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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连曲阜宫墙上的泥缝似乎都冻得更深了些。鲁庄公的手搭在冰冷的殿阶玉扶手上,指节泛白。那来自边境的警报已在他心头翻搅了一整夜:旌旗蔽日,车驾隆隆,深青色的齐国大军正漫过边境,又一次卷土重来。去岁才被逼献出汶阳之地,喘息未定,新伤未愈。他目光扫过阶下,文班为首的施伯微不可察地摇着头,武将之首公子偃按剑挺立,眉宇间是怒却也藏着一丝无奈。殿中一片窒息般的死寂,只听见几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和沉重的呼吸。

殿门轰然洞开的声音如利刃割破死水。一个瘦削的身影逆着廊下惨淡的天光出现在门框处。麻衣染尘,葛履沾泥,一步步踏过冰凉的殿砖,步子稳得没有一丝摇晃。左右公卿大夫纷纷侧目,像躲避秽物般悄然退开半步,空出一条直通君前的窄路。细微的鄙夷目光如同芒刺扎在来者身上。

鲁庄公紧盯着那人,直到他停在一丈开外,躬身长揖。身形微弯,背脊却绷得笔直。

“何人擅闯宫禁?”庄公的声音带着疲惫与威压。

“草野鄙人,曹刿。”声音不高,却清楚穿越大殿,压下了所有的窸窣。

“此乃军国危局,汝一介庶民,有何见教?”施伯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冷诮,抢先一步。

曹刿缓缓直起身,目光竟越过了阶下卿士,直直望进庄公的眼底:“齐国又举兵压境,不知君上依仗何物与之抗衡?”语锋锐利得像刚磨出刃的矛尖。

一阵压抑的嗡嗡议论声浪在公卿行列里低低响起。

“无礼狂徒!国之兵甲将帅,岂是尔等可过问?”公子偃按在剑柄上的指骨绷得咯咯作响,怒视着曹刿。

曹刿不为所动,只将视线牢牢锁在庄公脸上。那目光里有种东西,不是愤怒,不是莽撞,更像一种冰冷的探寻。一片令人不适的寂静。良久,庄公才缓缓开口,像要摆脱某种无形的束缚:“寡人…不敢吝惜府库珍玩,祭告天地鬼神之物丰厚洁净,祈祷神明必不加害于鲁国……”

“神明?”曹刿的唇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并非嘲讽,而是锐利的审视,“神明无心,不会因区区祭品而降幅。然君上诚意可感,敬鬼而能尽人责,此小信也。神明不会助你作战,却也不会因此降祸于鲁国。”他略作停顿,那目光似乎将庄公衣冠之下的虚弱看得通透,“但仅凭于此,便想退齐国之虎狼之师,远为不足。”

施伯再也按捺不住,声音因激愤而变调:“强齐叩关,此何关匹夫事耶?食肉者谋断之,庶民安敢置喙!尔莫非以为这满殿朱紫皆是不如尔之草民?”

曹刿霍然转身,目光扫过施伯涨红的脸,扫过公子偃按住剑柄的手,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惊愕、或羞恼的脸孔,最后落在庄公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字字砸在冰冷的殿砖上发出铮鸣:“食肉者鄙!肉食者何曾远谋!彼辈安坐高堂,食禄万钟,所念者不过身家权势,焉有社稷生死存亡于胸次?肉食者鄙!不足谋,不足与谋!”

死寂。连殿中巨大的铜灯座上燃着的牛油火烛,爆开的灯花声都清晰可闻。所有臣僚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苍白地凝固在曹刿那声石破天惊的论断里。施伯张了张嘴,像条离水的鱼,终究发不出任何声音。曹刿复又转向庄公,腰背深弯下去:“危亡之际,社稷悬于一发。草民不敢自弃微躯,愿求赐言,君上有何可恃以御强齐?”

大殿里只剩下牛油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庄公沉重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拽出来的。他那原本因焦虑而略显浑浊的眼睛深处,一丝动摇被这庶民锐利如刀的目光刺穿。他几乎能闻到大军将至的尘土与铁锈的气息逼近国门,而眼前的群臣,竟被这寒门之人压得哑口无言。

“罢了,”庄公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缓,终于艰难地松开咬住的下唇,一丝血线渗进唇纹,“寡人临民,不敢言大惠,然凡民间讼狱,必竭力推究实情,秉公裁决,不敢有丝毫偏袒轻忽,力求狱讼清明。唯此一点,自问尚可告于天地祖宗。”他的语速很慢,目光胶着在曹刿脸上,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没有立刻的回应。死寂在殿中蔓延。

庄公袖中的双手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等待着那个最终决定他、决定鲁国命运的判决。

终于,曹刿缓慢却笃定地点了一下头,那紧抿的唇线第一次松开:“善。此方可谓尽心为社稷之根本!有此一端,足可与强邻周旋。君上如能准允臣从驾军前,战事或有可为。”

“准!”庄公猛地站起身来,像卸下千斤重担,那一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吼了出来。甲叶碰撞声铮然响起,他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案上的一只青铜酒爵。殷红的酒液如同迸溅的血珠,蜿蜒着在冰寒的殿砖上蔓延开来,无声地渗入雕琢的缝隙,留下一道惊心动魄的湿痕。

齐鲁边境的长勺野地,一片肃杀。新抽芽的野草柔弱地伏在料峭春风里,鲁国红黑色的旗幡无声地垂挂。战车沉重地碾过刚解冻不久、尚且松软的土地,留下深深的辙痕。车轮吱哑呻吟,戈矛锋刃在阴沉天色下流转着幽冷的寒芒。步卒沉默地行进,赤色皮甲衬着一张张因紧绷而失去血色的脸,间或有几声压抑不住的干咳撕破这凝滞的沉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湿泥和一种焦躁难安的气息。远处,一片深青色的乌云,正缓缓压向地平线。那是齐国军队在调整阵列,旗帜移动,如同海中巨大而危险的暗流。

一辆朴素到没有任何饰物的战车停在阵列前端不远的高坡。曹刿立于车上,粗布麻衣在一群甲胄鲜亮的甲士簇拥中显得格外刺眼。他站得极直,粗糙的指节紧紧扣住车轼,身体微微前倾,如同铁铸的箭镞,锋锐地指向那片深青的敌阵。风撩起他额角几缕灰白的乱发,他浑然不觉,目光凝练得像针,穿透翻腾的烟尘,死死钉在齐军核心那面猎猎飘扬的墨绿色主旗之上,旗下一个模糊的披甲身影端坐战车。曹刿能清晰感觉到,鲁公紧贴在自己身后的呼吸正变得越来越粗重急促,连带着这车舆都在微微震颤。

“咚咚咚!!!”

一阵惊雷般的鼓声猛然撕裂了整个旷野!低沉、猛烈、带着碾碎一切的凶悍欲望,仿佛大地深处的心跳骤然搏动起来,炸响在每一个鲁国士卒的耳畔!那鼓声由远及近,贴着地皮滚动,震得人胸腔发麻。脚下的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颤。那片沉静的深青色乌云猛然动了起来!齐军的脚步踢踏声、战车毂轮滚动声、铁器碰撞声汇成一股汹涌的浪潮,速度越来越快,带着吞噬一切的威压席卷而来!那面墨绿色的主帅牙旗疯狂摇动,如同巨大的黑手用力撕扯天空!

“冲啊!踏平鲁阵!!”狂暴的呐喊声骤然爆发,如同海啸扑岸,瞬间压过了战鼓的余音!

鲁军阵列最前,一排持巨盾的重卒身体不自主地绷紧,脚下不由自主地错动了一下,沉重的木盾下意识地被用力顶住地面,撞出一片沉闷的噗噗声。后排有弓手的手臂微微颤抖,箭头指向了天空却又迟疑着未能拉满。车阵中几匹辕马被骤然的声浪惊吓,不安地刨打着蹄下的泥地,喷出大团白气。

“禁!”曹刿猛地侧过头,一个低沉却异常清晰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针,瞬间钉入身旁正欲张口催阵的鲁庄公耳中!他的手无声而沉重地按在鲁庄公攥着宝剑的手腕甲叶上,指关节坚硬如铁。“噤声!未得令,万矢不许发,一步不得前!”曹刿的目光紧追着那片汹涌扑来的深青色狂潮,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传令!结阵死守!弓弩手控弦!车乘驻马!妄动者!立斩祭旗!”他的眼睛死死锁住齐军阵中那面狂舞的帅旗,一丝都不曾放松。

鲁庄公喉头剧烈地耸动了一下,咬肌绷紧如铁块,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命令被一层层嘶哑着嗓子传递下去,压制着即将沸腾的阵线。原本已经微微晃动的阵列重新凝聚起来,虽然呼吸急促,巨盾顶得更紧,脚步却死死钉在原地。前排士卒的指节因过分用力握紧盾牌把手而一片青白,汗水沿着鬓角流进眼角也顾不上抹一把。后排的弓手屏住呼吸,拉满的弓臂轻微震动,汗水浸湿了握弦的手指。恐惧已化为一种几乎要将肺腑撑裂的窒息感,死死堵在每一个人的喉咙口!

深青色的洪流近了!更近了!可以看清最前方齐军锐士眼中奔涌的赤红杀意和闪烁着冷光的矛尖!

“轰——!”

第一波真正的撞击声排山倒海般炸开!前排巨盾组成的赤红色堤岸猛地一震!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碎裂声、哀嚎声混杂一团!沉重的齐军战车撞击在盾阵上,发出巨大的轰响,木屑飞溅!鲁军持盾的士卒闷哼着被震得口鼻溢血,有人瞬间被撞翻,盾牌倾覆,后面的长矛手立刻挺上,奋力自盾缝中突刺,矛尖入肉的噗嗤声和垂死的嘶嚎令人头皮发麻!后排的齐军如潮水般紧随而至,密密麻麻的长戈疯狂地勾啄、刺劈!鲁军的盾阵如同一堵濒临崩塌的堤坝,在惊涛骇浪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庄公的车驾被汹涌的人潮推挤着剧烈摇晃,犀牛皮绳绷得吱呀作响。御者死死勒住惊骇欲狂的辕马,手臂肌肉块块虬结。

冲击的狂澜持续了片刻,那第一波齐军的冲锋势头竟在鲁人的盾矛死守之下硬生生卡住。如同激流撞上礁石,虽声势骇人,礁石却未动摇。前排齐军的脚步开始有些凌乱,后续深青色的潮水速度也明显地缓了下来。攻势微滞。

“咚咚咚!!!”

第二通沉重的战鼓又在齐军阵后猛烈擂响!比第一通更加急促,更加狂暴!那面墨绿色的大旗猎猎狂舞,指挥着第二波早已列阵的深青色军潮开始涌动!带着比刚才更加凶狠的气势,新的洪流悍然卷向刚刚经历第一波冲击、鲜血淋漓却依旧死钉在原地的鲁军!

“坚持!收拢!”鲁国前阵军吏破音的号令淹没在钢铁碰撞的巨响里。

“噗——嗤!”齐军更猛烈的冲击下,终于又有一处鲁军盾阵彻底崩溃!断裂的木盾飞起,露出后面惊骇的面孔。深青色的人影汹涌而入,雪亮的戈矛挥舞切割!

鲁军的阵线整体猛烈地后挫了一下,如同被重锤击打,裂缝在蔓延!后排的鲁国甲士甚至已经能感受到扑面的腥风。庄公死死抓住车轼,指节捏得发白,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向上爬。他猛地扭过头,眼神死死盯在曹刿的侧脸上,是无声的、焦灼的疑问:还能撑多久?!

曹刿的眉头拧成一个更深的山峦。他的眼睛依旧鹰隼般死死追索着齐军核心那面帅旗下的鼓阵和战车!旗杆的摆动幅度依旧激烈,显示主帅的指令还在强硬地发出。但第二波鼓声的节奏……那指挥的节奏竟透出一丝混乱。一种极其隐晦却无法忽视的裂痕,开始蔓延在汹涌的深青色洪流中。冲锋的步伐明显地不再那么齐整、坚定。一些边缘的步卒推进速度迟缓了许多。许多前排锐士手中挥舞戈矛的力度失去了那种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虚张声势。

曹刿的呼吸在那一瞬间也凝滞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动的节律似乎与远处齐军的鼓点微妙地纠缠在一起。他在等待!等待那个决定性的衰变的临界点!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弦,汗水沿着鬓角流到下颌,在下巴尖聚成沉甸甸的一滴,终于不堪重负,“嗒”一声滴落,砸在他按在车轼的手背上,冰冷刺骨。

终于!

“咚咚咚咚咚!!!”

第三通战鼓声骤然暴起!这一次,那声响依旧震耳欲聋,却再也掩饰不住内里透出的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空泛的焦躁!如同强弩之末的尖啸!齐军阵后的鼓手似乎只想用疯狂的敲打掩盖某种本质的溃散!而前方冲击的深青色浪潮,在这最后的催命之鼓下,其势已颓败得触目惊心!前排的兵卒脚步拖沓凌乱,目光犹疑地在鲁军盾牌的缝隙间扫视,手中的兵器刺击变得敷衍无力!整个军阵推进的速度陡然下降,像被淤泥拖住了车轮!那面核心的墨绿帅旗挥舞得更加狂躁,却如同指挥不动一群散了魂的木偶!齐军士卒的眼神被一种麻木和疲惫弥漫,脚步黏滞,戈矛沉重,队形松弛!

曹刿骤然挺直了身体!浑浊的眸子里刹那爆裂出锋利如刃的光芒!身体内早已积蓄已久的熔岩轰然奔涌!他粗糙的大手猛地抓住车轼,用力之大,仿佛要将那根硬木捏碎!腰腹的力量瞬间拧紧爆发,脖颈上的青筋条条贲张,朝着鲁庄公、朝着身旁死死控制着号令鼓的鼓吏、朝着整个屏息待命的鲁国军阵,那积蓄了全部心神、全部意志、全部力道的命令如雷霆般轰然炸响:

“吾鼓!!!”

这声咆哮仿佛具有开山裂石的力量,带着撕裂耳膜的血腥气狠狠撞碎了这个血腥战场的喧嚣!他的头颅高高扬起,喉结滚动如同怒狮,手臂如同一柄蓄满千钧力量的重锤,朝着那片几近崩坏凝滞的天空猛然劈下!斩断一切迟疑!

“咚——!!!”

鲁国阵后,那面比齐鼓更大、蒙着厚重生牛皮的赤色巨鼓,在憋屈了漫长的死亡煎熬之后,终于被鼓手用尽平生之力狂暴地擂响!鼓面剧烈震颤,深沉到仿佛源于地府深渊的巨响如同沉睡的火山怒吼着掀开地表!这雷声般的鼓点不是催促,而是释放!

“吾鼓!!!”那被活活压制了太久的赤红色火山,终于喷发了!这积蓄已久的吼声已不是人的声音,是野兽濒死反噬前从喉管深处挤压出的绝命咆哮!声浪轰然炸开,排山倒海,盖过了战场上的一切杂音!那些早已血灌瞳仁、牙龈咬碎的鲁国锐士,在这惊天鼓声和号令中瞬间点燃!压抑到极限的恐惧、愤怒和死志瞬间转化为足以摧毁一切的狂暴之力!原本死守的盾阵悍然向前撞去!后排沉寂许久的戈矛丛林骤然沸腾!赤红色的“鲁”字大旗猛然撕裂空气般向前倾斜俯冲,仿佛一头被锁链禁锢了太久的赤红凶兽,终于挣脱束缚,凶猛地扑向猎物!

“杀——!!!”

震彻天地的杀声如同实质的攻城巨锤,裹挟着排山倒海的赤色狂涛,铺天盖地地砸向对面那片已然散乱不堪、魂飞魄散的深青色!从绝望的死守到决绝的冲锋,快得没有一丝间隙!

正艰难迈步的齐军前阵只觉一股令人魂胆俱丧的腥风扑面而来,惊愕和恐惧瞬间冻僵了他们的五官!冲在最前的鲁军前排长戈手疯狂挥臂横扫猛劈,寒光轮闪!齐军松散的阵列如同被滚烫的利刃切入朽木!残肢断臂带着泼洒的鲜血在骤然拔高的嘶喊声中飞上半空!

鲁军的战车阵轰然启动!沉重的轮毂碾过脚下破碎的尸骸、湿滑的血泥和翻滚的伤兵,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粘腻摩擦声,如同地狱开来的巨大碾轮!车左箭手沉稳得可怕,搭箭、开弓、引满、发射,动作行云流水,冰冷的目光紧锁着视野中每一个深青色的背影。箭矢破空的厉啸连续不绝,精准地将仓惶回头的齐兵射翻在地!车右的长戈手居高临下,大矛如同收割麦秆般狠狠刺下,力道千钧!那些零星反扑的齐兵刚刚刺出手中的短戟或是戈援,矛尖已洞穿其胸腹,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后飞跌!

溃散!无法逆转的溃散!

齐兵如同炸窝的蝗虫,丢盔弃甲,疯狂向北奔窜!兵刃遗落,旌旗践踏!惨嚎、哭喊、被踩踏者的骨骼断裂声和垂死呻吟在风中交织,裹挟着尘土和血腥气,弥散整个长勺!混乱的溃兵潮水般撞击着试图维持秩序的齐军后卫防线!一个断臂的齐军校尉在血泊中徒劳地挥舞着半截矛杆:“站住……顶住……”话音未落,就被疯狂的人流淹没践踏!

追击的锋锐战车终于犁入那片勉强支撑的齐军后卫车骑!

“压!撞!”车阵中发出凶悍的催喊!数辆加固冲角的鲁国重车不再游弋,猛然加速,如同巨兽出柙!冲角直直撞上脆弱的阻拦!

“喀嚓!”

沉闷的撞击声混着刺耳的木裂之音!

一杆残破不堪的深青色齐军偏将战旗绝望地倒了下去,扑入厚厚的血泥。最后的抵抗在这压倒性的赤色洪流撞击下彻底瓦解!深青色的浊流再无任何羁绊,裹挟着一切残余力量和将领亲兵的护卫,向着更远的北方疯狂奔涌而去!鲁军的战车和步卒如同最饥饿的狼群,死死咬着这溃败的尾巴,驱赶着,碾压着,绞杀着所有迟滞的脚步!

浓稠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如同沉重粘腻的裹尸布,死死缠绕在长勺上空翻滚的烟尘之上。齐桓公那面巨大的墨绿帅旗被遗弃在泥泞血泊中,金色的纹饰被血污和泥浆覆盖,无力地瘫倒在车轮践踏过的痕迹里,旗角破碎,无声诉说着惨败。一只断箭斜插在旗杆旁湿润的泥土中,黑色的箭翎在微风中抖了一下,被奔逃的乱军踢起的泥点砸中,无力地倒伏下去。

湿冷的雨水,像一层粘腻的油脂,从长勺古战场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腥气里渗透出来。鲁庄公的车驾沉重地碾过这片泥泞与血污混合的谷地,雨水沿着雕饰古朴的车檐不断流下来,串成灰暗的珠帘。他并未坐在舆中安享胜后的余裕,而是立于车栏之后,犀甲披挂,却掩不住连番激斗后的疲惫与一丝尚未平息的惊悸。

远处,溃败的齐军深青色潮尾还在目力可及的边缘狼狈蠕动,如同一条被撕烂的青色巨蟒在泥水中挣扎,渐渐沉入北方的丘陵阴影之中。车架旁侍卫的戈刃上,不时有冰冷的血珠被雨水冲开,滑落铁叶,渗入同样被暗红浸染的、早已辨不出原色的泥地里。

车驾缓缓驶向一个高坡。坡顶,曹刿默立于一株虬曲的老槐树下,单薄的葛衣湿透紧贴在身上,显出嶙峋瘦骨的轮廓。他背对着归来的车驾与王旗,浑浊的目光穿过凄迷雨幕,投向齐军溃散的方向,身形仿佛一尊古拙的石俑,钉在泥泞之中。直到车驾在坡顶停驻,侍卫环立的脚步声踏碎了雨声,他才缓缓转过身。那张被风雨刻蚀、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穿透,目光平静地迎上鲁庄公那混杂了庆幸、疑惑与浓重不解的复杂视线。

庄公甩开内侍搀扶的手,甲叶碰撞声中跃下车辕,积水四溅。他几步抢到曹刿面前,甚至顾不上整理被雨水打湿、紧贴额角的垂旒,呼吸犹带着战场奔跑后的粗重,迫不及待地问道:

“夫子!寡人……实不知!初战时,寡人情急欲鼓,卿力阻之,令强弩控弦而不发,持戈执矛者几欲焚心而不得动!乃至齐人一鼓而我不应,二鼓而我军士坐如针毡面无人色!待到三鼓甫一落定,卿便骤然命吾鼓响!鼓声甫作,全军如沸汤泼雪倾巢而出!此是何故?寡人……当真不明!”他的语速极快,带着焦灼的热气,双目死死钉在曹刿脸上,仿佛要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掘出洞悉天地奥秘的钥匙,“卿所谓‘一鼓再鼓三鼓’之言,莫非早已料定齐师气运衰竭如斯?还请夫子教寡人!”

雨水不断沿着庄公的冠冕、甲叶淌下,滴落在两人之间的泥水里。庄公话语中那深切的困惑,近乎祈求,在潮湿凝滞的空气里撞击。坡下的平原上,士卒已开始艰难地整队,清扫战场。搬移尸骸的喘息声,重伤者压抑的呻吟,偶尔兵刃触地的撞击,低低地弥漫上来,更衬得坡顶二人之间的寂静带着一种沉重的张力。

曹刿深陷的眼窝抬起,那锐利的焦点并未落在鲁庄公殷切的脸上,反而越过他的肩头,投向远方雨幕下狼藉遍野的长勺战场。他似乎并未立刻听到君王的垂询,目光在烟雨交织的虚空中逡巡片刻,方才缓缓收回,重新凝聚在鲁庄公被雨水和汗水浸润得微微发亮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得计的欣然,也没有丝毫面对君王的谄媚或畏怯,只有一种历经沙场风雨后的沉静洞明。

“战者,”曹刿开口,声音并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淅沥雨声,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子投入庄公心湖,“气与力也。”他抬起枯瘦的右手,指关节异常突出,“初击之鼓,如巨锤凿山!”他的手猛地向前一送,动作短促有力,带着千钧之势,“齐人意气方盛,鼓声所至,锐不可当,步卒如狂涛奔腾,戈矛如林倾覆!彼气正盈,利在搏虎!若我军仓促应其锋芒,无异于残枝拒奔流,徒增损伤。故臣请君上,勒卒束甲,结阵如磐石,任其如何摇撼捶打,自巍然不动。”他的手掌随之做了一个牢牢向下压住的姿态。

“然,人力有穷!”曹刿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刺向齐军溃逃的方向,“首鼓之威,耗力何止万千?如强弓射罢第一箭,再挽时弦臂已重三分!”他的左手随之做了个虚挽强弓又疲惫放下的动作,“二鼓擂起之时,”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穿透喧嚣洞察本质的冷静,“鼓声依旧震耳欲聋,然细辨其下——”他侧了侧头,仿佛在侧耳捕捉那早已消逝的战鼓之声,“催逼之音已显急迫,彼步卒冲击之脚力已欠沉重,手中戈矛挥舞亦失其首轮劈刺那般决绝狠戾,锋芒已有颓意!鼓与人,气脉已有微瑕。此便谓之再衰。”

鲁庄公双眼微眯,紧锁的眉头仿佛被这句话拨开一线缝隙,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方才厮杀过的那片泥泞之地。

曹刿的话却未停歇,语锋陡然如冷电划破雨幕:“更待其三鼓大作!”他的右手猛地攥紧,五指狠力收拢,指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在捏碎一块朽木!“三鼓如疯犬之吠!其声如雷却声嘶气浮!徒有其响而神意已散!此刻齐锐之士,已然骨酥筋软!战阵之形散漫浮飘!人皆惶惶然如失魂魄!目光茫然无所着落!脚步虚浮难辨路径!戈矛斜举难以为继!士卒胸中最后一点鼓胀的气,已如沸水尽涸!此三鼓之下,其气其力,”曹刿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意味,对着那片虚空轻轻一挥,“如汤沃雪,散尽矣!是名三竭!”

曹刿的手势定格在虚空中挥散的状态。他目光沉沉转向鲁庄公,字字清晰:“彼时彼刻,彼竭而我鲁国之勇士受齐人一鼓之凶、二鼓之狂、三鼓之暴,压抑憋闷之怒火已如火山在地脉下淤积百年!一旦吾鼓之号令如天雷炸开!”他那紧攥的手再次紧握猛地砸向虚空,“郁积已久的惊雷烈火骤然喷薄!如积云久凝忽泻暴雨!势不可挡!方有今日之胜局!此非臣有谋算鬼神之机,不过深察敌心,窥其气运流转之脉络罢了!”

鲁庄公如遭雷击般,僵立原地。雨水顺着甲叶冰凉地滑下,渗入颈项,他却恍若未觉。那紧锁的眉头已经舒展,眼中却浮起巨大的震动。他猛地又记起一事,急切追问:“寡人尚有疑处!既已破其大阵,齐败军溃走北遁,尘土蔽天狼奔豕突!寡人当即欲挥全军掩杀,务求尽歼其众!卿却再次止之!更不待传令,径自下车,”庄公目光炯炯,追忆着当时混乱的场景,“于遍地狼藉间俯身细辨车辙轮印!甚至攀上臣之战车轼木,手搭凉棚穷尽目力眺望敌军狼狈溃败之踪迹!末了方断然回禀寡人曰:‘可追矣!’寡人仍疑之!卿此举究竟何意?”庄公的声音不自觉抬高,带着战后的嘶哑与渴求真谛的迫切,“彼时追歼溃兵最是要紧,片刻耽误便使其脱网!此节寡人亦未明!”

曹刿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灌入肺腑。他并未因君王连番诘问而显露焦躁,反而向前踱了一小步,靴子陷入更加黏湿的红泥。目光越过庄公的肩甲,投向坡下那更加泥泞、布满了深深辙痕和歪斜脚印的来路战场。

“战阵之形可伪,溃逃之相可惑。”曹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拨开迷雾般的冷静审视。“溃军如丧家之犬,必求一线生机。然此生机能否得逞,却藏于细微。”他微微侧身,指向坡下那条向北延伸、被溃兵和追兵踩踏得更加凌乱、翻卷着暗红色泥浆的大道。

“齐侯乃春秋雄主,管仲、高奚亦非庸才。”曹刿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大军虽溃,岂无后图?若其败军虽奔,乱而不散,车辙虽深却交错并行有度,旗幡虽倒却隐隐有聚合之势——此必示我以弱实则为诈!溃军之中尚存骨干竭力维持,或有后路伏兵阻截追兵反扑于我!此诱敌深入之策也!岂可冒进?”

他浑浊的目光穿透雨雾,仿佛重新看到了那混乱的战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虚点着方向:“然细察其时!齐溃兵车辙轮印何其深重!彼败兵仓皇求活,车载重物辎重必遗弃不顾,故车辙深浅应趋一!然臣俯身细观,其辙印深陷泥中者比比皆是,纵横交错,深浅无序!尤多彼此冲撞倾轧、前后抵牾之痕,甚至将己方车辆倾覆于途阻塞后来者!此绝非假乱之相,实乃心胆俱裂、自顾不暇、争相践踏逃命之确证也!”

曹刿言罢,右臂猛地举起,指向高坡不远处几处被遗弃的、陷入泥泞里几乎只剩半幅轮子的战车残骸:“更有其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后的冷冽,“远望之,彼旌旗倾覆如云摧雾散!然臣登轼而穷目!”他的身体做了一个微微后仰、极目远眺的姿态,“那随风翻卷委顿于地的旗帜,可尽是旗杆折断者?可皆是主纛大旗?非也!其旗多为士卒逃亡之际自身割断系索、随手弃之于地!大纛或许尚存,然其麾下兵士已无一人顾惜主将旗号!彼军心之溃散,竟至于此!弃旗如同抛履!故曰:辙乱矣!旗靡矣!”他的手臂重重落下,“此二者乃齐军魂魄尽失无复战心之铁证!追之无忧!定能大获全胜!故臣言可追!”

鲁庄公站在坡顶冰冷的雨水里,曹刿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字砸向他心坎,回音在胸腔里激烈冲撞。坡下的战场泥泞中,士卒正拖着疲惫的身体,搬运同袍僵硬染血的躯体,将他们安放在临时挖出的浅坑旁。雨水冲刷着士兵脸上的泥污和血痕,也冲刷着坑旁新翻出的暗红色湿土,混合出一种浓重而无法洗刷的悲怆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死亡与绝望的腐铁腥味。

庄公挺拔的身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空,肩膀骤然塌陷了几分,挺直的背脊也微微弯了下去。他那双紧握着车轼、指挥千军万马的手,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甲缝里早已被浓稠血浆和污泥浸染得漆黑如墨,那污浊的红黑凝结物,仿佛是方才那个血腥战场的细小碎片,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黏在他的肌肤上。他猛地张开双手,十指在半空中微微痉挛着,视线凝固在手掌与污黑的指甲上,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双手背负的万千生死与无边血红!

“嗟乎……”一声深长到几乎撕开胸腔的叹息,带着无可言喻的悲凉与惊悸,从庄公喉咙深处挣扎出来,尾音在湿冷的空气中拖曳得悠长而沉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最终被萧瑟的雨声吞没。他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目光再次投向坡下的修罗场,那泥泞里拖拽尸骸的士兵背影渺小而疲惫。

良久,庄公的目光艰难地收回,重新落在眼前这个葛衣湿透、形容枯槁的寒士身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战局迷雾被彻底点破的恍然和震动,更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敬意,以及……一丝作为君王、却险些被自己盲动葬送江山的巨大后怕!

“寡人……”他的嘴唇嗫嚅着,声音低沉沙哑,“欲与强邻争锋,安能不倚夫子之谋?”他向前一步,抬起那只犹自震颤不止、沾满血污的手,似乎想去拍曹刿的肩膀,却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敬畏隔阻在半途,最终只是郑重无比地向曹刿深深一揖到地!

“恳请夫子随寡人同归曲阜!寡人尚有……”他的头埋得很低,冠冕上的垂旒几乎触碰到湿冷的地面,话语在喉咙里滚动了一下,“尚有……万般国事……危难国事……需赖夫子指点迷津!望夫子万万不可推辞!”

雨势渐弱,细密的雨丝在冰冷的空气中织出一道道灰暗的帘幕,无声地洒落在血污未干的古战场,也洒落在坡顶这对君臣无言相对的身影上。坡下的战场依旧无声无息,只有雨水滴落在残箭断戈上发出单调空洞的回响。长勺的山风呜咽着卷过,带走了硝烟,却留下刺骨的寒意,盘绕不散。

曲阜的初夏闷得如同蒸笼,蝉鸣嘶哑。宫墙高耸,将暑热死死关在殿宇之间。鲁庄公额角不断沁出的汗水,沿着紧绷的颧骨滑入胡须,他却浑然不觉。手中的绢帛已被攥得发皱,指节因过于用力而透出青白色。殿内角落的冰盘蒸腾着白气,然而无人觉得半分凉意。那传自郎地的急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口烫下一遍遍焦糊的印记:齐宋两路大军,深青色与玄色交织成一片浓稠的死亡之云,压境而来,已深扎于郎地!

堂下公卿大夫列立如木桩。施伯眉头拧死,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能从深衣覆盖的方砖上凿出计策。武将前列的公子偃年轻的脸庞涨得通红,甲胄下起伏的胸膛如同压抑着风暴。

死寂。空气凝滞如铅水,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钝刀割过喉咙。冰盘融化滴落的水声,“嗒…嗒…嗒…”,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单调而催命。

忽然,殿门发出一声艰涩的呻吟。所有人像被鞭子抽了脊梁般霍然抬头。殿口沉重的光影里,一个身影逆着刺眼的天光,轮廓瘦削,再次踏入这烈火烹油的庙堂。

又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麻衣葛履。曹刿缓步入殿,步履沉稳,无视两旁投来的复杂目光——夹杂着惊恐的依赖与几乎喷薄欲出的质疑。他停在阶下不远,深陷的眼窝抬起,目光锐利如初见时一般,笔直地看向御座上面容焦枯的庄公。无声的空气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庄公猛地站起身,撞得身下沉重髹漆王座都发出一声闷响,那团发皱的急报帛书被他死死捏在手中:“夫子!齐宋大军已在郎地安营扎寨!旌旗接天!此绝非长勺可比!彼两强联手,如虎添翼!夫子可有计教我?”他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火烧眉毛的嘶哑和几乎绝望的逼迫,“若郎地失守,曲阜腹地再无遮拦!”

殿内所有目光瞬间如铁钉般锁在曹刿身上。施伯嘴唇翕动,喉结滚动几下,终究未能出声。公子偃眼中则爆射出孤注一掷的凶光。

曹刿的目光似乎没有停留在庄公那张因为焦灼而扭曲的脸上,反而穿透殿宇厚重的梁柱、灼热的空气,投向北方郎地那片无形的战云深处。他甚至微微侧了一下头,仿佛在捕捉千里之外齐宋营盘飘来的烟尘气息。殿内的窒息几乎令人晕厥。

终于,曹刿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穿透死寂,清晰得像冰凌坠地:

“彼势固大。然强弱虽殊,有瑕可乘。齐为虎狼,宋如豕犬。”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扫过殿内一张张屏息的面孔,最后定在庄公脸上,“齐军精锐,久战之师,阵垒森严如铁壁。欲破其一,难如登天!强攻,如投卵击石,自取灭亡!”

庄公紧攥帛书的手猛一哆嗦。公子偃脸色的殷红瞬间褪尽。

“然则——”曹刿的语锋陡然下压,如同凿刻般斩钉截铁,“宋军!虽附齐尾,实为赘疣!宋公暗弱,将领南宫万,刚愎自用,恃勇而疏谋!其营垒必不整,其部伍必不肃!其心亦未必坚如磐石!一击而能撼之!”

他枯瘦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两把淬过冷水的匕首,死死钉入庄公惶惑的眼底:

“击宋!击其心浮气躁!击其甲乱营疏!击其与齐貌合神离之隙!宋师若溃,必如山崩堤决!溃兵裹挟如山洪倒卷,定能冲垮齐军结寨之营盘!乱其阵脚!坏其斗志!彼时,齐军纵有余勇,亦已独木难支!锐气尽折!其必自退!断无拼死决战之理!是故,”他干裂的唇缝间,吐出字字如淬火锻打而成的铁钉,砸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

“击其瑕,则坚者自溃!宋败而齐退!”

“击宋?!”一声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公子偃口中炸开!他年轻气盛,急急向前一步,声音冲满不信与质疑,“夫子之言是否太过……太过轻断?!宋军再弱,亦有其数万之众!岂能一触即溃?更遑论我军主力若尽数扑向宋营,置正面虎视眈眈之齐军于何地?齐军若趁隙夹击我军侧背……”他不敢再想,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上。

曹刿的视线冷冷扫向公子偃,那目光如同冰冷的井水浇在滚烫的烙铁上,嗤地腾起一股白气:

“惧其夹击?”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若敌强攻鲁国心腹之患!”他枯瘦的手猛地指向东方那不可见的郎城方向,“郎城破,则鲁国门洞开!届时何谈正面?何论侧背?满盘皆倾!”他的目光转向沉默不语的施伯,“彼时,曲阜宗庙之内……”言未尽而意已至,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弥漫开无言的惨淡硝烟,“恐只余白旄悬杆。”

“可…可宋营壁垒难道就能轻易凿穿?”公子偃的声音低了下去,但依旧带着不甘的固执。

曹刿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笑,更像一张揉碎的老羊皮抖开了褶痕:

“壁垒?”他干涩的声音里揉进一丝冷峭,“南宫万其人,自负其勇,鄙陋少谋。彼若扎营,必贪图地势之便而轻敌弃险!其侧翼必露,守备必疏!此等破绽——探马难道回报有误?”他的眼光倏地转向殿角一名低着头的军尉,“宋军右翼营盘,可曾探实?”

那军尉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声音都颤了:“禀……禀上大夫…确…确有回报…宋军右翼三座营盘,靠山脚处,营外仅有断木车辆为障…并无深堑…守卒…守卒巡哨…亦…亦颇懈怠!”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额头冷汗涔涔。

曹刿的目光复又钉回庄公脸上:“君上!时机紧迫!唯以雷霆手段击其虚!以宋乱,破齐谋!此战能否存鲁社稷,在此孤注一击!”他最后的话语斩钉截铁,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庄公身体剧烈一震,那攥在手中的急报帛书终于被他五指深深掐透,发出近乎撕裂的哀鸣。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曹刿那张沟壑纵横、写满决然的脸,仿佛要从那枯槁的表象下汲取最后的力量。汗水滑进眼角,一阵刺痛。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那一点摇曳的惶惑已被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然所取代!

“国尉!”咆哮声炸响大殿!

“臣在!”公子偃猛地挺胸昂首。

“点选锐士!披双层熟皮甲!饱食啖肉!入夜随寡人——突袭宋营右翼!”庄公戟指北方,声音嘶哑却如同闷雷滚动,“击其虚!冲其怠!直取其帅旗!不得有误!寡人亲为你督压后阵!破晓之前,要么提南宫万首级回城复命,要么……”他眼中闪过一丝赤红的疯狂,“便裹尸还于城前!”

——

郎城西门,最后一丝残阳的余烬彻底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城墙巨大的阴影如怪物匍匐。虫鸣声隐去,风死寂。唯有城头守卒火把偶然跳跃的暗红光芒,映照着下方缓慢开启的沉重门缝。黑沉沉的铁闸被悄无声息地吊起。

三百余道漆黑的身影,如同被夜色浸透的流水,从门缝中缓缓滑出。他们皆着两层熟硝牛皮的软甲,比寻常胄轻便,紧束肢体利于搏杀。人人唇舌紧闭,只闻脚下葛麻软履踩在松散浮土上,发出沙沙的微响。公子偃一身同样深色的短甲,紧握腰间的铜柄短剑,身形绷紧如猎豹,目光鹰隼般扫视着眼前这片被黑暗和死亡气息浸透的原野。

他们贴着郎城巨大城墙的根脚阴影移动,身形被城墙的黑暗完美包裹。继而转入被踩踏得稀烂的野草覆盖的低洼地,浓重的泥土气息、腐烂的草叶味,以及远处宋营飘来的隐隐火把光亮和人声马嘶,在黑暗中如同无形的丝线,绷紧着每个人的神经。

前方一片被砍伐过的稀疏林地轮廓逐渐清晰。公子偃骤然停步,抬手屈指成爪向下猛地一压!身后三百锐卒如同训练精熟的猎犬,瞬间伏低、凝固!几乎同时,一队持着火把的宋军哨兵懒散的脚步和低语从不远处飘过,刀鞘轻轻磕碰着甲片,火光昏黄地扫过林中树干的疤痕。待那队摇晃的火把光团和甲叶声远去彻底消失在暗夜里,死士们才悄然起身,向着林后那片被营盘篝火熏出朦胧光晕和模糊嘈杂的方位,继续无声地潜行。

拨开最后一片挡路的灌木荆棘,视野豁然开朗。几座营盘的木栅轮廓在微弱的星月光下呈现歪斜的弧形。正前方,那依山脚扎下的三座营盘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眼前!几辆辎重大车被随意地横七竖八堆叠在营盘外围,权作屏障,间隙大得足够人弯腰钻入!更远处营门前拒马稀疏得可怜!零星几个守夜兵卒身影斜倚在车辕或背靠帐篷木桩,睡眼惺忪!甚至能隐约嗅到飘来的浓烈酒气!调笑醉语断续地混在夜风里。

公子偃最后深深吸入一口混杂着草腥、汗液和远方宋营烟火余烬的空气,那冰冷的夜风灌满胸膛,点燃了决战的烈焰。他的右手无声地滑向腰后,拇指缓缓推开铜剑格机括。一道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咔哒”轻响淹没在风声里。

下一瞬!

“鲁人——杀!!”

这声狂野的、撕裂长夜的咆哮仿佛引动天雷!紧跟在公子偃身后,三百锐卒同时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源自血脉的狂吼!如同三百头破栏的疯虎!铁甲在骤然启动的撞击奔跑中铿锵摩擦!沉重的脚步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哗啦!”为首的木栅车障被数个冲在最前的锐卒合力撞得轰然塌倒!沉重的车辆碾压着来不及逃开的醉哨!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嚎刚刚响起就戛然而止!公子偃的身影如鬼魅般撞入营区!手中短剑带起一道森寒的弧光,将一名刚从帐篷钻出、甲胄不整的都尉喉管割断!温热的血浆喷溅在他前襟!

“鲁军来袭!!”

“天杀的!快起……”

宋军营盘瞬间炸了锅!呼喊、咒骂、兵器碰撞和垂死的闷哼交织!火光人影在慌乱晃动中如群魔乱舞!反应完全慢了三拍的宋兵如同无头苍蝇!有些衣衫不整胡乱挥舞着未及挂上的戈矛!更多的如同睡醒的沙鼠,惊恐地寻找兵刃,又被身边人影撞倒!

“随我冲!杀南宫万!”公子偃甩脱剑上血珠,带着淋漓杀气,嘶声长啸,向着更深、火光更亮的营地中心——帅旗所在的方向猛扑而去!身后数百锐卒如一波死亡的暗潮,汹涌卷动!沿途帐篷被扯倒踩平!仓促聚拢的零散宋兵如同纸糊般被狂暴冲垮!血光在跳跃的火光下频频闪现!死亡在疯狂蔓延!

与此同时!郎城方向!沉闷如大地律动的战鼓猛然擂响!“咚!!咚!!咚!!!”一声紧过一声!沉重无比,撕碎了整个郎地战场的黑夜!郎城城门轰然大开!蓄势已久的鲁军主力如同崩断堤坝的洪流!铁蹄如雷滚过干硬的土地!沉重的车轮碾碎了地上所有阻碍!排山倒海的戈矛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山林,带着毁灭一切的声势,向着已成恐怖漩涡的宋营席卷而去!

真正的杀戮洪流降临!宋营彻底被恐惧撕裂!士兵再无战意!哭爹喊娘!如同炸巢的蜂蚁,丢弃兵刃、旗帜,疯狂地向周围黑暗的原野、向齐军营盘的方向狼奔豕突!

“鲁人!鲁国大军来了——!”

“跑啊——!”

无边的溃逃狂潮席卷!恐惧如同瘟疫,迅速蔓延!溃兵洪流冲垮了微不足道的营区界限,裹挟着绝望的声浪,狠狠撞向相邻的齐军营区!

夜色未央。齐军主帅鲍叔牙高大的身躯矗立在中军帐外的高地之上,厚重的大氅被夜风吹拂。远处郎城城头,灯火通明,映出城墙上一排排森然林立的甲士身影。而那齐宋两军联营相接的边界地带,如同地狱岩浆喷发般翻涌起毁灭的狂潮!原本属于宋军的营区方向,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惨烈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铁器撞击声和大地被践踏的轰鸣混合成一片绝望的交响!火光冲天,将半边夜幕染成血色!

更可怕的是,那片崩溃的浪潮正不可遏止地冲撞起齐军仓促竖起的营栅!深红色的鲁军大旗,如同死神的镰刀,在那片翻腾崩溃的浊流中凶狠地穿刺、搅动,疯狂地切割开一切试图阻拦的微弱抵抗,将更多的溃退巨浪推向齐军营盘腹地!

“报——!”

一名军校滚鞍下马,踉跄奔上高地,头盔歪斜,脸上血汗污泥混成一团,声音嘶裂了喉咙:

“大帅!宋营……宋营已崩!鲁军主力冲开宋军前阵……已然……已然杀入我军……我军左侧营盘!溃兵冲垮了前营栅障!弟兄们……顶不住了!齐宋两军兵马裹在一起……乱成一锅浑汤!我军甲士无法结阵啊!”

鲍叔牙没有回头。他扶在腰间剑柄上的那只手,指关节猛然凸起、攥紧、直至泛出一种瘆人的青白色,剑柄上的兽首吞口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他那沉稳如铁的脸上,肌肉如同石刻般僵硬抽搐!牙关死死咬合,一股浓重到极点的铁锈血腥味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烧灼着他的口舌!

他灼灼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那片翻腾的血肉地狱和震天的喧嚣,死死钉在郎城高大城楼最高处那杆巨大的“鲁”字王旗之下——那仿佛有一道如岩石般坚韧冰冷的目光,刺透了无边的黑暗与喧嚣,牢牢锁定着他!一丝恐惧的裂纹,终于在鲍叔牙坚固如磐石的心防上无情地蔓延开来!南宫万已败,宋军已化为吞噬一切的溃兵狂潮!若此刻不退……这支耗费心血打造的精锐,极可能被这裹挟着死亡的浊流彻底吞噬、碾碎!

鲍叔牙猛地吸了一口饱含血腥与焦糊的、灼热的风,从紧咬的齿缝间,如同金属刮擦般迸出两个字:

“拔——营!”

那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被碾碎了心志的沙哑和惨烈。

“后军变前!结圆阵!弓弩断后!交替掩护——”他猛地转身,背脊绷得如同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退!兵!北!归!”

郎城高大的门楼上,曹刿单薄的麻衣早已被黏湿的夜雾浸透。他独立于垛口之后,身形融入城楼巨大的阴影中。目光沉静如寒潭古井,穿透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掠过郎城外那片被火光、烟尘、死亡彻底覆盖和绞杀的土地,最终落向齐军主营方向那一片骤然加剧的骚动——火把如星斗急急向北流转!巨大的营盘如同被无形巨手强行撕扯着向后收缩!隐约的鸣金声夹杂在高分贝的混乱喧嚣里艰难地透出来。

一夜豪雨终于倾盆而下。冰冷的雨点,又急又密,如同天神倾倒着银瓶,狠狠抽打在城头冰冷的条石上,溅起无数冰冷的水花。雨水迅速汇集成浑浊的水流,沿着黝黑的城墙淌下,冲刷着城墙根处一具被丢弃的宋国士卒残破甲胄,冲洗着插在泥泞里一面斜倒的残破宋字军旗——那旗面已被烟火燎得焦黑,湿透的丝帛沉重地扑打在泥泞里,旗杆折断了三分之一,凄惨地歪向一边。污浊的雨水沿着城砖粗糙的纹路不断下流,流入那旗面破洞卷曲的焦黑边缘,再渗入泥地,将大片的血污晕染得更加模糊。

更远处,无数遗落在战场上的矛戈兵器,沾满血泥,被雨水猛烈冲刷着。折断的矛杆浸泡在泥泞的水洼里。偶尔有兵刃反射一抹微弱的天光,冰冷而苍白。那无边的喧嚣、怒吼、哀嚎,仿佛也被这场越来越大的冰冷暴雨一点点盖过、浇熄。只余下雨声。

曹刿缓缓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鞭挞般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雨水顺着他枯瘦的脸颊蜿蜒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汗。浑浊的目光穿透厚厚的雨帘,望向雨幕中无声溃退的方向。

齐字帅旗,早已望不见了。

鲁国,又熬过了一次灭顶之灾。

城楼上,那面巨大的、被暴雨浇透的“鲁”字大旗,沉甸甸地垂着。湿透的赤红色旗面紧紧贴在旗杆上,只有偶尔一阵强风穿过箭楼,才勉强挣扎着卷起沉重的一角,又无力地落下,发出一下又一下湿重沉闷的“啪嗒”声,重重拍打在同样湿冷的旗杆木头上,如同一个疲惫国度在暴雨中沉重而冗长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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