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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都城临淄,庚辰年深秋。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未化尽的雨迹在宫阙相连的朱墙间盘踞成一块块不祥的深色阴影。重檐兽吻如巨大的怪兽,沉默地伏望天际层叠的铅云。秋风吹过空旷的宫庭甬道,呜咽声时断时续,卷起几片枯干的梧桐叶子,在光滑如镜的青石地砖上打着诡异的旋儿。

公孙虿病重的消息如同这萧瑟的秋风,无声无息地渗透了临淄的每一寸角落。

正殿深处,青铜兽首香炉中溢出的烟气缭绕不绝,却被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紧紧裹缠。锦帷之内,公孙虿躺在厚厚的褥垫上,身量似薄纸一张被疾病无情地抽空,枯槁干裂的唇费力地翕动,艰难喘息间带着刺耳如同刮蹭朽木的声响。每一次喘息声在巨大空旷的寝殿里都放大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他黯淡的目光越过侍立床侧的国君景公,紧紧盯在跪坐在稍远些位置的独子高强脸上。

国君景公面色黯淡憔悴,眉头紧锁,双鬓似乎就在几日内染满了灰霜。他伸出手,在即将触摸到公孙虿皮包骨头的肩头时却又凝滞在半空。床侧跪坐的另一位年轻卿士栾施——公孙灶之子,数月前刚刚承袭了其父的上卿之位,此刻亦是目光低垂,脸庞绷得没有一丝表情的波澜,如同冬日冻结的河面。高强,公孙虿的长子,身躯挺直如松,年轻的面容上找不出一丝属于他年纪该有的茫然,只有一片极凝重、极沉肃的平静,仿佛早已将父亲枯槁的容颜和他微弱却拼尽全力的喘息深深印刻在了自己年轻的骨血里,已不必再流露外在的悲怆。两人皆沉默如雕塑,巨大的宫室内仅充斥着公孙虿残存最后气力的粗浊吸气声与呼出气息时拉长的呻吟,似沉重的巨磨碾过每个人绷紧的心弦。

一豆摇曳的灯焰在角落案几上骤然爆起一个刺目的灯花,瞬间的明亮刺破了满室浓重的阴影。恰在此刻,公孙虿那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最后一点骇人的光亮,他拼尽残存的全部力气猛地伸出枯枝般的手爪,指向床榻前的两个年轻人,指向那无边幽深的前路,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随后手臂骤然僵直坠落,砸在锦褥上发出闷响。浊气随之断绝。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足以令人心脏麻痹。紧接着,高挺挺的身子剧烈摇晃了一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沉闷的撞击声响彻寂静的宫殿,随后,那竭力压抑的低沉悲鸣才如同受伤幼兽般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一直沉默的栾施猛地抬起了头,眼眶瞬间充血的殷红,他几乎是扑着爬行过去,动作激烈得带起了风,不顾一切地重重握住了高强正不断撞击地面的那只手腕,紧紧箍住,那力道刚猛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伯渊!”他声音嘶哑至极,如同砂砾在铁器上摩擦,从喉间撕裂出来。高强挣扎,手臂在栾施的钳制下剧烈抖动,却无法挣脱这灌注了全部力量的一握。栾施死死攥住高强的臂膀,毫不容情将他挺直拉拽起来,迫使他重新挺直那濒临崩溃的背脊,一双通红的怒目逼视着高强绝望空洞的脸:“你看着我!听我说!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却充满雷霆般的力道,如同敲击青铜般铿锵震动,“泰山崩于此,我们也要挺直脊梁立于天地间!高家,栾家,还在你我肩上!”

高强急促喘息着,牙齿死死咬住自己嘴唇直到淌出了血线,顺着苍白的下巴蜿蜒而下。然而那双原本空洞如死水的眼睛在栾施灼灼如火的逼视下,终究是一点一滴重新聚拢,燃烧起一种混杂着极致痛苦与刻骨决意的深沉的暗光。他不发一言,仅仅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份沉重与坚毅尽在不言之中。随即又深深躬身,向塌上父亲已无生息的遗骸叩首,额上带着刚才撞出的清晰淤青红印。

整个过程中,身着一身象征地位的朱紫深衣,被内侍小心翼翼簇拥在旁的田桓子田无宇,始终立于稍显昏暗的殿角阴影里。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凝重哀悼,不如说是一种异乎寻常、难以言表的凝固,仿佛一尊被骤然投入寒冰的水迅速冻结成型的蜡像,五官凝固在一种介于震惊和某种奇异醒悟之间。他深不见底的双眼如同两口幽潭,波澜不惊地映照出前方榻上的枯槁躯体,和紧紧相靠、扶持立起、仿若一体同心的那两个年轻背影——高强与栾施挺立的脊梁。

他拢在宽袍大袖中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似乎在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冷的玉质袖缘。那指尖接触着微凉玉器的细微动作在这死寂笼罩的大殿里,无声无息地持续着,如同一条静水深流下伺机而动、吐着信子的蛇。

临淄初雪落下的第一日,肃穆庄严的齐国太庙在凛冽的寒风中静穆矗立。

鼎立于宽阔庭院中央的祭坛已被提前点燃,巨大的火堆熊熊燃烧,粗壮的松木在烈焰中发出噼啪爆裂的悲鸣声,冲天炽热的火舌肆无忌惮地舔舐着阴沉低垂的铅灰色天幕。焦灼炽烈的气息混合着浓重的松香烟气,弥漫在寒冽的空气里。巨大的青铜方鼎、排列成行的簋与敦,早已陈列就位,沉默而沉重地压在祭坛前方,上面供奉着祭天的三牲牺牲,赤红艳丽的鲜血沿着冰冷的青铜器皿边缘缓慢滴淌。

沉重的礼乐之声骤然响起,苍凉而古远,青铜编钟雄浑深沉的“嗡”鸣在凛冽的空气中撞击回荡,竹磬清越冰冷的敲击穿凿其上。数重锦幡在风中剧烈地抖动着,发出连续不断的飒飒声响。

祭坛前方最核心的位置上,身姿挺拔而面容肃穆的高强和栾施并肩而立,他们的身影在跳动的火焰映照下被拉长、扭曲,投在巨大的柱廊阴影深处。两人皆身着庄严肃穆的玄端大礼服,头戴加冠冕旒,垂玉珠十二旒在脸庞前轻轻摇晃,遮蔽住大半表情,只余下紧绷的下颌线条。他们遵照着礼官的洪亮唱赞与古老仪轨,步履沉稳地同步前趋,精准无差地同步跪拜,头颅叩在冰冷刺骨、尚存薄雪的砖石之上。当他们同时高高扬起手中盛满秬鬯美酒的玉爵时,手腕悬停的高度、倾倒美酒的姿态,恍若镜像相照,流畅而庄严地洒入那吞噬一切的火焰核心。

火焰被浓稠的醇酒浇入,瞬间轰然暴烈,卷起数尺火浪直扑人脸,燎烧出灼热滚烫的气息。火光摇曳明灭不定地映在栾施的侧脸上,他眼帘微垂,神情被摇曳的火光勾勒得明暗不定。他身旁的高强目不斜视,年轻的瞳孔里倒映着剧烈跳跃的火焰——那光焰如同流淌滚烫的赤铜。

太庙深处重重帷幕阴影之下,田无宇垂手而立,眼神深幽如同古井幽潭,沉静得无一丝波纹。然而就在高强与栾施并肩高举玉爵、倾尽美酒那宛如同步刻度的庄严瞬间,他左侧的嘴角忽地抽动一下。那幅度极小,稍纵即逝,只牵动起嘴角边一条极细微却无比锋利的纹路,如同被刀锋锐利划过冰面留下的印记,转瞬复又归于水一般的平静。

厚重庄严的礼乐正行进到高潮,编钟轰鸣,磬音清越穿透。就在这时,祭坛侧面供乐师执掌的、用以指挥节奏的巨大建鼓旁,意外陡生!

那支撑巨大鼓身的厚重实木底座突然在震响的乐章之中毫无征兆地发出刺耳惊心的撕裂声!木质纤维不堪重负的哀嚎炸响,伴随着轰隆一声可怕的巨响——支撑大鼓的底座猛然向一侧彻底坍塌!矗立其上的沉重建鼓瞬间失去平衡,如同山倾一般朝着下面正在躬身击磬的乐师头顶直直轰然砸落!

惊呼之声只在人们来得及发出之前,离建鼓最近的栾施身影已然如同被强弓骤然射出的利矢!在所有人尚未反应的瞬间,他足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侧的高强也如光影分身般做出了几乎相同的动作!两人完全没有丝毫语言交流,却在巨鼓倾覆的轰鸣声中同时闪电般直扑过去!

高强如豹扑噬,在粗重建鼓彻底砸落的千钧一发之际,用单薄却如钢铁般有力的肩背猛地顶住沉重的鼓架下方,硬生生迟滞了那下坠的万钧势头!鼓架轰然压着他单薄的身躯向下坠落,那瞬间的冲力几乎要将高强碾倒在地。而几乎是毫厘之差,栾施的身影化作一道玄色闪电疾冲而至,在鼓架彻底砸实之前,他那铁钳般的手已死死抓住鼓架另一端的边缘,爆发出低沉撼人的怒吼,全身虬结的力量完全爆发,硬生生将大半倾倒的重量猛然掀翻向另一边!

巨大的建鼓最终擦着下方瘫软在地面、惊骇失色的乐师发髻边缘,轰然撞击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碎裂的鼓身木片飞溅四射!栾施和高强两人合力掀起鼓架后,各自都踉跄了一步方才稳住身形,急促喘息着,额角的汗珠在火光照耀下异常醒目。栾施的袍袖肩部被撕裂开一大块,而高强的玄端下摆沾染了一大片惊心的泥污,手背上数道被擦破的伤口正慢慢渗出血珠。两人视线短暂交汇一瞬,谁都没有说话。

整个太庙死寂得如同凝固的沼泽。国君景公的面色先是震惊,随即转为一种奇异的缓和,他抬手轻轻做了个继续的手势。乐声迟疑片刻,带着些许慌乱,重新艰难地续奏起来。

祭奠告成,人群按照尊卑次序鱼贯退出。田无宇稳步踱过那倒塌的鼓架旁,目光随意般扫过地上破碎的鼓皮和凌乱的绳索。就在一只靴底即将踩上一片较大的深色木屑时,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滞了一下,最终落足的轨迹略微偏移了半寸,踏在了干净的地砖上,悄然无声地越过了那片狼藉。

冬至过后不久的临淄,冬阳虽挂在高空却吝惜施舍些微暖意,空气中弥散着寒风刀刮般穿透衣物的凛冽。西市一向喧嚣,人流摩肩接踵,货棚密密匝匝挤在道路两旁,牛羊的腥臊气、鞣制半干皮革特有的浓厚气味、蒸煮黍米腾腾而起的白气烟雾,以及各种嘈杂的叫卖砍价之声、牲畜的嘶鸣、木轮滚过坑洼不平道路的颠簸之声,乱哄哄纠缠成团难以分开,如同翻滚浑浊的沸水一般将街市煮沸。

一身商贾常穿的粗布深衣的田桓子田无宇,身形微微佝偻,完美地混迹于纷乱的人群之中。他的目光看似无意识扫过货摊上的杂货,实则在缝隙间牢牢锁定不远处正在争执的中心——属于高强领地内的一处交易点旁,几个身穿厚实皮袄、明显是游牧狄人装束的大汉围着一个身着青深色布衣的齐人商贾,正粗声叫嚷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指着他摊位上几捆毛色黯淡的羊皮厉声呵斥。

“分明是上等的狄马交易!为何克扣铜贝?讲不讲规矩!”为首的大汉满脸虬髯,声若洪钟,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打着摊板,震得那几捆羊皮簌簌发抖。他粗壮的手指关节上布满了厚茧与几道明显陈年的刀疤。

被围在中心的齐人商贾面庞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指着摊上一卷有些磨损破旧的羊皮卷地契文书,声音被压得又高又尖,带着惶恐:“差旅契书在此!定好的数!是你们货不对板!这是狄人最东边部落的次等马,非是西边膘肥的上等好马!价岂能相同?!”他双手紧紧护住那个发黄的卷轴。

狄人闻言更是暴跳如雷,虬髯大汉猛地探身,竟一把直接攥住商贾的衣襟,力大得竟将他整个人从摊板后面硬生生拽提了起来!“白纸黑字?你这契书有鬼!必是你耍滑!今日若不见足额贝币,休怪我等手重!”商贾的脚悬空乱蹬,喉咙被勒得嘶嘶作响,脸色由红迅速转白。

场面骤然绷紧到了断裂的极限!眼看那攥住衣领的大汉手臂肌肉贲张虬结,另一只骨节粗大的拳头已举起准备落下,周遭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叫推搡。

就在拳头即将砸上商贾面门的一瞬间,一条裹着棕褐色深衣、坚实如同山岩般的臂膀骤然从侧面格入!速度之快只留下一道残影!喀嚓一声轻响,伴随着虬髯狄人沉闷的痛哼,他那正欲挥出的手腕已被那只稳如磐石的大手死死钳制,被迫停滞在半空!

“住手。”声音低沉清晰,每个字都如磬石碰撞般沉重有力,正是高强。他并未穿着显赫的官服,一身深褐简朴的常服,然而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的面孔,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镇住了全场骤然爆裂的混乱!他攥住狄人手腕的力道毫无松懈,虬髯大汉粗硬的手腕被捏得发白,脸上肌肉扭曲,眼神凶狠,却一时无法挣脱这恐怖的压制。

几乎就在高强出手制止骚乱的同一刻,一声急促的马嘶由远及近!一匹通体如墨、肩背异常雄健的骏马如同一道撕裂灰暗天空的黑色闪电,载着身着暗青色武士服的栾施,如惊涛破浪般直贯入僵持的人群核心!

马蹄带起的劲风和碎石激扬,栾施并未下马,就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目光如两道淬火的铁锥,锐利无比地扫过那被制住的狄人首领的面目特征和他皮袄领口边缘一枚并不起眼的兽齿饰品。

“高伯渊,”他直呼其名,眼神冰冷锐利地锁住那狄人首领,“临淄西市,岂容狄人如此放肆?人既在你高氏辖下惹事,”他声音陡地提高,“按律,归你处置!但货品交割不公……必有隐情!须臾府衙详查契书,若有欺瞒……”他目光扫过高强和商贾手中的羊皮卷,话语里透出金属般的森然寒意,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那被钳制住手腕、脸涨成了猪肝色的虬髯狄人猛地抬头,眼中骤然爆出极其凶悍的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咆哮,身体爆发出一股蛮力!被他另一只藏于背后的手快如毒蛇,闪电般掏出一柄寒光凛凛的短刃!

寒芒乍现,杀机汹涌!刀刃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锐啸,直刺高强毫无防备的肋下!

“小心!”栾施在马背上的喝声带着撕裂喉咙的惊急!话音未落,被偷袭的高强身体却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迅捷反应,在毫厘之差间旋身错步!

短刃贴着青褐色的衣料滑过,“嗤啦”一声撕开一道裂口!然而就在刀刃落空的瞬间,高强那如同铁铸般的手已骤然反抓,再次死死扣住了狄人持刃的手腕!与此同时,一道更为迅猛的影子已从马背上轰然扑至!那是完全抛弃了坐骑的栾施!他裹挟着冲锋坠落的巨大冲力,一记沉重的飞踢精准无比地踹在狄人挥出的手臂肘弯内侧!

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清晰刺耳!短刃脱手飞出。那狄人发出半声戛然而止的凄厉惨嚎。随即栾施的冲势不减,沉重的膝撞狠狠顶在狄人胸腹交界的脆弱位置!狄人庞大的身躯如同一个破败不堪的沉重口袋,被这股沛然巨力直接轰飞出去,重重砸翻一个售卖陶器的摊子,碎片与尘土四处飞溅!

混乱的场面在瞬息万变的激烈搏杀后骤然凝固。整个西市陷入了短暂且死寂的静默,唯有那狄人倒在地上蜷缩如虫,痛苦翻滚痉挛的粗重喘息声清晰可闻。高强站在原地,肋下的衣料被划开一道寸许长的裂口,幸而未被锋刃伤及皮肉。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破口,又转向几步外刚刚稳住身形的栾施。两人隔着几块散落的陶片和飞扬的浮尘,目光短暂相撞。高强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似有不豫;栾施则微不可察地甩了甩因猛击而略有发麻的手腕。刚才那电光石火的生死互救,两人没有半分事先言语的交流,那配合无间得如同一人双体,却在结束时无声地散落在喧嚣落下的烟尘里。

远处人流边缘,田无宇如同寻常看客一般沉默站立,宽大粗糙的葛布袖子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袖内,那只始终稳定不惊的手,五指却早已在无人得见的暗中紧握成拳!指甲尖刻深陷进掌心温热的皮肉里,带来一丝细密却尖锐的刺痛。指节握得咯咯作响,那压抑的声响淹没在远处的市井鼎沸和人声嘈杂之中。他看着栾施沉着脸跨步上前,俯身粗暴地从那蜷缩呻吟的狄人怀里扯出那卷至关重要的羊皮契书,随意地一甩,契书稳稳落到被高强护在身后的惊魂未定的商贾手中。他看到高强抬手,有条不紊地指点身后迅速围上来的家兵处理残局。他还看到,在士兵拖走那断臂狄人的刹那,高强的嘴唇对着栾施无声地动了一动——田无宇精通唇语,辨出是“莽撞”二字。而栾施则微昂着头,冷冷地只回了两个无声的字:“规矩。”

田无宇深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寒风涌入肺腑,几乎冻彻心扉。他没有再看第二眼那片狼藉的中心,悄然转身,像滴水融入流动的水中般,无声无息地从喧闹如沸的西市人流里消失不见。

冬末未尽时的第一缕春意,在融雪的泥土腥味和向阳墙角顽强钻出的几点绿芽里悄悄探头,尚未能真正撼动盘踞大地深处的肃杀寒意。齐宫深处那被历代国君精心打理的花园水榭,此刻池面仍残留着点点未曾化尽的稀薄冰碴,反射着苍白微弱的天光。

园中一角的亭轩内,四壁垂挂着厚重锦缎以抵御寒气。铜质火盆烧得极旺,通红的兽炭散发出滚滚热浪。国君景公半倚于锦榻之上,厚厚的裘氅裹紧了他略显清瘦的身子骨,手中却颇为闲适地把玩着一枚温润的古玉蝉雕件。他的目光看似随意落在案几上精雕细琢的漆盒里——那是几枚刚从遥远江淮快马加鞭送到、稀罕难寻的南方珍果“金橘”。

田桓子田无宇端坐于下首一侧的席上,身形恭敬地微微前倾,双手捧着一只温润玉白的酒觞,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如同春风化雪般亲和自然的笑意。他抿了一口温热醇厚的醴酒,声音舒缓且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雅致。

“君上,”他的目光谦恭地扫过景公手边那只装着金橘的华丽漆盒,“此橘难得,自千里外温热地界传来,可见上天垂怜齐邦。”随即话题不着痕迹地一转,依旧含笑,“如今公子阳生年纪渐长,听闻射御之术已近纯熟,实在是我邦社稷之福气。君上身体为重,若能分些繁重政务托付公子历练,亦是慈父之心。”

他的话语如春溪流淌,听在耳中只觉熨帖异常。景公眼角的笑纹微微加深了些,放下手中的玉蝉,拈起一枚拇指大小、黄澄澄的橘子,剥开薄皮,橘络在指尖拉出细丝:“阳生确需历练,少年锐气,还欠稳当。”他将一瓣晶莹剔透的橘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眉眼舒展。

田无宇笑容不变,微微前倾的姿态依旧,声音愈发温和悦耳:“君上思虑深远。少年人锐气是本色,多加历练,自然老成。就如栾高两家……”他顿了顿,将酒觞轻置于案,“本是国之栋梁,两家先祖并力辅政之功彪炳史册。”他眼中流露出纯粹的赞许,“如今伯渊与子良正值盛年,处事果决明敏,同气连枝共理国事,确令我等敬佩不已。前日城西商市那点小小扰攘,两人处理便是明证。”

景公咽下口中的橘子,目光深沉如古井,却带着一丝疲惫后的释然:“嗯……前次西市之事,已听人报过。伯渊稳重,子良锐气,相得益彰。”他目光掠过田无宇,又落在金橘上,取了一枚递给随侍在旁的老宦:“赏公子阳生尝尝。告诉他,行事当沉稳些。”那枚黄澄澄的小果落入老宦枯瘦的手中。

“是。”老宦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田无宇的笑意温和如同覆盖在地面的冬阳,不曾有丝毫波动。他双手优雅地举起酒觞,朝向景公:“臣敬君上。臣唯愿君上福寿康宁,唯愿公子明德日彰,唯愿我齐国永如今日,上下同心,群臣协力。”

酒浆温润流入喉中。火盆里的兽炭爆开一个刺目的火星,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厚厚炽热的炭灰里。

一场骤然而至的倒春寒,将微露的春意彻底压回了泥土深处,狂烈的北风卷着坚硬的冰渣子扫荡过临淄城外的猎场林泽。稀疏低矮的枝条被狂风肆意抽打,在灰蒙蒙天幕下发出如同尖啸的呜咽。林间开阔地边缘,一群披着毛毡御寒的狩猎卫队和骑手们围着几堆燃得正旺的篝火搓手取暖,驱散刺骨的寒冷。火舌在风中狂乱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映照得一张张冻得发红的年轻面庞忽明忽暗。

几匹鞍具华丽、在众骑中尤为突出的骏马被拴在避风处。高强所乘的那匹通体玄黑、肩背线条尤为修长矫健的骏马不安地来回踱步踏着蹄子,马鼻喷出的团团白气在寒冷中迅速消散。

高强刚刚接过侍从递来的一杯烫热的黄酒,热气在粗糙的黑陶杯口氤氲成白雾。未及啜饮一口驱寒,一身干练黑骑装、肩头大氅迎风猎猎作响的栾施已大步直趋近前。他眼神清亮如同淬火的刀刃,声音穿透呼呼的风声:“伯渊,听闻城东新归入你家采邑的下属三族,前月所贡粟米竟缺了三百石!司赋的府吏回禀支吾不明!若真是管下如此懈怠,不如让我府中老成些的吏员下去核查,如何?必给你个清楚交代!”他那直接的话语几乎算是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高强握着粗粝滚烫杯壁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深黑如墨的瞳孔锐利地迎上栾施那双灼灼逼人的眼眸。猎猎狂风将二人深暗色的大氅吹得疯狂舞动不休,如同两面迎风招展、不断鼓荡的战旗。空气刹那凝滞绷紧,篝火的光跳跃在他们的瞳底深处,如同幽深的古井中投入滚烫火炭,暗流在死寂下急速奔涌。

“哦?”高强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一字一字穿透寒风,“子良兄的消息倒是灵通。城东是边鄙之地,道路险恶,车覆损粮事亦有。”他顿了一下,冷意更甚,“既如此,我自会派人亲往!何劳他人越俎代庖?”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的空间里,风暴即将来临的窒息感沉沉压得周围噤声。所有人的动作都不自觉地凝滞冻结,屏住呼吸,篝火噼啪的爆裂声在此刻听来格外刺耳惊心。

就在两人针锋相对僵持如冰峰对峙的时刻——“呜!呜——!”一阵尖锐得足以撕裂耳膜的铜号示警声毫无征兆地、无比凄厉地在整片猎场核心林地方向猛冲而起!

“有埋伏!护驾!”

尖叫、怒喝、兵器仓啷出鞘的金铁摩擦声!数支带着尖锐破空啸音的淬毒弩矢如同从地狱钻出的毒蛇群,自阴暗的林间灌木深处暴起!它们的目标却并非寻常猎物!带着精准计算过的冷酷杀意,一支直射向国君景公近前侍立的马匹!那马被剧痛刺激,凄厉嘶鸣人立而起,将猝不及防的景公带得一个趔趄滚落下鞍!另两支却从极其刁钻的角度,如同跗骨之蛆般直扑刚刚对峙的栾施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弩矢撕裂空气的毒蛇般尖啸袭至的刹那,方才与栾施对峙的、背对密林方向的高强骤然拧腰!那动作迅捷得近乎本能,毫无半分拖滞!他如猛虎扑出的身形闪电般前趋!左手顺势抄起地上尚未完全熄灭的粗壮薪柴带火的焦黑端头,横臂向那支距离最近、瞄向栾施要害的毒矢狠狠砸去!

“砰!”沉闷而刺耳的撞击!木屑混着燃烧的火星炸裂四溅!带着熊熊烈焰的沉重焦木与那支锐利致命的毒矢同时猛烈相撞,双双偏移了原本方向!焦木狠狠砸在栾施右侧臂膀,滚烫的火星扑簌簌灼烧了他的皮毛袖口!

但就在高强为栾施挡开致命一矢的同时,另一支阴毒刁钻的弩矢已经划破寒流刺空无声地射到了他的后颈要害处!栾施方才被焦木狠狠砸中手臂处正是旧伤未愈位置,剧烈钻心的疼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晃,眼角的余光却早已锁死高强身后那微小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寒点!在高强击落第一支毒矢的瞬间,他口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趴下!”

完全是身体压倒了意识的反应,电光石火间栾施根本不顾及左臂几乎断裂的痛楚,被弩矢余劲和沉重焦木冲撞得踉跄的身形强行扭转!他猛地一脚狠狠跺地,将身体重心强硬调转方向!如同扑向祭坛的猛虎!他用自己整个身体右侧当作血肉盾牌,狂暴而精准地撞向已避无可避的高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整个人完全扑压在自己身下!

“噗嗤!”锐利金属撕裂血肉的沉闷声响清晰刺耳!那支原本直射高强后颈的淬毒弩矢深深扎入了栾施挡上来的右侧肩胛下方!鲜血在深黑色的皮裘上瞬间洇开,那颜色,浓得如同新泼上去的墨。

“子良——!”身体被扑倒在地、溅了满脸泥污的高强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他猛地反手抱住栾施伏压下来的沉重身体,触手一片温热黏腻的濡湿感!眼中瞬间布满狰狞的血丝!他狂怒的咆哮如雷炸开:“杀!给我屠尽林中鬼祟!一个活口不留!”

被猛将护卫在中央的景公在混乱的护卫中挣扎起身,面色惨白如纸,目光死盯着栾施肩背处那触目惊心、染红大片泥土的箭头位置,声嘶力竭:“太医!快传太医!救栾卿!他若有失,孤要尔等全族殉葬——!”声浪在凛冽风中翻滚回荡。

围护的卫士们疯了般向着弩矢飞来的密林方向猛扑过去,刀剑如同密林反射寒光。

田无宇被侍从簇拥在更外围的安全地带,他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万年冰封的寒潭,冷冷地注视着被众人疯狂包围的、鲜血不断从肩背渗出、染透衣衫泥污的栾施。看着高强赤红着双眼嘶吼着指挥卫队冲击搜索森林深处每一寸可疑阴影。他拢在袖中的手稳稳垂落,指节分明,没有一丝颤抖。直至目光缓缓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停留在栾施身旁狼藉一片的泥地里——那里静静躺着一截刚被击落的焦黑柴薪,上面沾染着几点尚带余温、如同黑红墨点的猩红血迹。

正午的阳光带着强烈的暖意,但田府那由重重假山、古木掩映的幽深内书房里,却依然盘踞着一股驱之不散的阴郁凉意。光线被窗棂上繁复精细的雕花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破碎的琉璃片,徒劳地落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之上。

田无宇安然坐在那张宽大书案之后,指尖正缓缓滑过一卷摊开的陈旧竹简,神态看似专注,又似漫不经心。书案一角的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吐出一线极淡的青烟,细微得几乎无法觉察其形状。

书房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朴素府中粗布杂役服饰的人影,垂着头,脚步轻得像狸猫在落叶上行走。他极其敏捷地闪身进来,又毫无声息地将门在身后合拢、闭紧。来人至案前七步处停下,垂首肃立,如同一截没有任何生命的木桩。从身形和那谨慎低垂的姿态,难以立刻辨其身份。

“东西送进去了?”田无宇的眼皮未曾抬起半分,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光滑冰冷的墨字之上。他的声音不高,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送进去了。”那垂首侍立的人低声回应。声音浑浊低沉,带着刻意的压抑。“高夫人亲自接下的匣子,就在她院中暖阁里,屏退左右,独自开匣查验过。”侍者顿了一瞬,才压低声音补充,“……收下了。”

田无宇指腹抚过简片间那条清晰的刻痕,良久,唇角才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似有似无、难以辨清含义的弧度。那笑意极淡,还未完全在面容上晕开便又迅速地隐没了下去。他没有继续追问那匣中装着何物——无非是足够让任何人动心的珍奇,足以撬开一道贪欲的裂隙。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下去吧。这几日避风头,无事不要再在府中走动。”

那侍者依旧维持着低垂头颅、如磐石般的恭谨姿态,倒行着,一步步悄无声息地退至门边,再次躬身,随即转身拉开一道细缝敏捷地闪了出去。门在身后复又合拢,不留一丝痕迹。

书房内重新陷入那片被雕花窗棂切割得破碎的寂静里。博山炉中那缕淡得如同幻觉的青烟笔直地向上升腾,丝毫未受气流影响。田无宇的目光终于从那古旧的竹简上移开,缓缓投向窗外庭院。几株高大的古柏枝桠交叠成浓重的绿荫,将大片的天光挡在外面。

就在这份刻意营造的静谧之中,一阵被寒风吹散的马蹄踏地声混杂着驭者细微的呼喝声如同细小的沙粒般,乘着风撞入窗棂缝隙,钻入耳中!由远及近!声音急促凌厉,显然是在府门外街道方向!

田无宇眉心极轻微地一蹙,眉梢锋锐如针尖般挑了一下。他搁下了竹简,起身踱至那雕着百蝠纹样的花窗旁,动作悄然无声。他伸出手指,只用了指尖微小的力气,精准无比地将最底端一扇能望见府前通路的冰裂纹木窗推开了一线缝隙。

视线穿越雕花木栏与花枝缝隙的阻隔,径直投向田府正门前那片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门庭。一辆有着高氏徽记的、并不华丽但用料极为结实厚重的双辕黑漆马车正疾驰而至,车轮带起的泥水四溅!驭手猛拉缰绳,辕马长嘶立定在府门石阶前!

车门尚未开启,另一骑快马如墨色旋风般卷地而来!马上的骑士正是栾施!他未着披风,一身深青色的利落劲装已经被料峭春寒浸染了半湿深色,肩头和下摆沾满被马蹄溅起的泥点!他几乎是在马尚未停稳的瞬间便飞身而下,身形矫捷,动作间充满了雷厉风行的锐气。他完全不顾府门卫士的阻拦,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田府护院家兵,阔步疾行,目标明确地直冲大门而去。家兵仓促间呼喊拦截的声音完全被他无视!

马车车门也几乎在同时猛地被推开!高强动作迅速地一步跨下,双眉紧锁,快步上前试图拦住栾施急切的脚步:“子良!不必……”

但栾施的步伐没有丝毫停滞,头也不回,带着一股近乎粗暴的急切力量,直接将高强半挡在前面的手臂扫开,竟反手顺势扯住了高强的衣袖!几乎是强行拽拉着高强一并疾行,两个身躯高大、平日威仪不凡的重臣就这样拉扯着,以一种近乎强行闯入的不容拒绝的姿态,踏上了田府门前冰凉的台阶!

田无宇站在那片冰裂纹木窗投下的阴影交叠之处,推着窗缝的指节没有移动分毫。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越过庭院里几近枯萎的花枝,越过庭前石阶,牢牢聚焦在栾施强拉高强前行的右手里——那紧攥着的是一个用好几层干燥油布裹缠、外面又用布带缚紧的小包裹。那包裹长不过一掌有余,形状棱角分明。

他清晰地看到,栾施因急切和奔忙而微微急促起伏的胸膛,看到他那尚显苍白的嘴唇动了一下,急促地向高强说了句什么——田无宇同样识得唇语,那是:“风寒闭肺拖不得!这味药炮制最费工夫,我府中恰好昨日才得!”

田无宇的目光缓缓下移,凝固在了高强的脸上。那位平日里素来深沉冷静的高氏家主,此刻脸上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无措与某种极深的、难以言表的窘迫。

窗外远处门房处的争执声调陡然大了起来,显然管事家丞终于赶到,试图阻拦这两名权倾朝野的重卿强行闯入。栾施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怒意穿透庭园寒风清晰地撞了过来:“通禀?孩子高热等着救命!”随即是更加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家丞退让后发出的惊愕声响——他们已然强行穿过了田府的正门门槛,踏入了前庭!距离田无宇所在的内书房仅仅隔着一个宽阔院落和数道廊柱。

窗扇缝隙前的田无宇终于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收回了那根挑起窗扇的手指。细微的“喀”一声轻响,那线窥探府外喧嚣的缝隙彻底闭合。

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在入夜前悄然覆盖了临淄城,很快便将所有的道路、屋宇、城堞涂抹成一片苍茫惨烈的白。田府主院的书房中灯火煌煌,巨大的立式青铜宫灯将整个空间照耀得亮如白昼,空气里氤氲着沉香木沉静厚重的暖气。田无宇独自一人端坐于巨大的书案之后,身姿挺直,面前的丝帛展开,狼毫笔尖饱蘸浓墨,悬停于细密柔软的丝面之上,笔端凝聚的墨液饱满得随时欲滴。

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和镇纸,空无一物。烛火在他脸部的轮廓上投下坚硬清晰的阴影,如同刀斧劈凿而出。

门外走廊有轻微的踏雪足音,随即是两下如同枯枝断裂般干脆又极其轻微的叩门声。

“进来。”田无宇的声音沉静如同古井深水。

门被无声推开。一个满身风雪气息的人影闪入,动作迅捷如电,身上裹着一件寻常人穿用的旧毡袍,已落满厚厚的雪絮。他迅速反手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来人步伐稳健急促,只三步便已跨至宽大的书案前,撩起毡袍下摆,重重地单膝跪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动作间带起一股翻腾的雪沫和刺骨的寒意。

是田豹,田氏豢养在暗处最利的一把刀。田豹垂着头,风雪凝结在他粗硬的发茬和眉毛上,被室内骤然炽热的暖意一激,正迅速融化成湿漉漉的水痕,蜿蜒着流过他脸颊那道在火光下格外清晰醒目的伤疤,如同爬行扭曲的蚯蚓。

“如何?”田无宇终于抬眼,视线落在田豹脸上那条斜贯的疤痕上,语气平淡无波。

“成了。”田豹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但咬字清晰,“人死了。当场……没能回来。”他垂下的眼皮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但瞬间便又压下,声音维持着一条直线的平稳,“但东西……带回来了。”

他说话的同时,那只紧握成拳、青筋微微暴凸的手猛然摊开!一块被揉皱、几乎被冻成了坚硬冰壳的灰褐色布条赫然呈在掌心中央!

田无宇的狼毫笔尖终于轻微地向下坠了一下,一滴饱满如漆的墨滴无声地落下,在光滑如镜的丝帛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浓重湿墨,那墨痕边缘不规则地、贪婪地晕染进丝质的纤维纹理深处。

他没有去管那滴落在完美丝帛上的意外污墨。视线直接越过田豹的手,牢牢锁在布条表面那几处已然凝结成赭石色、明显是手指蘸着刚流淌出的滚热鲜血涂抹写出的歪斜字迹上:

“日月并明,不可间也。”

每一个血写的字都带着挣扎的痛苦气息,却奇异地组合成一道不容置疑的钢铁屏障。

书房里温暖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剩下烛火芯子在灯油中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细响,如同幽魂的叹息。跪在案前的田豹,呼吸压抑至近乎无声。墨滴在丝帛上晕染的痕迹边缘仍在缓慢而清晰地扩散着。

窗外风雪渐紧,呜咽的风声重重击打着紧闭的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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