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冽的冬气深浸临淄城头。灰蒙蒙的天空压在屋脊之上,凛风拂过悬挂城楼缟素的灵幡,卷起漫天碎雪,萧飒凄凉如无主幽魂飘零。
宫中哀钟之鸣冗长沉重,自停灵殿透穿层层宫阙,飘荡于齐国宫室之间,撞击人心。那里面躺着齐国的雄主,庄公吕购。殿内素幡铺天盖地,悬垂如林,烛火在青烟里摇晃不定,映照着新君吕禄甫苍白却沉肃的面容。
空气中弥漫着松柏、檀木香气交织的沉郁气息。棺椁沉默地停放在高台之上,其形庞大而沉重,黑漆在摇曳烛火中折射出幽暗微光,仿佛凝结了庄公一生征伐的累累功勋和弥留之际的遗憾。
殿内群臣寂寂跪伏在地,麻布丧服如重重叠叠苍白的波浪。他们的头颅低垂,呼吸被刻意压抑得微不可闻,唯有时而低不可闻的呜咽轻轻抽搐于寂静之中。
吕禄甫挺立着,在父亲灵柩左侧最前方位置,直挺挺地迎受着那沉重凝视。他腰悬庄公生前佩剑,剑鞘古旧斑驳。青铜的冰冷透过衣料与素麻直侵入肤,亦如庄公临殁时紧握他手腕的力道。那最后遗言,言犹在耳,字字如铁钉楔入心髓:“齐人忧惧者久矣……禄甫……开新途……另辟蹊径……”目光焦灼,灼热得能将人灼伤,又渐至涣散、熄灭。
“另辟蹊径……”吕禄甫在心中咀嚼。自父亲开创以来,齐国以战立威,剑锋饮血,马蹄踏碎河山。列国惧之,也恨之切骨。可父亲终究未能尽展心中宏图,盛年遽逝,将这份千钧重担连同齐人挥之不去的忧惧,沉沉地压在他肩上。他指尖轻轻划过腰畔的剑鞘,感受着金属冰硬,心中却另有一张图景在模糊中凝聚——烽烟之外,谋略之内,另一条通往强大的幽深路径。
“吉时已至——”太祝尖细而苍老的声音猛然划破沉重寂静,似尖锥般刺穿凝滞的空气。
吕禄甫猛地抬头。殿外哀乐骤作,金玉钲磬,鼓角笳箫齐鸣,旋律扭曲在冬风里,卷起漫天碎雪和哀愁,沉沉地逼压在人胸口,几令人窒息。礼官排立两旁,神情肃穆,目光低垂。
“新君即位——”
太祝那尖细而苍老的声音再次拔高,清晰地穿透哀乐鼓噪。吕禄甫深吸一口气,刺骨寒风中一股冷冽直灌肺腑,似乎压下心底翻腾的复杂悸动。他挺直腰背,那刻在血脉中的沉稳骤然压过了彷徨。他迈出第一步,踏上铺设在殿门通向主位专为这刻设置的素色锦毡。鞋履无声,毡上细密的纹路却如尖细绳索紧拽住双腿前行。
目光如炬,缓缓扫过群臣俯首的身影。那些匍匐的背脊之下,隐藏着无数揣测、疑虑与依附的目光。他一步步地挪动,一步步感受着腰侧庄公佩剑沉重冰冷的分量,感受着自父亲掌心和冰冷青铜上承继而来的千钧国运。脚下锦毡仿佛延伸至不见尽头之处——那是由他开创、与前人截然相异的前程。
吕禄甫终于在高台主位前立定。那象征齐侯无上权力的巨大青铜案几就在触手可及之处。身后是他父亲未寒的遗骨。身前是匍匐着的整个宫室,静待新君的第一道诏令。
殿中死寂更甚,仿佛连烛火燃烧那细微噼啪声响亦被吸走,沉重的气息压得人胸膛发闷。太祝高捧一柄黑黢黢的玄钺,郑重异常地高举过顶。那钺形庄重,寒铁幽光在无数烛火跳跃间闪动不止,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太祝屏息凝神,提气正声高喊,“齐公僖即位——”尾音拖得极长,在宽阔殿堂回荡不歇。
他双手托起玄钺,高举齐眉,旋即沉稳有力地将它安放于案几正前方。那一下轻响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定了命运。
吕禄甫目光紧随那柄玄钺,深吸一口气。殿中诸人纷纷抬首,目光如聚光灯般汇集于他之身。他缓缓旋身,庄重地跪伏于案前,深深三拜,额头三次碰触冰冷的地砖,彻骨的寒意渗入额间,直抵脑海。
起身后,他双手擎起那柄沉甸甸的玄钺——远超外观上视觉所感知的分量。这是权柄,是征伐的凶兵,亦是父亲所信奉、浸透齐国每一寸土地的霸业之路。
可“另辟蹊径”四字倏忽如惊雷炸响于心间。他眸光一沉,手腕翻转,并未按常制高悬或劈向虚空昭告威德,而是异常郑重、近乎温柔地,将这象征杀戮征伐的玄钺,轻轻平放在巨大的青铜案几右角。
这个细微偏离礼制的举动让下方一些老臣的额头在地砖上微微抬起了些,眼角的余光交错,传递着错愕与探寻。玄钺躺在那里,锋芒半敛,仿佛沉睡,也仿佛暂时退后了一步。
吕禄甫目光凝于其上片刻,似在与这旧日国策作无言告别。随后,他缓缓抬起双手,向殿外茫茫风雪一指,声音沉稳而清晰地穿透了凄风:“自今日始,凡属齐地城邑……免赋税一年……孤棺归葬故土之齐人子民,赐钱抚恤……”一道罕见的仁政诏令随凛冽的冬风扩散开去,冲击着每一双习惯于听闻征伐号令的耳朵。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寂过后,殿内压抑太久的声浪骤然冲破桎梏。群臣俯首贴地,悲恸与震撼交织的哭声、呼喊声如山崩海啸,撼动了整个宫殿的梁柱:“君上——圣明——圣明啊!”
泪流满面的苍颜老臣以额击地,砰砰作响;年轻的贵族紧握双手,神情振奋间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撼;甚至那些曾追随庄公血战沙场的将领,亦眼中含泪,望向那高台上挺立的年轻君主,与角落案几上收锋入鞘般的玄钺,心思如沸水翻腾。
风卷起殿外积雪旋舞冲入,吕禄甫立于高台之上,背对父亲灵柩,袍袖翻飞。眼前汹涌的人潮和悲喜震荡的声浪在他眼眸中搅动,最终沉淀为一种幽邃的定力。青铜的冰冷,仁政的新声,“另辟蹊径”的召唤,在内心猛烈交锋,熔炼成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热决心。他俯视着为他声浪滔天的齐国臣民,心中默语:父亲,新途已辟,齐之兴复,在我掌中!
光阴似滔滔流水,冲刷去新君登基时的纷攘与喧嚣。九载时光从指尖悄无声息地滑过,齐国似乎并未扬起席卷天下的征尘。吕禄甫的眉宇间添了霜雪般的沉凝,额角也刻下几许深邃纹路。他在勤谨的日日夜夜里打磨着齐国的内政——广开商路,轻徭薄税,使这片饱经战火之地渐渐显露出难得的繁华生机。城垣之内物阜民丰,街市熙攘。然而高踞庙堂的群臣,心中却总有隐隐疑虑浮动:莫非新君仅止步于成为仁德守成之君?那柄敛于案角的玄钺锋芒,岂非永置蒙尘?
一封密信破空而至,带着北地霜雪的寒冽气息,搁在了齐僖公的案几之上。其上泥封纹饰分明是郑国国徽。
殿内门窗紧闭,唯留炭盆中炭火毕剥作响,摇曳微弱暖光。夷仲年侍立一旁,目光炯炯。吕禄甫拆封展卷,目光如铁针般迅速扫过帛书墨迹。那是在郑国威势渐成,行事素以强悍着称的郑庄公亲笔。书简内容简明扼要——邀请他在石门相会,以郑重其事地“重温庐地之好”。
这“庐地之好”四字如同淬火过后的短刃之锋,在寂静的殿室中瞬间锐利地划过。夷仲年眉头深锁,面沉若水:“当年老君上趁郑国内患未平,逼盟于庐地,迫郑国俯首称臣。郑庄公此人,鹰视狼顾,刻薄寡恩,此请……恐是居心叵测!”他停顿一瞬,喉结艰难滚动一下,“依弟浅见,石门之会,险地也。君上,慎行!”话语间忧虑之意如沉甸甸的巨石悬垂。
吕禄甫指尖轻抚过帛书卷末郑庄公落款处那枚暗红色的私印痕,面上毫无喜怒波澜。“险地……”他喉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边骤然弯起一丝奇异而锋锐的弧度,“不险,焉知郑公真心几何?” 他目光转向案角那柄玄钺,它静静陈放,幽光收敛如止水。“此物为威权,”他顿了顿,目光回到帛书上,“此乃试金石。”
他语气笃定,似早有筹谋:“令使臣回复郑公,冬月岁首,石门之会,孤必如期而至!”字句掷地有声,在炭火摇曳明灭的光影里,如同金石铮鸣。
夷仲年心中忧虑翻腾如沸汤,却见兄长眼中寒芒乍现,如月下霜刃,决断尽显。他只得将喉中劝谏生生咽回,肃容躬身:“喏!”
凛冬岁首,滴水成冰的时节如期而至。大地铺展无垠银霜,苍穹低沉,凝冻的浓云仿佛触手可及。
石门荒原无垠,衰草没膝,尽数凝着寒霜,苍茫天地之间一片肃杀。朔风怒号着卷起地面积雪冰屑,凌厉如小刀切割裸露在外的肌肤。天地间空旷苍莽,唯天边一线灰色城墙突兀孤悬,像是被冰封大地的遗弃图腾。
一队黑色大旗陡然撕裂地平线上惨淡的白色帷幕,猎猎风声中旗面之上金线绣成的“郑”字被扯得狰狞。精悍郑卒随旗帜涌出,铁甲簇拥着御驾。车帘掀开,郑庄公寤生身裹玄色狐裘,步下车驾。他身材魁伟,如同北地寒冬塑就的磐石,蓄着短髯的面孔棱角似刀削斧劈,目光锐利如隼鹰逡巡,掠过茫茫荒原上同样肃立、阵列齐整、纹丝不动的齐军阵线,最终牢牢锁定在对面土丘之上那匹青鬃骏马。
齐僖公端坐马背之上。他身披素白皮裘,御风而立。刺骨的寒风卷过,撩起他鬓角碎发,现出冻得微白的脸颊,神情却似秋日平湖般静谧。远远望见郑庄公身影清晰出现,他毫不迟疑,翻身下马,竟也丢开随侍的屏障,独自一人踏着坚硬冰冷的积雪,深一步浅一步地迎上对面同样孤身步来的郑庄公。两国强兵在各自主帅身后如同两道凝滞的铁流,无声对峙,蓄势待发。
风如冰锥刺骨。两张曾浸透血与火史事的脸在空旷荒原中心终于咫尺相对。
“多年未见,齐侯风采更胜往昔!”郑庄公开口,声似洪钟击撞,竟压过了呼啸风声。目光却暗沉如深渊,不见波澜。他话语清晰有力,字字如沉石坠地,打破荒原的死寂。
吕禄甫唇角噙着一丝温和的弧度,拱手:“郑公谬赞。”他微微前倾身体,话语吐纳间白气在寒空迅速凝结成雾,“旧盟旧约,犹在耳边。今齐郑两家,一东一西,实乃天赐并世争雄之地利也!”语调平稳,如同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并世争雄?”郑庄公眉梢微微一挑,眼中锐利光芒瞬息掠过。他话锋陡转,语气骤然加重,如裹挟寒气的铁石直击命门,“好个并世争雄!十五年前庐地之盟,白绢黑字上,郑国低头称臣之辞,字字皆在!那也是天赐良机么?!”他目光如两柄冰冷剑锋狠狠刺向对方。
凛冽空气骤然凝固。风雪仿佛在那一刻迟疑了旋转。天地间只剩下两双沉凝对峙的眼睛。
吕禄甫面上温和依旧不变,只是那双平湖般的眸底蓦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如投石瞬间打破镜面。“前朝旧约,犹如寒霜覆草!”他语气沉缓清晰,却又蕴藏着不容悖逆的斩绝之力,“今朝石门冰雪,亦可覆旧盟而铸新誓!”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竟使得一贯以强硬示人的郑庄公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错愕。他紧盯着吕禄甫,这个传言中温厚甚至略显保守的齐君,此刻言下之意竟是亲手撕毁其父当年威逼强加给郑国的屈辱盟约!惊疑如同冰面骤然裂开的罅隙,在郑庄公刚硬的面具下迅速蔓延。他一时间竟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沉默在两人间延展,只有风雪在周遭嘶鸣。
“郑公以为,庐地盟约之上郑国所受的屈辱,”吕禄甫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重也不急,仿佛只是在与郑庄公探讨一段不足道的过往,唯独吐纳出的白气在寒天里凝成愈发清晰的雾,“与眼前你我两家携手所能图谋的未来社稷……孰轻?孰重?”
“携手图谋?”郑庄公喃喃复述,目光闪烁不定,如同鹰隼在捕猎前短暂犹疑的瞬间。他身周环护的铁甲在冰寒中发出轻微摩擦声。
吕禄甫向前一步,袍袖被劲风吹拂得如白浪翻滚,目光灼灼逼人:“孤今日赴此冰雪之地,非为虚礼客套而来!”他语势陡转,沉凝中陡然注入金石般的决断,“只为与郑公在这石门荒野之间、漫天风雪为证,重新定约!”
未等郑庄公回应,他手臂一扬,指向荒原尽头隐约可见的几处高低起伏的丘塬:“此等荒僻苦寒之地,郑国坐拥天下枢纽之地,岂能甘心受困于雪泥陋土?我齐国亦难忍受东隅一方之地!郑公心中所谋的天下之望、霸业宏图,须臾离不开东面强援的臂助。今日孤亲口许诺——”
齐僖公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了漫天风雪呼号之声,朗朗如金石相击:“自此之后,齐与郑,立约于石门霜雪!为兄弟之邦!荣辱与共!若有他国诸侯胆敢挑衅郑国威严,便是对吾齐国开战!我齐国鼎铛之兵,必倾力相助!天地为证!此誓,冰清雪澈!”
“荣辱与共!”四字在狂风暴雪间反复回荡,震荡着郑庄公刚硬的神经,如雷霆惊响、震耳发聩!
郑庄公双眸骤然爆射出慑人光芒!十五年来国势日盛,南征北讨所结仇敌无数,尤其东面齐国始终如悬头利刃。今日齐侯亲口承诺、撕毁旧约、以风雪为证缔结平等的兄弟盟约!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机如同寒夜骤然升起的炽阳,冲击得他心神猛烈激荡!强自掩饰内心滔天巨浪已属艰难,身躯竟因激动而微微震颤,连狐裘上挂落的冰屑簌簌坠地。
“齐侯——”郑庄公声音微微发颤,那是惊涛骇浪冲破刚强躯壳的一丝裂隙,“此言当真?!”他踏前半步,眼神炽热,逼视着吕禄甫的眼睛,仿佛要从那双沉凝的眸子里挖出最可靠的答案。
吕禄甫迎着那几乎燃着烈火的视线,毫不退缩,目光清冽如冰:“此心此誓,天地为凭!风雪可鉴!”他反手拔出佩剑,剑锋割破寒风发出清越长吟。殷红血滴从划破的指尖涌出,在冰冷的霜气里迅速凝结。
郑庄公再无半分犹疑,亦猛地拔剑刺向指尖,鲜血在寒光与白雪映照下分外刺目!
“歃血为誓!”两人齐声怒喝!
热血滴入侍奉雪盘之中。冰白透明的雪层迅速晕染开刺目血红,冰、雪、血奇异地交融凝结,触目惊心!
风雪狂啸,两国将士山呼海啸之声骤然炸开,声浪盖过疾风怒号!郑庄公紧紧握住吕禄甫的手,力道几乎要捏碎对方指骨:“好!从今往后,齐郑即为兄弟手足!”他胸腔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眼中第一次对这年轻的齐君露出毫无保留的欣赏与信任,“盟约!即刻缔盟!刻石于石门之上,使后人万代共睹!”呼出的白气滚滚,眼神灼热如炭火燃烧。
石门荒野之上,冰与血在寒风中凝固为一幅永恒的图画。那柄收锋于齐侯案头的玄钺此刻虽远在千里之外,却仿佛借由主君在漫天风雪中重新勾勒出一幅全新的地图,锋芒无形而更胜有形。
石门风雪凝铸的盟约如巨石入水,在中原激荡起层层涟漪,却未能完全打消齐国朝野深藏的疑虑——与桀骜难驯的郑国结盟终究如同于悬崖薄冰行走。
时光如溪水淙淙,又是三个春秋流转。齐国都城里春日气息悄然弥漫,熏风拂过宫墙垂柳,桃李吐艳,娇嫩花朵缀满枝头。
齐宫书房的窗却紧紧合着。一股浓烈苦涩之气弥漫室内——那是艾草药粉新近研磨出来的味道,混杂着上好松墨的淡雅气息。几名巫祝仍在廊下念念有词,挥动法器,祛除旧岁邪祟,为即将到来的会盟祈求上苍护佑。
吕禄甫俯身于巨大书案之后,眉心紧锁。宽大案几上摊开数卷典籍,他指尖划过丝帛地图上几道醒目的猩红痕迹——鲁国西北境重镇“艾”被他牢牢圈住。身旁,辅政上卿高傒须发皆白,面上忧色凝重难掩。
“君上执意与鲁结盟,老臣实难心安!”高傒声音沉重如古钟,“郑乃虎狼之国,鲁乃周公嫡传之邦,尊奉周礼如命。彼之君子,视我齐国尚武重商为蛮夷,素来鄙薄!与其通好,无异于与虎谋皮,难有真心,空耗国力而已啊!”白发在窗隙透入的微光中颤动着。
吕禄甫手指沿着地图上山川走向划过,停留在鲁国界碑的猩红标记上,语气如深潭静水,不起波澜:“正因为鄙薄,方有其可为己用之处。”他目光锐利抬起,注视着高傒,“郑国再强,位处四战之地,锋芒毕露则必为众矢之的。”言及于此,他话锋微妙一转,手指猛地点向鲁国,“鲁国则不然!周公礼乐渊源,名满天下,周室衰微,列国无主之际,此邦举手投足,皆可引天下舆论转向!与其虚名,实握利器!”
“利器?”高傒神色困惑不解。
“正是!”吕禄甫指节重重一叩案几,艾草粉末细尘飞扬,“此利器便为——名义!”二字掷地有声,“周室衰微如西山落日,诸侯群起各怀异心。我齐国欲行大事,岂能失却这至重之‘名’?”他眼眸深处闪烁着与春日和煦格格不入的寒光,“鲁国立国以来,恪守周礼,俨然是正统礼法在人间的象征!若能得鲁国首肯,我齐国行止,何异于手握周天子诏命?”
高傒悚然动容:“君上之意……”
“借鲁之力,借鲁之名!”吕禄甫断然道,“稳住齐国之侧翼,更要借其礼法宗法之正统地位,为吾他日谋划中原铺就坦途!结盟鲁国,不过暂借其名分与周礼道义之权柄!待到盟书既成,以礼法为绳墨,天下诸侯谁敢指摘?”他唇角微扬,噙着一丝莫测的深意,“此乃制衡郑鲁两端之术,更是以鲁为盾,抵他日流言之利器!”
他取过案上陶杯啜饮一口艾草汤,苦涩滋味在舌尖蔓延,精神却为之一振。他目光重落于地图那猩红的“艾”地:“会盟之所,艾。艾草,驱邪扶正,迎祥纳瑞。”目光幽邃,“孤此番便要用这艾草春盟,扶正我齐国日后行于中原之名!”
高傒怔立当场,浑浊的老眼中惊疑不定。原以为君上年少,行事温和谨慎,未料其深谋竟是挟礼法以动诸侯,图谋之远,格局之宏,心思之深,实令人心悸!他再无疑虑,沉默良久,深深躬身,口中艰难吐出二字:“老臣……明矣。”身躯微微发颤,不知是因震撼亦或隐忧。
五月辛酉日,艾地原野翠色铺展如毡。鲁国旗帜鲜亮,绣着繁复周礼纹样的仪仗行列森然肃穆,旌旗在柔风中簌簌而动。鲁隐公息姑已先抵达祭坛。他身着考究华贵的诸侯冕服,深衣广袖,腰系玉带,神态温和中透着庄重,在一众文臣簇拥下伫立等候。
马蹄声由远及近。齐使护卫车队奔至祭坛外围迅速收束,让出中间通道。吕禄甫一身素袍轻装,从容下马,面带温和笑意。他身后队伍亦显简约,与鲁国那几乎要把全套周礼庙堂都搬过来的繁复仪仗形成鲜明反差。
“齐侯驾临!”司礼官高声通传。
鲁隐公抬眼望去,目光在触及齐侯这清素简朴的装束及随从时,温雅面容上掠过一丝意外神色,随即化为更加郑重的礼敬。他依循古礼趋步向前,拱手,躬身,整套动作一丝不苟,仪态端雅无可挑剔:“鲁侯息姑,恭迎齐侯。齐侯远道赴会,舟车劳顿,孤心实深惶愧。”言辞温厚和善,姿态放得极低。
齐僖公快步上前,笑容愈加明朗坦荡,亦拱手还礼:“鲁侯盛情相邀,会盟于艾,此齐鲁万民之福,何来辛苦之说?”他目光坦荡地直视鲁隐公,笑容爽朗似春阳,言语间真挚毫无雕琢痕迹,“孤虽在齐地,亦久闻鲁侯仁义泽被四方!今日一见,果如谪仙君子,气质高洁,诚不我欺也!”
“过誉!齐侯过誉了!”鲁隐公连连摆手,白皙面容上浮现一丝赧然,被这直率赞誉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连称不敢,心中对齐侯印象又添几分好感。毕竟这般朴实直接的话语出自大国之君,似有春阳暖意令人舒坦。
艾地草坡青绿如茵。黄土堆砌的高台已筑起,台高仅数级,台上设有供案、牺牲、礼器,台上迎风立着两国旗帜。祭坛周遭早已按周礼设好茵席、几案,席上覆着洁净苇席,摆放精美铜豆、陶尊。
主祭台上置一青铜大鼎,鼎内三牲祭品业已陈列。鲁国礼官须发皆白,神情庄肃。他立于主鼎之侧,声音沉缓洪亮,诵读祭文之声于旷野上空回旋:“维王五月辛酉日……鲁公息姑、齐侯禄甫,谨以齐社稷之名……”一字一句,肃穆非常。
台下一干人等齐整跪下,吕禄甫与鲁隐公在前并排跪伏。吕禄甫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微光。祭文通篇只提“鲁公”,绝口不提“鲁侯”之称——这并非疏忽。鲁国历来以其公爵地位自傲,常于尊周攘夷之际刻意强调此名分差异,以示其高于他国的身份。今日在祭天盟约时故技重施,无外乎是委婉提醒齐国诸侯的身份差异。
吕禄甫心中冷然一笑:如此讲究礼法名分,正合他意。他面色丝毫未改,保持虔诚姿态。
“……伏祈皇天后土垂怜见证……”老礼官声音苍劲,在风中回荡。礼毕,大巫祝祷已毕,盟誓礼成。
吕禄甫拂衣起身。早有齐国随从奉上一只狭长黑漆木匣。他亲手打开匣盖,匣中之物在春日下瞬时光华流转。那是一件由无数块温润白玉雕琢连缀而成的长圭,玉质纯净无瑕,玉色莹白如凝脂。他双手将这罕见玉圭郑重捧向鲁隐公。
“礼轻意深。”吕禄甫声音朗朗,在旷野中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此乃齐境昆山美玉。今日会盟,幸得圆满。此物赠与鲁公!”他将“公”字咬得沉稳清晰。鲁隐公闻言微微动容。齐侯亲自将这价值连城的玉圭称为“昆山美玉”,更以“公”名相称,言语间全无芥蒂,将鲁国最为看重的等级名分悄然置于高处。这份通情达理与气度的豁达令他暗自赞许。
鲁国随行数位老臣眼中亦流露出满意神采,频频颔首。
鲁隐公依礼郑重接过这温润玉圭,细观玉质,入手冰凉,玉质浑然一体,刻工上乘,精美异常。“齐侯如此盛情,”他抬眼看向吕禄甫,笑容真挚,“齐鲁自此之后,当同心戮力,共襄礼仪大道,庇佑黎民,永世盟好!”
周围齐鲁两国大夫与贵族皆肃然行礼,齐声高呼:“同心戮力!永世盟好——”声音直冲云霄,响彻艾草青青的原野之上。
春深日暖,夏意已攀上齐宫青瓦。御苑草木肆意生长,蝉噪在繁茂枝叶间起伏,阵阵喧闹之声。
书房帘拢半卷,穿堂风送进几许熏然花香。吕禄甫倚窗闲坐,指尖把玩着一枚打磨光滑的青玉环佩,佩下悬络五色丝线。佩壁浅刻卷草纹路,玉质虽非顶级,却显清雅秀致。佩体微温,不知是他指腹温度暖玉,还是此物原本就自带春温?
“君上召臣弟?”脚步声沉稳响起,夷仲年踏入书房,身着简装布衣,与这雅致书房仿佛相得益彰。
吕禄甫抬眸,眼中掠过暖意,随手将那玉环佩掷与夷仲年:“看看,此物如何?”
夷仲年接在手中,指尖摩挲佩面:“温润有泽,刻工亦佳……齐鲁商道间流传之物?”
“鲁国工匠之手。”吕禄甫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艾地结盟时,鲁公赠予孤的私礼。你说……孤该何以回礼,方显郑重妥帖,又不致令鲁公再生疑忌?”他目光沉静地落在夷仲年脸上。
夷仲年心头微动,立时明了兄长的用意。艾地初盟虽气氛融融,然齐鲁两国历史积怨非短,鲁人尤以谨慎多疑闻名。此玉佩乃是对方示好试探之物。齐君欲遣使回礼,正为此微妙关头谨慎延续两国关系之举。
夷仲年将玉佩轻轻搁回案上:“如此小事,若君上派遣重臣或寻常使官,皆显刻意,反而落了下乘。”他略一停顿,“臣弟不才,愿替君上再往曲阜一行。一则回礼表谢,二则……”他抬眼看向兄长,“将君上欲与鲁公冬日在防地再会的口信,亲禀于他。”
“防地……”吕禄甫低声重复二字,眼中精芒一闪即没,未多追问,只轻点头颅:“甚好。”
夏意炽盛时,齐国使臣车驾卷尘抵达鲁国曲阜城外。鲁隐公于城郊行宫苑囿设宴待客。苑中一片人工疏浚而成小湖,名唤清湖。亭台环湖而建,重廊复道,绿意浓荫匝地,夏风裹着湖水湿润气息扑面而来。席案设在临水敞轩,轩外湖面清波如镜,白鹅悠游,夏荷绽放,粉红花朵在碧叶映衬下显得格外明艳动人。
夷仲年从容步入轩内,衣冠朴素中透出齐人特有的精气神。在侍者引导下坐于宾位。鲁国数位老臣陪席,相视点头,目光在夷仲年脸上来回逡巡打量。殿中飘散新煮茶的清香,气氛温雅而暗含审视。鲁隐公坐于主位,神色和煦依旧,眼角一丝难以觉察的探究一闪而逝。艾地一别不久,齐国即刻遣公子仲年这等近支宗室亲来,单为一只小小回赠?实难令人轻信其中无更深含义。
“小臣奉寡君之命,专来觐见鲁公。”夷仲年依礼拜谒完毕,从袖中取出一长形锦盒,捧献上前:“此乃寡君回赠鲁公之礼。”
鲁宫侍者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在鲁隐公面前开启。盒内深紫色丝绒衬底,上置一把精致黑陶细颈壶。壶体圆润典雅,壶肩处镶嵌数颗打磨锃亮的纯黑螺钿,细密纹路勾勒出水波荡漾的繁复玄妙图案,另有一圈镶嵌细小莹莹的绿松石。器形虽未离陶器之朴拙,然黑螺钿深沉奇诡、绿松石鲜亮悦目,交相辉映,一股奇丽美感扑面而来。
鲁国礼乐隆盛,玉器铜器司空见惯。眼前这件陶壶,返璞归真中却独具匠心,别有一种雅致野趣。鲁隐公眼中流露出欣赏之意,亲自接过细观,爱不释手。盒中尚有一张素帛:“此乃齐国东海之滨特产,纹饰略效波涛之象,伏祈鲁公闲暇之际用以品茗,能解溽暑一二。”夷仲年恭敬转述。
“甚佳!甚佳也!”鲁隐公连声赞许,将陶壶轻轻放于案上,“齐侯盛情美意,惠赠此佳器,息姑感激不尽。”他目光终于转向夷仲年,温言道:“仲年公子不远千里而来,恐非只为这一饮器之赠吧?”
夷仲年心中暗赞鲁公心思细密。他正襟危坐,姿态愈发恭谨:“回禀鲁公,寡君尚有一句私密口信,托小臣亲禀。”
轩内安静下来,陪席老臣们目光皆投注过来。湖风吹过荷叶,送进细微沙沙声响。
“寡君深感艾地会盟,齐鲁两国诚意互通,实乃国之大幸,黎民之福。”夷仲年语速平缓,字字清晰,“鲁公君子之风,令人心折。寡君以为,此般亲近盟谊,不可仅止于夏日馈赠往来。”他稍顿,留意着鲁隐公神色,声音略压低几分,仿佛只在对方耳边诉说:“寡君愿于今年冬日,再至齐鲁边境之地,选一幽静处所防地,亲与鲁公会猎小聚,共叙盟友之情,不知鲁公……意下如何?”
“会猎于防?”鲁隐公重复一句,面上温和不变,眼中却瞬间掠过一丝迟疑。鲁国一向谨慎避战,何况“会猎”二字隐隐含有练兵布武之意。
恰在此时,夷仲年话锋微妙一转,声音更显诚恳贴心:“寡君言道,齐鲁既盟,便是兄弟手足。兄长牵挂弟弟,岂有只赖笔墨往来之理?冬日狩猎,非为逞武耀威,实乃亲近畅谈之机。寡君更言道,久闻鲁境山珍野味绝佳,尤是冬日肥鹿之美,早已心向往之。故而此乃一桩君子雅事。”言罢微微一笑,神色坦荡诚恳。
鲁隐公原本心中那一缕疑虑,被这番动情入理、尤其是“兄弟情深”与“品鲁地山珍”之话语瞬间消解于无形。他微锁的眉头悄然舒展开,朗声笑答:“齐侯如此盛情雅意,息姑感怀肺腑!冬日防地会猎之期,孤当躬迎齐侯驾临!届时山中冬笋肥鹿,必不敢辜负齐侯期望!”语气愉悦,全无先前的犹豫痕迹。
一场曲阜湖畔看似赏景的清谈,却在夷仲年不着痕迹的周旋之间悄然定下齐鲁冬日再会之期。防地之名,第一次在两国盟约中轻点而出。
又一岁冬去春来,齐国西境驿道上积雪渐融,春泥渐起。一骑快马踏破清晨寂静,直奔齐国宫门,带来弥漫东周的血腥气息——宋国公子冯以流亡之身,得卫、郑之兵强援,猝然发难攻宋!宿敌郑国与宋卫联军再次交锋于宋都商丘东门,血流漂杵!消息传来,满殿齐臣闻之变色,昔日东门血战的惨烈记忆如同被惊醒的寒鸦倏然盘旋在殿堂横梁间,挥之不去。
宫苑春意初萌,嫩芽怯生生地展露绿意,晨间微寒。夷仲年奉诏匆匆穿行廊道,迈入书房。炭火盆驱散残留寒意,烘出一室暖意。然而兄长凝重的面容,却如室外未化的残雪般冷峻。
“宋卫郑三国又起刀兵!”吕禄甫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如冻云。“宋殇公与卫宣公前脚刚派人向孤诉郑国暴虐无道,请求齐国主持公道,声泪俱下控诉!不过两日光景,后脚郑国书信已送至案头——反咬一口痛斥宋卫联军趁虚伏击郑军,致其折损上千精锐!”他将那两方帛书重重摔在案上,眼神锐利逼人,“唇枪舌剑,血书控诉,皆为一己之私!”
“君上意欲何为?”夷仲年眉头紧皱,心头焦灼如焚。若依齐与郑国石门盟约,郑国此时求援,齐国理当发兵相助。可一旦齐军卷入这场混战,无异于与宋卫结下死仇,更会与郑国彻底绑定!这无异于放弃自身独立战略空间,在漩涡深陷无法抽身!石门之盟才确立未久……
“仲年,”吕禄甫霍然起身,袖袍带起几片散落案角的残破竹简,“此三人各执一词,皆不可全信。然其争相诉苦于我齐国,此中玄机——不正是天赐良机么?”
“天赐良机?”夷仲年一时错愕不解。
“诸侯皆知齐郑有盟!宋、卫敢公然告状,无外乎欺我齐国‘仁义’之名,或存侥幸试探之心!”吕禄甫眼中幽光如深海漩涡,“然彼等更清楚,若孤全然倒向郑国,发兵东进,其腹背受敌,危在旦夕!”他目光陡然锋利如箭,直刺人心,“此非彼等乞援,实是畏我齐国之威!故而不得不求孤一个姿态!孤岂能辜负此等‘良机’?”
夷仲年脑中灵光乍现,瞬间领悟兄长之意!不正是因各国心知齐国威势已成,宋、卫、郑才争先恐后前来陈情告状么?这正是齐国影响力在中原显着抬头的铁证!兄长正是要抓住这三方都畏惧齐国力量介入的关键节点,强行居中调停!若能压下这三国宿怨,则齐国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树立起中原仲裁者、平息兵戈的大国威信!威立而行,名至实归!
“君上睿智!”夷仲年眼中爆发出灼热光彩,心中敬服如江河倾涌,“臣弟愿为前驱,立赴宋、卫、郑!力促三国罢兵!”
“速去!”吕禄甫断然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传孤之命!齐侯请宋、卫、郑三国国君于夏七月,会于温地!孤将亲临,为三家解此旧怨!此命,不容推辞!”一字一句,携带着齐国积淀数年而终于展现的巨大威慑力量!
此令如同一石击水,激起中原轩然大波。夏末时节,温地郊野,麦田金黄,如同铺就的地毯。
黄土夯筑的高台矗立在旷野上,远望如同平地里生出的一尊巨大敦朴方鼎。台顶平坦,临时加盖了一方巨大简朴的“瓦屋”——四柱撑起青瓦屋顶,四面无墙,仅悬青纱遮挡部分阳光风尘。
台前开阔场地上三色旗帜各自占据一角——宋、卫、郑三国阵列分明,精兵屏息凝立。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气息,三色士兵间如同绷紧弓弦一触即发。无数道充满戒备与疑惧的目光交织于主位之上——齐僖公端坐正中。温地会盟,竟由并非当事方的齐侯居中主导!这般景象在此动荡乱世中,可说是前所未有!
吕禄甫目光沉凝扫过三国阵列——郑庄公端坐右侧,脸上罩着寒冰,眼中凶戾光芒时隐时现。左侧卫宣公脸色阴沉似雷雨将至的前夜。对面宋殇公则紧抿唇角,握着车轼的手背上青筋突起,似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沸腾的情绪。沉默压抑得令人窒息。
吕禄甫稳坐主位,缓缓开言,声音平和却异常清晰有力,足以压下旷野之风送入每个人耳中:“东门喋血,玉石俱焚。孤今日请三位聚首于此,非为判定是非曲直。天下之祸乱,源起于私怨纠结,纠缠不休!刀兵愈利,仇恨愈深;仇深似海,百姓困苦!今孤斗胆问一句——”
他陡然抬首,目光如剑锋般依次钉在三位国君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厉声质问:“尔等身为一方之君!所求为何?是世代仇杀,子子孙孙血染疆场!还是封疆之内万民得以安享天伦之乐?!尔等心中所求,为何物?!”
瓦屋之下,骤然一静!郑庄公眼中戾气猛颤了一下。卫宣公面沉如水的脸僵硬凝固。宋殇公死死握住车轼的手微微颤动,指甲陷进坚韧木材中。
吕禄甫目光重新变得沉毅,转向台下三军将士。他声若洪钟,穿透凝固空气传向台下三军:“台下三军将士!”他嗓音震彻寂静会场,“尔等皆有父母妻子!尔等挥戈相向,沙场溅血,今日之亡魂,是宋人?是郑人?还是卫人?!”每个字都如重锤敲在人心上,“然不论亡者谁人,尔等家中老幼之悲恸号哭,何曾有过不同?!悲声同,苦泪同!白骨沉埋荒野之中,亦皆为华夏之人!”
卫军阵中有将领眼眶骤然泛红;宋军前排年轻士卒牙关紧咬;连郑国阵中几员悍将,亦面露恻然之色。台上宋殇公眼角剧烈抽搐,喉头滚动几下,紧握的手微微松开。
吕禄甫目光收拢,重新注视身前三位国君,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千钧之重:“宋公,郑公,卫公!三位皆为人主,心怀黎民。孤今日言尽于此!若三位定要为私怨而战,孤绝不再多置一言!齐国即刻便率我强兵退出温地,自去守护自家黎民!然而,”他语气一转,斩钉截铁,“若三位尚存一丝顾念百姓生息,今日便在此瓦屋之下盟誓!捐弃东门旧怨!自此三家为友邻!齐侯在此为证!天地为证!此盟若成,孤当上禀周天子,褒扬三位深明大义!若不成——”语声沉落如巨石坠潭,“各自兵戎相见罢!”
台下三军死寂一片,唯风过旷野,麦浪发出细微沙沙声浪。
郑庄公神色变幻不定,如同风云急转。卫宣公面上神情剧烈挣扎,目光扫过台下自己军中将士脸庞。宋殇公眼神深处汹涌的恨意剧烈翻腾了许久、许久……最终,在台下数万人压抑的沉寂和台上齐侯那如芒在背的目光逼视下,宋殇公如被抽空了所有气力,颓然靠回椅背,颤抖着抬手,无比艰难地开口:“既……既如此……寡人……无异议……”短短数字,耗尽浑身气力。
郑庄公猛然吐出一口浊气,也颓然点头:“……依盟。”
卫宣公神色灰败,沉重合上双眼:“寡人……亦无异议。”
盟誓礼成之时,温地旷野上空炸开惊雷般欢呼之声!卫兵激动得抛起武器,郑卒互相拍打肩背,宋军亦有人擦拭眼角。压在三国民众心头多年的战争阴云似乎在这一刻被强风刮走一角。
一月之后,周室洛邑城垣轮廓在秋阳下显现。郑庄公引着齐国使者昂首步入宫门。周桓王端坐于殿内高处,冕旒垂遮下目光审视着阶下恭敬行礼的诸侯们。
“臣郑伯寤生,谨代宋公、卫公、郑公,叩谢天子洪恩!感蒙齐侯在温地居中调停,使我宋、卫、郑三家捐弃旧怨,永结盟好!战乱得息,万千黎民感念天子之德,齐侯之仁!特此向天子献书报喜!”郑庄公声音朗朗,将一卷誊抄于精美帛书上的三家和约恭敬呈上。
周桓王眼中掠过讶异之色。这齐侯何时竟有如此威势能令这三个出了名的刺头在刀尖上握手言和?然列国和睦,终究是王室衰落以来难得佳音。他面容舒展:“善!齐侯有功社稷,当嘉赏!”声音在大殿内回荡不休。
冬风凛冽横扫齐鲁山地。防地官衙大堂里火盆烧得通红,木炭毕剥作响,却依旧难以彻底驱散门窗缝里钻进来的刺骨寒气。
堂上铺着崭新兽皮,置两张席案。齐僖公吕禄甫与鲁隐公隔桌对坐。两人身裹厚重裘衣。堂下一隅,高傒、夷仲年、鲁臣叔孙伯鱼等各自静坐,案上茶水蒸腾着白气。
鲁隐公啜饮一口热茶,放下陶杯:“君上欲伐宋?”他语气如止水,“宋卫郑三国前月已捐弃前怨,盟于温地,天下为之赞叹君上调和之功。如今骤然对宋用兵……”他微微摇头,“怕与君上往日‘息兵戈、安黎庶’之声名有所悖逆,更恐有损君上之仁德美誉。”他语重心长,“况且,”目光直视吕禄甫,“宋国历来与我鲁国交情不薄……”
“仁德美誉?”吕禄甫面上无波,唇角却勾起一丝极其浅淡也极其锋利的弧度,如同冰面上微裂的细痕。他伸手指向桌案上那张绘于羊皮之上的中原大图,“敢问鲁公,诸侯征战不休所为何事?宋国坐拥膏腴平原,其民可曾富庶安康?”指尖轻叩宋国那一大片疆域,“卫公贪婪无度,其疆土之内又藏有多少含冤受屈不得安生的寻常百姓?”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所谓仁德,非空谈礼法!更非纵容宵小之徒祸乱民生!”他眼神骤然凌厉如破鞘之剑,投向鲁隐公,“诸侯征伐不休,源起在何方?周室衰微,失却定鼎中原之力!天下无主,诸国混战方致黎民水深火热!”他重重一掌击在案上图上,“若要万民真得安康,便需重新厘定这混乱不堪的天下秩序!”
大堂死寂。炭火爆出一串火星。所有旁坐之人屏息凝气,目光紧紧锁在吕禄甫身上。鲁隐公神色震动,握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吕禄甫目光转向鲁隐公:“孤昔日与郑公盟于石门风雪之中,与鲁公会猎于艾地春草之上,又与宋卫郑三家和解于温地麦田之间……鲁公以为,孤奔波周旋,所为者何?孤所为者——”语声陡然拔高,直贯梁椽,“正是今日!”
他眼神灼灼,如暗夜之中骤然点燃的烈焰:“若欲为万民立法度!若欲使中原战火消弭!则首要者——击溃宋公这般骄纵肆意、视天下公义为无物之人!以其罪责昭示天下!杀鸡儆猴!使诸侯凛然不敢妄动!”他猛一拂袖,“此方为真仁德!真大道!”
鲁隐公悚然动容,如遭电击!他终于真正看清眼前这位被天下赞誉为“善调停、主和睦”的齐侯胸中那份惊雷!所谓盟约、名分、调停,原来仅仅是伏笔!如同狩猎布网前那漫长而隐秘的围场追逐!
寒意更盛,鲁隐公后背却渗出细密冷汗。他目光在吕禄甫脸上,又艰难移至桌案地图,良久无言。
窗外朔风呼啸而来,发出厉啸,如猛兽咆哮,扑打着门窗发出猛烈而密集的撞击声响。堂内烛火在风中狂曳晃动,墙上人影也跟着剧烈摇晃不定。
风势愈来愈强劲,带着暴烈席卷的威压,似欲撕裂门窗,闯入这密谈空间!一支粗壮牛油烛终于不堪风势侵袭,在幽暗深处“噗”一声彻底熄灭!
就在这一灯熄灭、骤然加剧的黑暗和狂风呼号令人心悸的刹那,鲁隐公终于深深吸气,抬起头直视吕禄甫那如渊双目。防地山野的朔风狂啸声里,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啸:“愿……闻……其……详……”
大堂内所有目光如聚光灯汇集在中央席案之上。
窗外,冬日惨白日光穿透阴沉厚重云层在防地荒野上艰难撕开一线细缝,微光映照得山中经霜野草枝梗泛着黯淡铁锈般灰红色泽。凛冽狂风卷刮着地表干燥尘埃,呜咽着扫过枯黄草叶与裸露岩石,更显出山中萧索景象。一股肃杀深冬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漫整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