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仿佛耗尽了裴砚神魂中最后一丝气力，却又像一道惊雷，在这死寂的幽冥殿中轰然炸响。
“孟婆……”
声音嘶哑，带着血腥气，却清晰得让空间都为之凝滞。
那双如同星辰般俯瞰着他的巨大眼眸，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波动。那不是对蝼蚁垂死挣扎的漠然，而是一种审视，一种探究。
阎罗王并未开口，但那足以将神魂碾成齑粉的“冥界本源之力”，却如潮水般悄然退去了一缕，不再是必死的绝境，而是留下了一线可以喘息的缝隙。
这便是机会！
裴砚的神魂依旧在剧痛中战栗，但那双重新凝聚了光彩的眼眸，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没有再看阎罗王，而是仿佛真的站在了奈何桥边，看着那川流不息的亡魂，声音也从最初的嘶哑艰涩，逐渐变得悠远而沉静。
“阎君……小道要说的，是奈何桥边，一碗孟婆汤……”
“世人皆言，孟婆汤是遗忘，是了断，是酷吏手中最无情的一道枷锁，让所有爱恨情仇，尽归尘土。”
“可小道所见的，却并非如此。”
随着他的讲述，奇异的一幕发生了。裴砚身后的虚空中，一缕缕黑色的冥气开始汇聚，不再是压迫他的力量，反而像是听话的笔墨，随着他的言语，勾勒出一幅幅生动的画卷。
这是“书魂显化”！以神魂为引，以天地元气为墨，将故事化为真实！
画卷中，一座古朴的石桥横跨在浑浊的忘川河上，桥头，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模糊的老婆婆，正沉默地为每一个走上桥的魂灵，递上一碗冒着白气的汤。
“小道看到，一个生前恶贯满盈、屠戮万千的魔头，他死后魂坠地狱，受尽无边苦楚，怨念滔天。可当他走上奈何桥，接过那碗汤时，他颤抖着，眼中满是恐惧。他怕，怕忘了自己的滔天魔功，怕忘了自己的万丈豪情。”
画面中，那魔头魂灵狰狞咆哮，却在老婆婆平静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喝下了那碗汤。
一瞬间，他眼中的所有暴戾、不甘、怨毒，都如雪遇骄阳般迅速消融，最后只剩下一片纯粹的茫然与宁静。他不再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只是一个即将开启下一段未知旅程的、干净的灵魂。
“您看，遗忘在此刻，不是惩罚，而是慈悲。它让罪孽深重者，有了放下屠刀的可能；让满身血污者，能以一张白纸，去书写新的篇章。”
裴砚的声音一转，画面也随之切换。
一个身着华服、神情哀婉的女子魂灵，一步一泪，走上奈何桥。她的眼中，满是生前的爱恋与不舍，那份情意，几乎要将她的魂体灼烧殆尽。
“小道又看到，一个为情所困、郁郁而终的痴情女子。她不愿饮汤，因为忘了那个他，比魂飞魄散更让她痛苦。她哭诉，她哀求，她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保留那份回忆。”
画面中，孟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浑浊的眼中无悲无喜，将汤碗递了过去。女子最终在轮回规则的牵引下，含泪饮下。
汤入愁肠，她眼中的悲痛与思念，也如青烟般袅袅散去。她忘记了那个让她肝肠寸断的名字，忘记了那些让她夜不能寐的誓言。她的神情变得恬静，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悠长的梦，梦醒了，便该踏上新的路。
“您看，遗忘在此刻，同样是慈悲。它让情深不寿者，不必再为前尘所困；让爱恨交织者，得以从无尽的痛苦中解脱。遗忘，是轮回运转的铁则，因为它给了每一个灵魂，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是遗忘的‘善’。”
说到这里，裴砚微微停顿，整个幽冥殿中，只有那“书魂显化”出的忘川河水，在无声地流淌。
阎罗王那巨大的眼眸中，审视之色更浓。这些道理，他作为冥府之主，自然比谁都清楚。但他想知道，这个濒死的人类，还能说出什么。
裴砚抬起头，目光灼灼，话锋陡然一转！
“但是！”
“如果遗忘是慈悲，那铭记，又是什么？”
他声音陡然拔高，身后的画卷也随之剧变！
奈何桥依旧，孟婆汤依旧，但桥下的忘川河中，却出现了无数在浑浊河水中挣扎、沉浮的身影！
“总有一些魂灵，他们不愿解脱，不求新生！他们拒绝这‘慈悲’的遗忘！他们宁愿跃入忘川，忍受千年冰寒刺骨，万年烈火焚身，只为守着心中那一点执念，一点记忆，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重逢！”
“这份铭记，是愚蠢吗？是！”
“这份铭记，是痛苦吗？是！”
“可这份铭记，也是生灵情感最极致、最璀璨的证明！”
裴砚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充满了强大的感染力。他的神魂之火，在讲述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小道的故事里，便有这样一个‘愚人’。”
画面再度聚焦，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男性魂灵身影。他看起来很普通，却又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坚韧。
“他是一个痴情魂，历经九世轮回，每一世都与挚爱相遇，却每一世都因种种原因而天人永隔。他不甘，他不服！”
“于是，在第九世濒死之际，他做了一件疯狂的事。他燃烧自己大半的魂力，以无上毅力，在自己灵魂最深处，用痛苦与爱恋，强行烙下了一个属于他伴侣的独有印记！”
“他赌，赌孟婆汤能洗去记忆，却洗不掉这深入魂魄本源的烙印！他赌，赌轮回能磨灭过往，却磨不掉这以三生三世的爱恋为墨、以魂飞魄散的觉悟为笔所刻下的名字！”
“他成功了。第十世，他转生成了一个普通的凡人，忘记了一切。但他总会在某个瞬间，心中莫名悸动；总会在茫茫人海中，对一个素不相识的背影，感到无法言说的熟悉。他循着这冥冥中的指引，再一次找到了她。哪怕她早已不认得他，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
“这，就是铭记的力量！”裴砚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在殿内回响，“孟婆汤，是规则，是轮回的基石。但铭“记，却是情感，是跳出规则的……希望！”
“遗忘，让轮回得以运转。铭记，却让轮回有了温度，有了意义！”
“两者看似水火不容，实则一体两面！共同构成了这世间最复杂、最厚重，也最伟大的生死轮回！遗忘是终点，亦是起点。铭记是苦海，亦是灯塔！”
话音落下，阎罗王周身的“冥界本源之力”竟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不再是纯粹的威压，反而像是在与裴砚的论述产生共鸣！
【叮！检测到目标‘阎罗王’对‘遗忘与铭记’的辩证解读产生深度共鸣！】
【神魂压迫度大幅度降低！】
【‘冥府印记’开始吸收并转化部分‘冥界本源之力’！】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此刻听来却如天籁！
裴砚只觉得神魂一暖，那股几乎将他撕裂的力量，此刻竟化作了温润的甘泉，开始滋养他那濒临崩溃的神魂！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后那代表着“冥府囚徒”的漆黑印记，正在发生着惊人的蜕变！
那纯粹的、死寂的黑色中，竟然缓缓泛起了一丝幽深的、高贵的紫色光晕！那紫色，仿佛蕴含着六道轮回的无上奥秘，玄奥无比！
这个印记，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负面标记，它仿佛因为裴砚对冥府核心法则的深刻解读，得到了某种“认可”，甚至开始了某种“同化”，正在主动吸收周围精纯的冥界本源之力，反哺给裴砚！
裴砚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金色魂血的浊气，感觉前所未有的好。他抬起头，迎着那双巨大的星辰眼眸，用尽全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阎君，若遗忘是为了更好的开始，那么铭记，是否可以成为轮回中……跨越遗忘的桥梁？”
“纵然此桥，仅存于一线执念之间。”
整个幽冥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阎罗王久久不语，其身后的六道轮回虚影，旋转的速度却陡然加快，一股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恐怖的气息开始凝聚，仿佛裴砚的答案，触碰到了某个连他都需慎重对待的……禁忌。
就在裴砚的心再次提起的瞬间，阎罗王那威严、浩瀚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审判，反而带着一丝探寻，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追忆。
“你说的那个在灵魂深处留下印记的痴情魂……”
“他的名号，是否曾叫‘三生石上旧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