准地分割着庞大的躯体。最肥厚的后腿肉、里脊肉被优先剔下,厚实的一大块一大块,肌肉纹理清晰,脂肪层如同上好的大理石花纹。然后是肋排、前腿、肩胛……巨大的骨架被彻底拆解,粗壮的腿骨、肋排被单独分类。每一块分割下来的肉,都按照部落的规矩和贡献大小进行分配。石岩亲自将一条最肥美的后腿和一大块里脊,郑重地交到陈景行手中。沉甸甸的鲜肉入手冰凉滑腻,带着生命最原始的丰饶感。
“你们…应得。”石岩言简意赅,眼神里的敬意清晰可见。他又割下几大块上好的肋排肉,递向女孩。女孩没有推辞,安静地接过,深褐色的眼眸里看不出波澜,仿佛接过一件寻常物品。
陈景行抱着沉甸甸的、还带着体温的鲜肉,激动得手都有些抖:“好!好肉!沐阳,丫头,咱们今晚吃个痛快!”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陈景行在最初的狂喜和搬运分得的大块肉时动作过猛,左臂外侧一道被野猪獠牙蹭过的伤口,此刻在汗水和泥土的刺激下,正火辣辣地疼痛,边缘已经红肿起来,渗出的血丝混着污泥。他之前全神贯注于围猎和处理猎物,竟一时忽略了。
女孩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道伤口。她无声地走到陈景行身边,伸手指了指他手臂的伤处。陈景行这才嘶嘶地吸着气:“嘿,光顾着高兴了,被那畜生牙刮了一下,不碍事!”
女孩没说话,转身快步走向他们的泥草屋。片刻后,她拿着那个装着晾干紫色草药的小皮囊和一件东西回来了。那东西在篝火渐起的光线下泛着惨白——是一根被仔细打磨过、一端极其尖锐的细长骨针!针尾还穿着搓捻得极细的树皮纤维线。
陈景行看到那根骨针,眼皮跳了跳:“丫头,这…?”
女孩在篝火旁坐下,示意陈景行靠近。她从小皮囊里抓出一把干燥的深紫色草药叶片,放在嘴里用力咀嚼。苦涩的汁液在她口中弥漫开来。嚼烂的药糊吐出,带着浓烈的清凉气息。她先用干净的溪水小心地冲洗陈景行手臂伤口周围的污泥,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冰凉的溪水让陈景行嘶嘶抽气。接着,她将嚼烂的药糊厚厚地敷在伤口上,那股强烈的清凉感瞬间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但这只是开始。女孩拿起那根惨白的骨针,在篝火上快速地燎烤了一下,尖端微微发黑。她示意陈景行按住手臂。
“爹,忍着点。”陈沐阳沉声道,双手用力按住父亲结实的小臂。
陈景行咬紧牙关,点点头。
女孩深褐色的眼眸沉静如水,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起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右手捏着骨针,精准而迅速地刺入皮肤!尖锐的刺痛让陈景行浑身一颤,肌肉瞬间绷紧,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发出一声痛哼。
噗…噗…
细小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穿刺声在篝火噼啪的伴奏下响起。女孩的手指稳定得可怕,骨针带着细线在绽开的皮肉间灵巧地穿梭、打结。每一次穿刺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陈景行脸色发白,那条伤腿死死蹬着地面。陈沐阳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手臂肌肉的痉挛,他按得更用力了。
几个围观的村民,包括石岩,都屏住了呼吸,脸上写满了敬畏。用骨针缝合伤口,这在他们看来近乎神迹。
终于,最后一针穿过,打结,剪断细线。伤口被整齐地拉拢缝合,像一条扭曲的蜈蚣,但不再狰狞地翻开。女孩再次敷上一层厚厚的紫色药糊,用一块干净的软树皮覆盖包扎好。
“好了!”陈景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松弛下来,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女孩的感激,“丫头…谢了!这手艺…绝了!”
篝火熊熊燃烧起来,驱散了谷地深秋夜晚的寒意。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气氛热烈到了顶点。巨大的野猪被彻底分解,各家分得的肉块在篝火旁架起烘烤,浓郁的、原始的肉香霸道地统治了空气。油脂滴落在火炭上,爆出大团的金色火焰和浓烈的焦香。石岩拿出了部落珍藏的、用某种根茎发酵的浑浊液体,盛在粗糙的木碗里传递。味道辛辣呛人,带着浓重的土腥味,但此刻喝下去,却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点燃了疲惫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激情。
陈景行虽然手臂还隐隐作痛,但精神亢奋。他撕咬着篝火上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野猪肋排,滚烫的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也毫不在意,那条伤腿随着旁边村民粗犷的、不成调的哼唱节奏有力地踏着地面。陈沐阳也大口吃着肉,熏烤的焦香和肉质的鲜美在口腔里爆炸,补充着白日消耗殆尽的体力。女孩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小口吃着分到的肉,火光在她深褐色的眼眸里跳跃,映照着那份恒久的沉静。
石岩端着木碗,摇摇晃晃地走到他们这一堆篝火旁坐下。他黝黑的脸上泛着酒意的红光,眼神却异常明亮。他指着地上巨大的野猪头骨,又指了指远处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山脉方向,声音带着醉意,却异常清晰:
“山…那边…坏!”他用力摇头,做出驱赶和厌恶的手势,“水…黑!地…裂!吐…毒气!死人!”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又指向脚下这片土地,“这里…好!水…清!地…肥!她…”他粗壮的手指指向安静的女孩,语气充满了敬畏,“…祖灵…指路!”
陈沐阳的心猛地一跳。他听懂了石岩破碎的言语。山那边,就是他们逃离的、被毒水污染吞噬的旧家园!地裂涌出毒气,黑色的死水,如同噩梦重现。是女孩刻下的“祖灵之眼”和“太阳”符号,指引着整个部落迁徙到了这片未被污染的溪谷!石岩的醉语,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也揭开了女孩身上更深一层的神秘面纱——她是被部落视为“祖灵使者”的引路人!
“谢…谢…”石岩再次端起木碗,朝着女孩,也朝着陈氏父子,郑重地、含糊不清地重复着这个他们最早学会的部落词汇,然后仰头将碗中浑浊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陈沐阳看向女孩。火光跳跃中,她深褐色的眼眸也正望向石岩所指的、那埋葬了旧家园的黑暗山脉方向。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篝火的光影在明暗交错。她是谁?从哪里来?为何独自一人?为何背负着那道可怕的旧伤?为何知晓解毒的草药、懂得骨针缝合、能指引迁徙?石岩口中的“祖灵”,又意味着什么?无数的谜团如同夜色般笼罩着她,比眼前的篝火更深沉,比远处的山脉更难以捉摸。
篝火噼啪作响,油脂燃烧的香气混合着酒味和汗味。欢笑声、哼唱声、撕咬烤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陈景行已和旁边的村民勾肩搭背,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和手势热烈地“交谈”着,那条伤腿有力地打着拍子。陈沐阳慢慢嚼着肉,目光却无法从女孩沉静的侧影上移开。火光温暖,新屋坚固,食物丰足,部落接纳…脚下这片土地给予的安定感前所未有地强烈。然而,石岩醉语中透露的旧日灾难,女孩身上层层叠叠的谜团,还有那远处黑暗山影所代表的未知过去,都如同沉甸甸的锚,系在这份新生的安稳之下,提醒着他们,这片遗忘之地的平静之下,或许潜藏着更深邃的洪流。
他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星河浩瀚璀璨,冰冷地俯视着谷地里这团小小的、喧闹而温暖的篝火。火光之外,无边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群山与森林的轮廓彻底吞没。那黑暗里,是否也隐藏着通往山外、通往他们真正来处的路?抑或是,永远无法挣脱的囚笼?篝火跳跃,将疑问和篝烟一同送向寂静的夜空,没有答案,只有夜风掠过新铺的厚实茅草屋顶,发出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