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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暮光透过周王畿洛邑宫室高耸的窗棂,在冰冷坚硬如铁的黑色地砖上切割出斜长而失血般的亮斑。空气里沉淀着一股陈旧的、无法驱散的微尘气味,混杂着香炉内寡淡烟气那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甜腻。宫室辽阔、深邃,更衬出此刻人物声息的稀薄与无力。几盏悬挂的青铜牛灯明明灭灭,那火苗也病恹恹蜷伏着,仿佛连跳跃的力气都已被沉重的寂静吸走。新漆的丹陛艳得近乎虚伪,与周遭剥落黯淡的木漆彩绘格格不入,如同强行涂抹在衰朽枯骨上的一层浮华胭脂。

姬壬臣跪于丹陛之下冰冷的阴影中。周身包裹在玄黑红边的巨大冕服里,像是被裹进了另一层不透风的棺椁。九条白玉旒珠沉沉缀在眼前,遮蔽了他年轻脸庞上的所有神情,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晃动的虚影。每一次微小战栗从脊柱升起,牵连着这些价值连城却又异常沉重的琉璃与玉珠,轻轻、轻轻敲击在他的额前。那声音微乎其微,却又在他紧缠的心弦上擂出沉闷的回响,一声声叩问:我是谁?我将要做什么?我要去向何方?

“上——宾!”

大行人那特有的悠长呼号猝然响起,如一块巨石投入一潭死水,却激不起应有的洪波巨浪,反倒在一片死寂的幽深中拖曳着诡异的回响。声音被宫殿的高阔轻易吞没、拆解,显得干枯无力,只勉强扯断了凝结的空气。

姬壬臣在那尖利声音刺入耳膜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像一柄淬炼过度的剑,绷紧得近乎僵硬。九旒玉珠骤然撞击,发出密集轻微的碎响,撞得他前额隐隐发痛。他几乎是屏着呼吸,感受到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力量沉甸甸地压覆下来,似要将他的筋骨碾碎,又似要将他渺小的存在牢牢钉在这块象征着天命却又冰凉刺骨的黑石之上。他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眼时,他的视线穿过眼前摇晃不休的玉帘缝隙,极力向前方最高的位置望去。那位置,是他的父亲刚刚冰冷僵硬的位置。那青铜御座上,空着,却仿佛凝了冰、生了刺,吸纳了世间一切的光线并源源散溢出来令人窒息的寒意。一种混合着深重悲伤与无边恐惧的情绪,像冬日沼泽里冰冷恶浊的泥水,悄然漫过他的双脚、膝盖、胸腹,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他的脖颈,直冲头顶,带来了几乎窒息的晕眩。

“升——陛!”

呼声再次拔高。沉重的大乐钟磬之音訇然震荡整个殿宇,本应恢弘,却在空旷的宫室里撞出空洞麻木的回响。黄钟大吕,尽作哀鸣。那些巨大的音符仿佛失去了支撑它的血肉和元气,徒劳地在四壁间奔撞,砸在姬壬臣耳膜上,震得他心口一阵憋闷发堵,如同钝锤一次次敲击着。

数名身着玄黑礼服、神情肃穆如石刻俑人的赞礼卿士鱼贯而上,袍袖拂起无声的冷风。他们的手冰冷却又极其稳当,不由分说地左右扶住了姬壬臣的手肘。没有言语,只有动作中不容抗拒的规矩和沉重。他感到自己像个毫无分量的草扎祭品,被这股无声却宏大的礼仪之流携裹着,提离地面。双脚沾不到坚实的地面,他任由着这股力量牵引,一步步,踏上了铺着崭新赤红蒴席的台阶。那蒴席红得灼眼,刺得他视线微微发花。

一步。

玉珠急促地磕碰着额角皮肤,带来细微连绵不断的痛感。袍服下摆拖曳的摩擦声,在自己被放大了千万倍的感官里,竟是如此刺耳。那崭新的织锦蒴席踩在脚下绵软无声,反而让他生出一种踏入虚空的失重感。父亲……那最后时刻在昏暗烛火下枯槁蜡黄的容颜,那双浑浊失焦却仿佛仍凝视着自己的眼睛,突然凶猛地在他脑海里炸开。

两步。

台阶冷硬的气息透过厚厚的蒴席和鞋底隐隐上侵。身后众卿、诸侯使者那黑压压一片的垂首身影,仿佛层层凝固的海浪,将一种几乎令人崩溃的沉静死死压在他的脊背之上。无数视线似隐形的钢针,密密麻麻刺在后心,将他钉在万众瞩目的祭坛中央。他想逃。他情愿此刻依旧蜷缩在宫室一角冰冷的暗影里,当一个籍籍无名的庶子。那御座高悬,恍若冰封雪盖的孤峰之巅,寒气逼人。

三步。

一股浓烈而复杂的香膏气味霸道地扑入鼻腔——那是专为新王登极调制的“天承”香,沉水、白檀、龙脑与珍稀的草木精华煎熬千锤而来。气味本应代表着神圣与接引天地,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阵翻江倒海的窒息般的恶心。胃里一阵痉挛,他强行压下。耳畔似乎听见自己粗重起来的呼吸声,在喧天的钟鼓声浪里显得那么突兀和脆弱。

御座近在咫尺。冰冷的青铜泛着幽光,上面精雕细琢、蜿蜒盘绕象征王权的螭龙纹饰,此刻看去竟有几分狰狞。空气中,除了那熏人的“天承”之香,竟似还夹杂着一缕难以言明的异味。是尘土?是朽木?还是一股更为阴冷的不祥之气?分不清。这混杂的气味,像一张带着粘液的网,裹缠着他。他的步子越来越虚浮,如同踩在初冬黄河岸边流沙之上,深一脚,浅一脚,几乎要被那股拉扯着他向上、而他却只想下沉的力量撕碎。冰凉的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痒痒地渗入那簇新的冕服衣领深处。

他终于,在赞礼卿士无声却不容抗拒的扶持下,在那巨力将他身躯按向宝座的刹那,彻底与那冰冷的青铜接触。寒意彻骨,毫无生机的金属质感穿透数层华贵的冕服,瞬间刺入皮肤与骨髓。仿佛被巨蟒冰冷的肌肤所缠绕吞噬。那宝座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窟窿,他掉了进去。

“跪——!”

“稽首——!”

“再稽首——!”

大行人的口令如冷硬的铁钩,一下下撞击着殿宇。阶下密密麻麻的玄黑身影起伏伏动。每一次“稽首”,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激起无声却巨大的压力波纹,一圈圈扩开,撞击着丹陛之上的御座。每一次身体的起伏,都伴随着巨大的、沉闷的震动,仿佛整座古老的宫殿根基都在承受着这难以言说的沉重。姬壬臣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垮在这冰冷的宝座之上。

眼前唯一清晰跳动的,是九旒玉珠的影子,摇晃晃动,如同鬼影幢幢。珠帘之外的那些面容——垂着头的卿士、诸侯使者,一张张脸孔模糊扭曲,全罩在一种无法言说的灰暗光线和压抑气氛里。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透过玉帘缝隙射来——审视?揣测?或只是一片空洞的服从?

“王上——圣安——”

山呼声排山倒海般涌起,混杂着钟磬的余韵,形成一片混沌轰鸣的音浪,强行撼动着整个宫殿的沉默。声音滚滚而至,撞击在姬壬臣的耳膜上,却无法抵达他冰封的内心。一股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什么“圣”?此刻他只觉得彻骨的寒冷。他像一件被硬生生推到祭坛顶端的礼器,徒具华美外表,内里却早已被恐慌掏空。空洞的荣耀感?他感觉不到。唯有无边的孤独和冰冷的重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喘不过气。这宝座,这高天,不是归属,是牢笼,一座由冰冷青铜和无边责任铸成的冰冷牢笼。

就在众人声浪最高的一瞬,他感到额前玉串有一粒琉璃微微脱了线,悄无声息地滑落,“叮”一声清脆至极,在巨大厚重的礼乐轰响中,竟是如此清晰、刺耳。那粒小小的、价值不菲的琉璃珠子,在他紧绷的神经和陡然放大的感官里,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跌落在脚下冰冷的黑石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消失在暗红色的蒴席之下。

一点微光,瞬间泯灭于巨大的寂静与喧嚣里。一丝寒意无可阻挡地钻入他的骨髓深处。

姬壬臣——如今名正言顺的周顷王——坐在冰冷的铜兽炉旁。殿内依旧弥漫着一种空洞的庄严,只是炉火摇曳,勉强驱散一角深秋侵骨的寒气。他面前,矮案上摊开的竹简泛着黄褐色幽光,字迹却沉重如铅。司空的肩胛随着汇报深深塌陷,声线干涩沙哑,像在砂纸上磨砺过。

“……洛邑各仓……粟麦存积计……不足……两千斛……” 司空的声音在空旷中回旋,每个数字都像一枚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姬壬臣的耳膜。“薪、炭之数……难撑一月寒苦……”

“不足两千斛……” 姬壬臣低声重复了一句,指尖的温热在触及竹简冰冷边缘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两千斛,这数字如此渺小,又如此巨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一阵窒息。他仿佛看到了王畿四周黑压压聚拢的饥民,正被这个赤裸的数字推向绝望的深渊。殿内高大的廊柱在他眼角余光里矗立成冰冷的碑林,无言诉说着大厦将倾。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恶涌上咽喉。他猛地挥手,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脚边一个原本该盛装五谷的青铜“簠”。这沉重的礼器“哐当”一声倒扣在冰冷的石地上,沉闷的声响在空阔的大殿里孤寂地回荡、消散。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下来。司空僵在原地,垂首的姿态凝固成石像。

没有粮食,没有炭火,没有金钱。

姬壬臣的目光越过司空颤抖的肩背,穿透层层叠叠的宫殿门洞,落向西方——那片被暮色迅速吞噬、沉重如铁的偏殿。没有刻意安排,但他知道,那里就停着父亲的遗体。

停灵。按照不可更替的周礼,天子殡天,需“五月而葬”。前七月殡,后五月葬。停棺之殿,名曰“殡宫”。那是一段漫长而耗资巨大的仪式链条的第一环。要设冰、设铭旌、设奠……诸侯、百官如蝼蚁般涌动奔忙,钟声、哭声、乐声交织成一张无所不至的网。更要日日供奉牲醴、素色织物,无数如流水的财富支撑着最后的体面与哀荣。

“钱、粮……” 姬壬臣喃喃出口,声音干哑得如同沙砾摩擦,“孤的……”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凝滞在喉间,“孤的王父……尚在殡宫……”

司空的身体猛然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尘土。那一句未竟的话语,比任何直白的命令都更沉重千万倍,带着新君的屈辱、绝望和如同实质化的压力,狠狠砸在他的肩上。那无形的重压如此清晰,几乎能压弯坚硬的背脊。他几乎要承受不住姬壬臣那冰锥似的目光——那目光穿透他,死死钉在遥远的偏殿方向,带着无可比拟的专注与沉痛。冰冷的空气似乎凝结成铁板一块,沉沉地压榨着肺里仅存的空气。他的肋骨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锁死,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先王梓宫……” 他拼尽全力抵抗着身体本能的战栗,调动起全部的意志,才从齿缝间挤出断断续续的字眼,“依礼……依礼当……设‘龙輴’……‘大遣奠’……”

“依礼?” 姬壬臣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一块崩裂的冰,尖利刺骨,带着难以压抑的激愤,瞬间撕裂了大殿死水般的沉寂。他霍然站起身,玄色的龙袍带起一股冷风。腰间佩玉猝然相互撞击,叮当作响,刺耳得不合时宜。“依礼?!当如何?”他猛地朝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因压抑的愤怒和绝望的无力感而紧绷摇晃,视线如同淬了剧毒的箭,狠狠刺向司空,“孤问你,粮何在?钱何在?金玉何在?!难道让孤守着这空荡荡的殿宇,守着这王畿里一张张饿殍般的脸孔,去给王父依礼?!”

“扑通!”

面对新君的雷霆之怒,司空的膝盖再也无法承载这泰山压顶的重量,骤然失力,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黑石地上。撞击声短促而沉重。他伏下身躯,五体投地般卑微,额头死死抵着地面粗糙的纹路。那纹路冰冷坚硬,一如眼前的现实。绝望的情绪早已磨平了他的羞耻之心,只剩下卑微的求存本能。他听到自己因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而发出的抽气声,像破风箱在空旷的大殿里拉动,异常刺耳。他的视线被逼在冰冷的石地上,只看到君王的袍脚在微微颤动,如同濒死的蝶翅。

“……臣……” 他试图挤出些声音,每一个字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喉咙干裂得像沙漠,“臣……无能……请…请王上……降罪……” 额下的黑石地砖冰冷彻骨,这凉意穿透皮肉,直抵他绝望的心底,几乎要将他彻底冻结。

“降罪?”姬壬臣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形投下的巨大阴影,冷酷地、完全地覆盖在司空匍匐于地的身影之上,如同巨大的黑幕降临。他缓缓抬起手,五指修长却僵硬,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虚虚指向西方那被浓重暮霭完全吞没的宫阙深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烈火灼烧后的沙砾质感,“罪孤自认!罪孤可担!然……”那手臂沉重地落下,击落在自己胸前玄衣的龙纹上,“孤只问你,王父……何以……安眠?”

死寂重新压了下来。司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失去生命的躯壳。姬壬臣的手指紧紧攥住腰间玉坠的丝绦,指节绷得惨白。那价值连城的龙纹玉佩被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质触感此刻也无法压下掌心滚烫的焦虑和绝望。它像一块冰封的印记,徒有奢华的外表,却无法缓解眼前一分一毫的困境。或许卖掉这些玉?一丝卑微而渺茫的念头像水中的游鱼一样滑过他的脑海,转瞬便被汹涌的黑暗吞噬——这点东西,于王父的哀荣,不过是杯水车薪!

冰霜般寂静的空气里,只有远处更漏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清晰得令人心慌。每一次水滴落下,都像一个无情的锤点,敲打在两位君臣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之上,也敲在那遥远偏殿里无声停放的沉重棺椁之上。

姬壬臣猛地阖上双眼,浓密睫毛在剧烈抽搐,如同风中濒死的蝶,似乎想将这殿内殿外沉甸甸、黑压压的阴翳都从眼中强行挤压出去。再次睁开时,那双曾蒙在旒珠后慌乱茫然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死去、又挣扎着凝结起来,化成一种近乎刀刃崩裂边缘的脆弱锐利。

“召……毛伯卫。”

三个字,耗尽了他胸腔里最后一口温热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荡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余音。

周王畿之外,凛冽的北风如同被激怒的野兽,自旷野尽头的群山扑卷而来,在无尽延伸的泥路上打着旋儿,搅起漫天昏黄的尘土烟霭。天地交接处混沌一片,视线被压缩在几步之内。一辆单薄破败的驷车,便是大海怒涛中一叶孤弱的小舟。车身原本彩漆早已斑驳殆尽,木板在风的长鞭抽打下痛苦地呻吟、颤动,随时都会在某个瞬间,那呻吟就变成木料断裂的可怕脆响。

毛伯卫枯坐在车厢内。玄端礼袍虽尚算齐整,却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尘埃。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深纹里都嵌满了灰土。那双阅尽无数宫廷风浪、曾深谙礼乐射御的老眼,此刻定定地望着车窗外混沌的天地,竟也寻不到一丝焦点,只剩下茫茫然的空洞。

风势稍歇的间隙,一阵浓稠的、焦土混合着腐烂的气息乘虚而入,钻进鼻端。那是车轮碾压路边新坟覆盖着的浮土后散发出的死亡味道。他猛地一颤,指尖本能地抓紧了膝上紧裹着的一方小布包。粗糙的葛布之下,是那块他离开雒阳时顷王亲手交给他的、用以彰显王命体面的青色玉圭。坚硬的棱角透过布层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清醒而尖锐的痛感,如同时刻敲打着他的头颅:记住,你是代王乞求!他屈辱地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新坟的气息和“乞求”二字一同排出脑海。

车轮碾压过泥泞,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叽”声,像是在咀嚼污浊。赶车的御者忽然“吁——”了一声,用力勒紧缰绳。车辆猛地一震,猝然停下,巨大的惯性把毛伯卫狠狠地甩向前方,额头重重磕在车厢前壁的横木上。

“何事?!” 毛伯卫捂着剧痛的额头,语气里难掩惊怒交加。

御夫的声音比方才的风还要冷上几分,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回亚卿,有……有流民尸首阻路。”

毛伯卫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如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与额上的剧痛,撑起酸软的腰肢挣扎着推开车门。

车外凛冽的风刀瞬间劈面割来,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痛。

一片混乱的景象直刺眼帘!

数丈外的泥路中央,一条僵硬扭曲的身影面朝下卧着,几乎与泥泞融为一体。干瘦嶙峋的身躯,裸露在破烂麻片外的皮肤青黑冰冷,显然已死去多时。更触目惊心的是尸身周围,一群衣裳褴褛、面黄肌瘦如同骷髅般的流民围拢在那里,如同鬣狗围着一具腐肉。那僵硬尸身上稍微完整些的衣料、束发的草绳,甚至是一小片鞋底,正被几只肮脏枯瘦的手蛮横地撕扯、争夺!

“滚……滚开!这……这是我先看见的!” 一个干瘦的男人嘶哑地喊叫,口涎随着激动喷溅,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的手死死抓住尸体身上一块相对厚实的麻布。另一个枯槁的女人,眼神涣散迷离,像是某种饥饿的兽类,猛地扑上去撕咬那抓住布片的手:“给我!娃儿……娃儿冻死了!” 她的手被粗暴挥开,尖锐的指甲在那男人污黑的手腕上刮出几道血痕。男人痛叫一声,另一只手扬起一块带棱角的石头就要砸下!几个同样形容枯槁的孩子蜷缩在更远处的泥泞里,眼神麻木而空洞地看着这场丑陋的争夺。

一股比那尸体气味更浓烈的腐朽腥臭直冲毛伯卫天灵盖。

“住手!” 毛伯卫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厉喝,声音却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他浑身血液逆冲上头,几乎是扑下车子,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尔等……尔等眼中还有天理王法吗?!”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那混乱的中心,声音因惊怒而扭曲得变了调。

抢夺的人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惊得一滞。那双双因绝望和饥饿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抬起,看向毛伯卫。看清他身上那身虽然蒙尘却与这地狱景象格格不入的官家衣物时,一个身材稍壮的男子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戾气的冷笑。

“官老爷?” 他声音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凶狠,“呵!管天管地,还管我等死人身上扒层皮填肚子?!” 他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浓痰,黏稠的口水混着泥土砸在污浊的地上。“滚开!省得老子们连你的袍子一起扒了挡风寒!”

凶戾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刀片,狠狠扎进毛伯卫的胸腔。他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剧烈颤抖,却一个字也无法再发出。胸腔里燃烧的怒火瞬间被浇灭,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袍子挡风寒……” 那男人赤裸裸的威胁在他耳边隆隆作响。流民们那浑浊眼睛里折射出的已绝非单纯的人类目光——那是野兽看到猎物垂死挣扎时的光。

毛伯卫身体深处窜起一股寒彻骨髓的恐惧。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脚跟深深陷进冰冷的泥泞里,那刺骨的凉意顺着他枯干僵冷的脚踝直窜而上,侵蚀了骨髓。

一声突兀而尖利的马嘶骤然撕裂头顶压抑的灰幕!拉车的马匹被这尸臭和浓烈的死亡气息所惊,再加上围拢的人群带来的不安,变得极度躁动起来。它焦躁地踏着蹄子,脖颈上的皮在强力拉扯下绷紧、扭曲。赶车的御者死死拽住缰绳,牙齿紧咬,脸上每一条肌肉都在对抗马匹惊恐的挣扎。

就在这时,那具一直被踩踏、拖拽的僵直尸体,被旁边争夺的人群拉扯得更远了一些。泥泞被刮开,露出了尸体腰间勉强扎束的一截草绳。那草绳,竟是用鲁地特产的蒲草搓就,颜色黄中带褐——正是姬姓宗室专用的颜色规制!

毛伯卫的目光骤然被那草绳钉住!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炸开,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连心脏都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紧紧攥住!蒲草……捆扎尸身的蒲草!王墓里用以包裹祭器的蒲草!这荒郊野岭,一个饿毙路旁的流民,尸体腰间怎么会缠有本该是天子王公专用的宗室蒲草?!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这想法如此惊骇而冰冷,瞬间抽走了他残存的力气。他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走!” 身旁的御者脸色惨白如纸,拼尽全身力气在狂风中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亚卿快上车!走啊!”

毛伯卫一个激灵,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本能,连滚带爬地扑回车厢。就在他身子刚缩进去的瞬间,车帘垂落,一声狠毒的咒骂混合着什么东西重重砸在车壁外侧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快!驾!” 御者声嘶力竭地呐喊,长鞭在空中炸开一声凄厉的裂帛之声!驽马吃痛,再次爆发出受惊的嘶鸣,蹄下泥浆四溅,猛地向前一蹿!巨大的颠簸和撞击力让毛伯卫一头栽倒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底板上。

破车在狂风中颠簸着,车轮像是被泥浆追赶般,发出“咣当”、“咔嚓”不堪重负的呻吟,奋力逃离那片炼狱之地。毛伯卫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颤抖的手指撩开帘角一线缝隙。

那混乱的抢夺人群已被远远甩开,缩小成路边几个肮脏蠕动的黑点。尸首横陈的位置,只剩下一片被反复踩踏过的污浊泥泞。视线模糊晃动,但那具尸体腰间草绳的轮廓却如同冰冷的刻印,深深烙在了他的瞳孔最深处。

毛伯卫死死捂住嘴。一股强烈的酸腐气在胃里翻江倒海地冲撞。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不是因为颠簸,而是源于这残酷景象揭露出的赤裸裸的寒意和耻辱——这寒意和耻辱,不仅属于倒在泥泞里的逝者,更属于远在王畿的新君,属于这摇摇欲坠的姬周王业!方才那一刻,他距离被一群饥饿的野兽撕碎、距离像路边那条失去尊严的尸骸一样曝尸荒野、任人踩踏抢夺,或许只有一袭官袍的距离!

那卷带着死亡气息的风,仿佛还沾粘在他蒙尘的玄端袍服上,久久不散。

抵达曲阜的鲁宫前殿时,暮色尚有一线残光,挣扎着从西方低垂的云缝里透出几缕惨淡的金黄色,映在殿前巨大的丹陛之上。然而这份迟到的天光,非但未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眼前华厦衬得愈发幽邃凛冽。毛伯卫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干涩,似乎也沾染了这殿宇石材本身的沉重。他挺直了颠簸劳顿的身骨,竭力维持着使臣最后一丝不苟的风仪。玄色冕服虽经整理,袍角的尘埃却仿佛已与丝线织为一体,再难掸尽。额上在颠簸中撞出的瘀痕在精心整理的鬓发下隐隐作痛,提醒他一路的仓皇。但他双手紧捧的那个包裹着青玉圭的葛布包袱,此刻却显得格外郑重和灼烫。

“周天子使臣——卿士毛伯卫!拜谒鲁公——!”

司礼官悠长肃穆的通禀声,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久久得不到回音,只被殿堂四壁高大的空间反复推搡、放大成模糊的回声,一圈圈荡开,直到被更深的寂静吞噬。毛伯卫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沉下去。他知道鲁文公在。那股无形的压力和空气中微妙的紧绷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他仿佛能听见屏风后面丝帛摩擦的轻微悉索声。

终于,殿门缓缓洞开。浓烈的、带着甜腻草木气息的暖风扑面涌出,瞬间将毛伯卫周身刺骨的寒气驱散少许,却在他心中激起更深的寒意——如此暖意,需耗费多少珍贵的薪炭?奢侈得令人心惊。他垂下眼帘,目光谦恭地落在自己脚下的阴影里,一步步踏过高大幽深的门限。

殿内灯烛煌煌,巨大的兽首铜灯吐出明亮的光焰,将四壁绘着盛大田猎巡狩壁画的色彩照得鲜明艳丽。金丝楠木的梁柱支撑着宏阔的空间,空气中暖意盎然,甚至带点燥热。正中的宝座上,鲁文公姬兴踞坐其上。他身着玄端冕服,面容沉穆,比记忆中更加富态了些,宽阔的前额下,眼睑微微垂着,掩去了大半神情,只留下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几位同样盛服的鲁国重臣,包括名臣叔孙得臣、东门襄仲、臧文仲等,分列两厢,目光如同隐藏在浓密林叶后的鹰隼,静默而锐利。视线扫过之处,毛伯卫觉得自己破旧的袍角如同被烧红的针反复戳刺。

他走到殿中央丹墀之下,遵循最隆重的九拜大礼,俯身拜下。动作一丝不苟,额头重重触及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微响。口中朗声道:“周王臣卫,奉天子钧命,觐见鲁公!天子新承大位,深念宗伯之亲睦,特遣下臣,叩问鲁公安泰,并奉圭璧!”

葛布包袱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块青色的玉圭在摇曳烛火下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芒。

然而,殿内空气依旧沉寂。鲁文公只是略略抬眼,视线在那块青玉圭上停留了一瞬,脸上没什么波澜,只微微点了点头,低沉的嗓音响起:“寡人安。烦劳卿士跋涉,代寡人叩谢天子垂念。” 他的声音平稳,如同沉潭止水,听不出一丝情绪。

那潭水,深不可测。

毛伯卫的心脏在巨大的沉静里擂鼓般跳动。他保持叩首的姿态,将双手奉圭的动作维持得更久。冰冷坚硬的青玉传递着顷王的体温和期待,此刻却像烧红的铁块压在他手上。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地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护膝渗入骨髓。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努力想在那潭死水里激起点涟漪。

“禀鲁公,” 他再次抬头,声音因干涩而显得异常嘶哑,脸上极力挤出的一点微笑也因为紧绷的皮肤显得扭曲僵冷,“天子……天子尚有一事相托下臣……恳请鲁公……体恤……”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急切地向上方宝座瞟去,想捕捉鲁文公一丝微弱的神情变化。但鲁文公那张保养得宜、微微富态的脸上依旧沉静如渊。垂下的眼睑仿佛用最坚硬的玉石雕成,隔绝了一切探寻的可能。只有下首分列的鲁国重臣们,他们的神情更加微妙。东门襄仲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一撇,又迅速恢复如初;臧文仲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组,目光却深不见底。

殿内燃着的巨大香鼎里袅袅升腾着香气,奢华馥郁,却像是堵在毛伯卫嗓子眼的棉花。他用力咽了一下,喉咙火烧火燎般干痛,如同吞咽着沙砾:“天子……痛失先襄王……停灵于殡宫,本应依礼厚殓,然……然……然……王畿……”

“然”字在舌尖打了无数个转,那个“穷”字,那个倾尽毕生尊严也难以启齿的“穷”字,却死死卡在喉咙深处,带着血气和锈蚀,堵得他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身体深处残留的一丝贵族体面和理智,与迫在眉睫的困境激烈拉锯着。额角那块在颠簸中撞出的淤伤又开始突突地跳动、发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虚脱,几乎站立不稳。周室衰微到要向诸侯乞求葬银,这等屈辱如同赤裸裸的鞭笞,抽在他这具行将腐朽、却还要强撑颜面的老朽之躯上!

“……然……王畿近来粮秣短缺,府藏虚悬……” 他几乎是耗尽了残存的力气,才吐出这避重就轻的含糊托辞。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那么微弱,细若游丝,却又如同刮擦铁器般刺耳难听。

沉默。

那沉默厚得如同实体化了的墙,沉甸甸地挤压过来。巨大的殿宇里,只剩下香烛燃烧轻微的噼啪声和远处风掠过檐角兽吻的呼啸。所有人的目光,明里暗里,都聚集在丹墀下那位老迈使臣佝偻的身形和他颤抖嘶哑的声音上。

终于,鲁文公厚重的声音打破了这份窒息般的静谧,语调却异常平缓,听不出丝毫喜怒:“哦?” 一个意味深长的单音在殿梁间袅袅回荡。

他微微抬起眼帘,视线如同两盏温煦却深不见底的油灯,笼罩在毛伯卫身上:“天子之痛,寡人亦同悲悼。襄王崩殂,宗庙之殇。然……”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殿内几位股肱之臣,声音依旧沉稳,“鲁国去岁收成亦不甚丰稔,河水犯境,多处田亩颗粒无收……仓廪所积,亦仅可度日。臧大夫,卿所掌府库之数如何?”

被点到的臧文仲立刻趋前一步,对着鲁公深深一揖,那姿态完美得无可挑剔,旋即转身面向毛伯卫,那张温文儒雅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与遗憾:“禀鲁公,亚卿在上。” 他声音温煦如春风,“文仲蒙恩主政农财,去岁秋收,蒙山以南数泽之田确遭水患冲毁,秋获减半……今岁入府之粟,计……仅余两万斛矣。” 他声音温润清晰,每个字都像是在玉盘上滚动。

“两万斛”三个字清晰地落入毛伯卫耳中,如同一声惊雷!

两万斛!不是两百斛!是两万斛!鲁国之富,天下皆知!这冠冕堂皇的托辞……毛伯卫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最深处,一股激浪般的血气直冲咽喉!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无法抑制地晃了一晃。他想质问,想指着那灯火通明的殿堂,指着那燃烧着珍贵檀香的巨大铜鼎,想撕开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然而——

另一位面容方正、须发花白的老臣——公孙敖,也缓缓出列。他的动作沉稳,步履缓慢,带着一种宗室老成特有的厚重感,声音低沉而充满说服力:“公孙敖附议。鲁虽称宗邦,然‘苞茅’不入王庭久矣,纵心系先王,又岂可因祭祀之需而断国民生息?” “苞茅”二字被他咬得极重,那本是南方应向王庭进贡以供祭祀缩酒之物,此句,更似将周室衰微无能的现实生生揭穿,伤口还在滴血时,又被洒上一把辛辣的盐!

“民,国之本也。” 鲁文公的声音再次响起,稳稳收束住臣子的发言,也如同一道沉重的铁闸,彻底封死了毛伯卫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寡人亦曾夜观天象,荧惑行次危宿,主饥馑丧乱……”他微微一顿,目光终于正面地、清晰地落在毛伯卫那张因激动和绝望而扭曲煞白的脸上,“此非人力可逆,非寡人吝惜财物,实因……天意如此。王使所求,关乎先王尊仪,寡人夙夜忧心……唉!”他深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声里饱含着一种近乎悲悯、却冰冷到极致的气息,重锤般砸在毛伯卫心头,“然仓廪艰难,民生维艰……鲁室虽尊周礼,亦不得不……顾惜一方黎庶啊……” 他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出,“况,天子守礼垂范于天下,纵仪简物缺,然心诚哀痛,亦可告慰先王神灵,昭示后昆!非必以金玉车马为厚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却精准地凌迟着毛伯卫早已枯朽的神经。非必以金玉车马为厚?!天子停灵半年无力下葬,竟被轻飘飘一句“心诚可昭”就抵掉了?一股巨大的悲愤和荒谬感如同汹涌的岩浆在他血管里翻腾,要将他仅存不多的理智彻底烧穿!牙齿死死咬住,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但他不能。他必须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想起顷王那双年轻却布满血丝、充满无助和最后一丝期盼的眼睛,想起那冰冷偏殿里停放的巨大棺椁,想起洛邑城外冻毙路边、被撕扯衣物的饿殍……

“鲁公……” 毛伯卫声音剧烈颤抖,仿佛濒临碎裂的枯竹。他再次深深、深深地拜伏下去,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地砖,那寒意瞬间穿透皮肉,冻结了他的脑髓。他用尽此生最后一点力气对抗那几乎要将胸膛撑破的悲愤与屈辱,声线嘶哑得如同鬼哭,“下臣……深知……鲁室为难……然……”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般的剧痛,“天子年幼新立,若连……若连先王……葬仪都……都难以周全……岂非让天下诸侯……”

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却如同殿外呼啸而过的穿堂风,冰冷锐利,让高踞主位的鲁文公那沉如古井的眼中,不易察觉地划过一丝厉芒!这老朽之臣的逼迫,竟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意味!

短暂的僵持被一阵急雨般的脚步声打破。殿门外人影晃动,一个内侍小碎步趋近,附在东门襄仲耳畔低语了几句。东门襄仲神色未动,只轻轻点了点头。他随即转身,面朝鲁文公,揖手道:“臣启君上:恰有一批新收束之‘包茅’,乃楚地所遗,已运抵府库。此物非谷非金,然质韧色鲜,若用以包裹天子仪仗贡器,或……可稍作遮尘覆污之助?”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末了,目光才微微转向地上匍匐的毛伯卫,“权当……鲁国上下为先王殒落……尽最后一分绵薄心意。君上以为如何?”

“包茅?” 鲁文公重复了一遍这个带着强烈象征意味的词,他脸上的沉穆如同水波般漾开一丝模糊的涟漪,似是思忖,又似早有预料。良久,他才再次看向地上那颗因长久叩拜而微微发颤的白发头颅,声音里恢复了几分上位者特有的“慈悲”:“……虽微薄,亦寡人与臣民之心意。准卿所奏。”他略一扬手,对着毛伯卫的方向,语气重又变得疏淡如初,“来人,引王使至府库……验取。”

验取……毛伯卫伏在冰冷彻骨的地砖上,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瘫软成一团烂泥。他感到脸上肌肉无法控制地抽搐扭曲,牙齿咬得太紧,下颌骨阵阵酸痛。耳朵里灌满了香烛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血液在自己太阳穴处汹涌冲撞的鼓噪轰鸣。冰冷的绝望如同无数尖细的虫蚁,沿着脊椎向上蜿蜒爬行,啃噬着他的内里。

那些包茅……他想象得出。一捆捆带着青涩杂草气息、毫无价值的草叶,连一把黍米都换不来的东西。就是这些东西,将取代本该如海潮般涌入雒阳的鲁国粮秣车马金银!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破碎,像从坟墓缝隙里钻出的呻吟:“下臣……谢……鲁公……恩典……” 每一个字出口,都像用烧红的刀子,一遍遍割着他衰朽的肺腑和早已不存在的周室尊严。

深秋寒月的清辉冰冷似铁,泼洒在鲁宫通往驿馆的漫长石道上,一片片白霜如同死神的铺陈。一辆不起眼的革车吱嘎作响,缓慢地穿行在寂静无人的夜色里。车上装载之物几乎与地面齐平,粗糙而干黄的茅草高高堆叠,用几股同样材质、粗细不一的麻绳草草捆扎着。北风贴着地面卷过,放肆地抽打着这车可怜的“恩赐”,将无数细碎的断草屑扬起,刮得漫天飞舞。

茅草的咸涩土腥味,混合着干枯植物茎秆特有的呛人气息,如同无数冰冷的小针,蛮横地钻进毛伯卫早已因寒冻而麻痹的鼻腔里,直刺脑髓。他枯坐在车辕上,双手紧抱着那个裹着玉圭的葛布包袱,如同抱着最后一点仅存的微末热意。可这仅存的温热,也被身上玄色袍服里浸透的深秋寒意无情驱散,吞噬殆尽。

他连抬头看一眼那高高在上的月色的勇气都已经丧尽。眼角的余光里,车两旁缓缓倒退的、覆盖着霜花的灰黑屋脊,与夜空中清冷的月光融合在一起,仿佛形成一条通向无尽寒渊的冰冷亡途。

“亚卿……” 赶车的老御夫声音裹挟在凄厉的风声中,模糊不清,满是仓惶与试探,“要不……小的找处避风的残垣,歇息片刻暖暖身子?这等寒夜……人马皆……”

“赶路!” 毛伯卫猛地打断他,声音又尖又利,如同被人狠狠掐住了喉咙强行挤压出来,在寒风中变了调。他死死闭着双眼,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像风中的枯叶。脸上沟壑纵横的皮肤在冰冷的月光下绷得又紧又硬,早已失去了感觉。

御夫惊得一缩脖子,再不敢多言。

车辕在冻结的硬土上颠簸震动,每一次颠簸,都让那堆捆扎简陋的包茅发出巨大的“簌簌”摩擦声响。草屑飞旋,落了毛伯卫一头一脸,干硬如同针尖,扎得他脸颊皮肤微微刺痛。一股强风横卷而来,将一束捆扎不紧的茅草猛地掀起,在空中打着旋儿,骤然拍打在老御夫的后背脖颈上!那冰冷粗砺的触感让御夫猛一哆嗦,勒缰的手一滑,车轮骤然失控歪向道旁!

“哐啷!” 一声闷响!

车厢剧烈一歪!那堆本就不堪重负的茅草山受到巨震,几大束草料失去了束缚,轰然滚落,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砸在被霜染成冰冷的泥土地上。

“吁——!” 御夫魂飞魄散,死命控马。

车总算摇摇晃晃停了下来。

毛伯卫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甩得狠狠撞向侧面的车栏。他紧抱着葛布包袱的手肘重重磕在硬木上,剧痛瞬间刺穿麻木的臂膀,几乎令他眼前金星乱冒。

“亚卿恕罪!亚卿恕罪!” 御夫跳下车辕,扑到滚落在地的茅草前,手脚并用地试图将散落的一大片草束重新拢起,声音带着哭腔。

毛伯卫喘着粗气,捂着剧痛的胳膊,挣扎着从车辕上站起,踉跄着走下车。夜风带着凄厉的呼啸扑面而来,瞬间卷走了他身上本就不多的暖意。散落的茅草覆盖了路边的一大片冻土,在惨白的月光下如同覆盖着无数具僵硬的尸体。一股更为深重、冰冷刺骨的气息从脚底窜起。

他踉跄向前,僵冷的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那凌乱肮脏的草堆里。他勉强站稳,目光却如同被吸住一般,死死钉在其中一束被车辕压得有些残破、露出内里的茅草束上——那草的断茬口,还带着一点微弱的、被压榨出来的浅淡绿意。

这点微不足道的绿色,在死寂冰冷的月光下,如同一点诡异的磷火。

毛伯卫的目光被那一点残绿死死攫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他伸出手,不是去拉扶身旁惊恐万状的御夫,而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探向那点微弱的绿。

指尖碰触到那被压榨出一点汁液的草茎断裂处。

凉。一种渗透骨髓的凉意。并非来自北风,而是源于这种坚韧、顽强却又卑微渺小的植物深处。这冰冷的气息仿佛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开来,爬过手臂,冻结血液,直抵心脏最深、最黑暗的角落。它宣告着某种赤裸裸的现实——它毫无价值!这点绿色所代表的生命力,在绝对的需求面前,不值一提!

他猛地捏住了那截带一点残绿的草茎。枯槁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凸起、青筋暴露,仿佛要将这点毫无意义的生命信号彻底捏碎、碾成齑粉!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剧烈颤抖、翕动着,那无声的嘶喊如同一场剧烈的风暴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却终究被冻结的胸膛死死堵住。

他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混合着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蔓延绞缠着他的五脏。他只觉得这具衰朽残破的躯壳沉重冰冷得如同千年古墓里的石俑,仅存的微弱意识还在徒劳抗拒着被彻底湮没、撕碎的命运。

他终究没有将那点微绿彻底碾碎。只是无力地松开了手。那点残绿依旧蜷缩在冰冷的断茬口,在无情的月辉下,如同一点嘲弄的冷笑,又似一个恶毒的预言。

雒阳城。

冬日的白昼短暂得如同一声匆匆的叹息,而腊月与新春交接的二月寒风,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阴鸷力道。王宫深处那巨大的殡宫,原本肃穆沉寂的气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绝望与匆忙的粘稠空气彻底浸透了。

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带着棺木的陈木气息、防蛀药材那挥之不去的微苦药味,还有一种难以驱散的、源自停灵棺椁内部散发出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可闻的腐败气味……这几种气息交织糅合,像一张无形的、冰冷的膜,湿漉漉地贴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的鼻腔和胸口上。

数具巨大的兽首铜鼎在殡宫四角燃着旺盛的火光。跳跃的火舌驱散着殿宇高阔穹顶下的部分寒霜,将殿内肃立的人影在墙壁上拉扯成巨大诡异的摇晃形体。然而那跳跃的火焰带来的并非暖意,反倒更衬出四周无处不在的阴寒。墙壁上巨大的玄黑帐幔在暖气与寒流的激荡中沉重地起伏飘动,发出如同呜咽般的沉闷声响。火光是滚烫的,气流却是彻骨的冷流,冰与火交织撕扯,在这停灵的重地制造出令人极度不适的温度和氛围。

姬壬臣身着沉重的斩衰麻衣,粗糙的麻布如同无数细小的刺,磨砺着他年轻脖颈和手腕娇嫩的皮肤,带来持续的疼痛与火辣。他僵立在殡宫正门内侧的阴影里,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铸就的铜像,唯有宽大粗糙的麻布衣袖下,那双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肉里的手,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每一次颤抖,指尖传来的微弱钝痛都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时间正一分一秒滑向深渊的边缘。

毛伯卫枯瘦的身影佝偻在靠门更近处,身上的玄端礼服在巨大的丧服仪仗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被挤入礁石群中的一叶浮萍。他低垂着头颅,视线牢牢钉在自己破旧靴子前方的一小块被踩踏得失去光泽的黑石地板上。那块冰冷硬实的石头承载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似乎只要看得足够专注,就可以将眼前这场注定寒酸、注定会被天下耻笑的最后祭礼彻底从视野中抹去。然而那萦绕在鼻端的混杂气味——兽炭的燥烈、药材的苦涩、以及……那丝若有若无却顽固存在、如同毒蛇钻进心底的腐败气息,却在反复地撕裂他徒劳的回避。

风裹挟着雪粒子拍打在紧闭的殿门上,发出细碎急促的“噼啪”声。

猛地!一阵沉重、整齐而有力的脚步混合着辚辚车轮声,极其突兀地穿透厚重的殿门和高墙阻隔,清晰地送入殿内!

如同溺水垂死的人骤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姬壬臣紧握的双拳猛地松开又瞬间攥得更紧,巨大的冲击力甚至让他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斩衰丧服里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的头颅霍然抬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拔起!一直努力平复着剧烈情绪的眼神里,骤然爆发出熔岩般滚烫的、难以言喻的渴切光芒!那光芒如同实质,穿透昏暗,死死投向那道紧闭的、象征着最后希望的巨大宫门!那渴望如此强烈,瞬间点燃了他因为寒冷和绝望而僵硬滞涩的血液!父王!父王……有厚葬之资了?!

毛伯卫的头颅在姬壬臣猛地动作时也瞬间抬起,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几乎要裂开般急速地看向殿门方向。身体深处某个地方轰然垮塌的声音仿佛炸响在耳边——鲁国!鲁国终于来了!那些粮秣!那些金贝!那些车!那足以支撑一场哪怕是简朴但也勉强算体面的葬礼的钱粮!那足以洗刷新君无法安葬父君污名的东西!来了!

沉重冰冷的巨大殿门发出“吱呀呀——”刺耳悠长的呻吟,被力士从外部缓缓推开!

寒流伴随着外面更大风雪的呼号,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着涌入殿内!灵台上密密麻麻的白色丧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强风骤然横扫,烛火剧烈摇晃,“噗”“噗”连响,瞬间熄灭了数十盏!大片黑暗如同墨汁滴落,瞬间将整个巨大的、原本灯火通明的殡宫空间吞噬了大半!

光线急剧黯淡!

所有侍立在侧的内侍、守卫都猝不及防,发出一片惊惶的低声骚动和压抑吸气声!黑暗中,人影慌乱移动去护住剩下的烛火。

姬壬臣被这骤变的风和陡然降临的巨大阴影吓得猛一哆嗦。就在这短暂的光线扭曲的瞬间,他竭力睁大被风刺得生疼的双眼。

逆着门洞灌入的惨淡天光以及远处雪地的反射光线,他看到了一队人!

为首一人身披素色麻帛,面容模糊,肃穆行礼:“鲁使华臣!奉寡君之命!奉金十镒!粟麦百车!奠于天子灵前!祈先王安然升遐!佑周室安泰无疆!”

声音洪亮清晰,穿过呼啸的风雪,砸在每一个听得懂的人耳中。

姬壬臣身体猛地一震!十镒金?百车粮?这……这声音,这洪亮、清晰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他心中那濒临枯竭的泉眼!十镒金!百车粮!有了这些……够了!哪怕是最简朴的葬仪,哪怕只用最普通的木料打造一辆替代“龙輴”的灵车!也够了!他能下葬王父了!这耻辱和绝望的煎熬终于可以终结了!一股滚烫的液体瞬间涌上他的眼眶,视野骤然模糊。他甚至向前下意识地迈了半步,身体因为激动而有些摇晃。

毛伯卫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狠狠击中了他的心口!他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耳朵里那洪亮的宣报声反复轰鸣回荡:“十镒金……百车粮……” 十镒?!百车?!这点东西……这点连中等卿大夫的丧礼都支撑不起的薄礼……竟然是鲁国献祭给天子的?!屈辱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堤坝!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咆哮,那是他一路积攒的愤怒和悲哀的回响:这就是你讨回来的东西!这就是你千辛万苦、忍辱含垢换来的周室最后的颜面!价值……十镒金!百车粮!他还记得离周时,新君绝望地交给司空核算过的、支撑最基本葬礼的数目,那些冰冷巨大的数字……这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甚至连王畿里那些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庶民……都打发不了!

一口腥甜的热血猛地涌上喉头!毛伯卫身体剧烈摇晃,眼前大片大片的黑斑飞舞,身体里支撑了一路的、已经朽坏的骨架如同被瞬间抽离!他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双脚再也无法支撑,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亚卿!” 近旁的一个年轻内侍眼疾手快,惊呼一声扑上去搀扶。手刚刚触及毛伯卫的臂膀,便感到那身躯枯瘦干瘪,没有丝毫活气!

毛伯卫的身体沉重地跌入那内侍的臂弯,头部无力地后仰,白发稀疏的头颅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喉咙间一阵剧烈的咯咯作响,如同风箱破漏。那涌上喉头的热血终究没有喷薄而出,他死死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般从他那紧闭的眼角瞬间迸涌而出!滚烫的泪珠划过沟壑纵横、沾满尘土的干枯面颊,在冰冷空气中留下一道道亮得刺目的湿痕,旋即被呼啸而入的寒风吹散,只留下冰冷的、泪痕干涸后的刺骨印记。

内侍惊慌失措的呼喊被淹没在重新燃起灯火的仪式预备嘈杂里。殿门依旧大敞着,那鲁国使臣华臣正指挥着十数名鲁国力士,将一个个沉重的木质箱箧和一袋袋鼓鼓囊囊却显然不算饱满的粗麻布袋,依次抬入殿堂。

姬壬臣被身边的内侍低声提醒,猛地回过头。视线恰好对上毛伯卫被半搀半扶、瘫软下去时那泪流满面、彻底崩溃却死寂无声的枯槁面孔!

那瞬间的撞击如此剧烈!

如同一柄冰冷的重锤,挟着从风雪中带来的全部寒气,狠狠砸在姬壬臣刚刚被“十镒金”、“百车粮”勉强点燃起来的、那一丝微弱虚妄的希望火苗上!

“噗嗤!”

极其微弱的,一声湿闷粘腻的破裂声响,却异常清晰地撕裂了这片巨大嘈杂之上的幻象!

火焰灭了。

只剩下透骨的冰冷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姬壬臣猛地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在刹那之前残留的、微弱的、刚刚被点燃的希冀光芒里。那光芒如同被寒冰冻住,迅速褪去血色,只剩下惊愕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冰冷!那冰冷的绝望顺着毛伯卫无声的崩溃和泪水,顺着那箱箧、粮袋极其有限的数量,如同潮水般淹没过来,将他刚刚提起的心彻底拽入一个深不见底、再无一丝光亮的冰窟之中!

他看见鲁使华臣指挥力士放置贡品时,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向自己这边扫了一下。那目光极短暂,却异常清晰——不再有曾经应有的敬畏,也并非同情,那里面只盛着一种冰冷到骨子里的……权衡和计算。像商贾在评估一件难以出手的旧货。

姬壬臣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身体仿佛沉入了腊月冰封的河水深处,被巨大的、不断压缩的水流紧紧包裹、挤压。血液凝固了。心口像压着一整座冰山,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法抑制。比殿内四处蔓延的腐味更清晰、更真实地钻进他的鼻孔、钻进他四肢百骸的,是一股味道——

铁锈味!

这味道浓烈得令他窒息。来自那数具燃烧铜鼎新添的劣质黑炭所释放出的浓重烟尘,来自棺椁深处更加清晰弥漫开来的腐败气息,来自一路奔波而来的粮袋表面沾染的泥尘气息,来自殿宇深处那些曾经光华闪耀如今却黯淡无光的青铜礼器上暗生的斑斑绿锈!来自毛伯卫老人无声流淌的浑浊泪水!来自他自己心脏在冰冷重压和绝望中剧烈搏动、即将碎裂前的预警!

那是腐烂的终章正在奏响的第一个音符!

这铁锈味、腐锈味……他猛地扭头,视线投向大殿最深处——

巨大的黑漆棺椁在明暗摇曳的烛火下,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沉默巨兽。它静静停放在那里。六个多月了。那些精致繁复的漆画纹饰,在长久的静置中不可避免地卷起了一些微小的气泡和细如发丝的裂纹。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却又顽固存在的木质微朽与内部……交融的特殊气味,此刻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晰起来。

铁锈的气味……死亡的气息……和腐朽的味道……无孔不入!

丧钟浑厚、滞重的巨响如同巨兽濒死的哀鸣,一次次撕开雒阳城二月冰冷厚重的空气,在城垣与衰草覆盖的河滩间回荡。每一声落下,都震得道路两旁默默肃立、披麻戴孝的周室亲族、寥寥可数的诸侯使者与战战兢兢的洛邑庶民心中一凛。

庞大的送葬队伍沿着刚刚解冻不久、泥泞不堪的“王径”逶迤前行。巨大的灵车——“龙輴”,本是天子棺柩专用之物,象征着最后的王权与尊崇。然而眼前这辆灵车,却显得如此单薄而窘迫!车辕和箱板是新斫的松木,粗陋的榫卯与来不及仔细刨平的纹路裸露在外,覆盖其上的既非传说中用玄、黄丝帛密密织就的车帷,也非金玉装饰,唯有一层用微黄的蒲草反复编织、捆扎的粗糙“包衣”。一路行来,泥水早已将蒲草下缘浸透、染污,不断有零星断裂的草屑从车身晃落,在泥泞中滚倒。

没有预想中百车粮秣随行护送、散发出的新粮暖香,更没有如流水的五鼎牺牲发出的浓烈血气。只有数十个由司寇属下调拨的力士,正拼命支撑着拉拽这沉重灵车的巨绳。他们深陷在冰冷的泥泞中,每一次发力,口中都会喷出大团白雾,沉重的号子声被压抑在喉咙深处,化作令人心悸的呜咽。车辕在不堪重负的呻吟中吱嘎作响,如同一场无休止的悲鸣。

姬壬臣身披斩衰麻衣,僵硬地坐在随行仪仗队列的前方。他微微抬起眼睑,透过那象征着天子尊荣的九条沉重的白玉旒珠帘幕缝隙,望向那辆寒酸的“龙輴”。覆盖在棺椁和车身上的蒲草在冷风里瑟缩抖动,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簌簌”声。那声音仿佛永无止境的嘲讽。他想起数日前,当那点微薄的“鲁国赐赙”送入雒阳时,司空那惨败如纸的面色,以及工正嗫嚅着汇报“金…金仅够购此等松木车驾…草…草绳,此皆…皆工坊自取…自取…”时那难堪欲死的眼神。倾尽国库所有,最终也只能换来这样一件勉强裹住父王遗体的粗劣外壳!心口像是被尖锐的寒冰反复刮过,每一次“簌簌”声都加深那无情的划痕。

道路两旁,那些麻木静立的庶民面孔在旒珠帘影里模糊扭曲,变成一片模糊的灰黄。但那些偶尔投来的视线却如同冰冷的箭簇,轻易穿透了礼器、距离和权力的迷障,无声地钉在姬壬臣的肌肤之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冰冷、饥饿、带着一丝本能的敬畏,但更深层处,却是无法忽视的……了然。那是一种了然!所有人都知道棺中躺着的是谁,更知道这包裹着棺椁的蒲草意味着什么!周室倾其所有也无法安葬一位天子!这赤裸裸的现实,已无需任何言辞宣示!绝望像冰冷黏滑的蛇,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棺椁在松木车上剧烈摇晃了一下!巨大的惯性让姬壬臣的身子猛地前倾!额头重重撞在晃动的玉串上,发出细碎刺耳的碰撞声。

一名身披粗麻、头戴象征引魂神禽羽毛高冠的丧祝,正立于“龙輴”前引路。他面色苍白,声音早已沙哑,仍在用尽全身气力拖曳着最后的调门,嘶声吟唱着古老的送魂哀歌:

“……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易……”

“丰年……匪易……” 姬壬臣在心中无意识地跟着默念这几个字,字字带血。鲁使华臣那句洪亮的“粟麦百车!”再次在耳边炸响。百车!然而司会今早面如死灰、颤抖着跪在地上禀报的数字再次浮现:“粮……粮……鲁粟一百又七斛,掺杂半数陈粟、秕壳,实……实不足百斛……”

不足百斛!这便是鲁国口中“百车”粮的真实分量!这点东西……连支撑这场寒酸的葬礼队伍所需的人马嚼谷都显得捉襟见肘,更何谈支撑王庭后续的开支?他被欺骗了。被那些光鲜的言辞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金十镒”糊弄了!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耻和被赤裸裸愚弄的愤怒在胸腔里翻搅冲撞,几乎冲破喉咙发出咆哮!

寒风卷过泥泞的道路,如同冰窖中刮起的寒风。队伍在坑洼中前行,灵车的每一次剧烈颠簸都伴随着车身更大的呻吟。突然,侧前方一个小泥洼被硬物猛地硌了一下!整个“龙輴”剧烈地弹跳倾斜!左侧一条负责牵引承重的粗大麻绳如同绷紧的弓弦,在拉力达到极限的瞬间——

“嘣!!”

一声异常清晰的、如同骨肉断裂般令人牙酸的脆响炸开!

那条由新收茅草混着劣质麻丝反复搓拧成的巨大粗绳,竟从最受力处硬生生断裂开来!断开的绳头如同被斩断的蛇尾,带着巨大力量向上方猛地甩起,卷着泥水,在空中呼啸着划过一道恶毒的弧线!

“天哪!”

“绳子断了!”

队伍瞬间陷入大乱!恐惧的惊呼、斥骂、哭嚎声骤然爆发!

被巨力挣脱的粗绳带着残余的力量甩回!狠狠抽打在灵车侧前方一位躲闪不及的、负责敲击丧锣的年轻助丧奴仆脸上!“啪!”一声可怕的抽击皮肉的闷响!那少年连惨叫都未及发出,被巨大的力量直接抽翻在地,脸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泥水横流,倒在泥泞中不省人事。

更可怕的失重感!一侧承重的巨绳猝然断裂,让那原本在泥淖中就艰难前行的沉重灵车瞬间失去了左侧平衡!原本就粗制滥造的单薄松木车辕在扭曲的巨力下爆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木裂声!巨大的黑漆棺椁随着车体的剧烈倾侧,竟发出一声沉闷巨大的“嘭”响,猛地向后、向着倾斜方向的低洼处滑脱了一段!

覆盖其上的蒲草早已松散零落。那滑动中,厚重无比的黑漆棺盖微微错开了一丝缝隙!

一股浓郁得如同实质、瞬间盖过泥腥与汗水气味的奇诡气息,被猛烈的寒风吹送而出,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

那是一种混合着特制防腐香料也无法完全压制的、独属于彻底腐败的木质微朽与内部物质变质交融的……浓烈刺鼻的气味!

距离最近的几位王族宗亲,如姬壬臣几位年幼的堂弟和一位年迈的老王叔,首当其冲!一个七八岁的童子正因惊变而张着嘴号哭,那气息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他的喉咙!孩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弯下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抽搐。那位老迈的王叔猝不及防吸入了一口这浓烈的气息,浑浊的老眼猛地翻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倒气声,枯瘦的身体向后便倒,被身边侍从手忙脚乱地扶住才免于栽倒泥泞。

这股带着浓烈死亡和腐朽气息的气味风卷残云般横扫送葬队伍的前端!刺鼻、腥臭、冰冷而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蔓延!前排的人纷纷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更多人发出无法抑制的呛咳和恐惧的哀鸣!

混乱如同决堤的洪水。维持秩序的护卫、卿士惊恐地吼叫,试图稳住濒临崩溃的队列。力士们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拼死抵住还在危险倾侧的灵车,用肩膀、用脊背顶着那冰冷滑动的沉重棺椁,嘶吼着试图将它推回原位!几个靠近断裂绳索的宫奴被吓得瑟瑟发抖,瘫软在地,身下一片湿热扩散开来,污秽的气息弥漫,又被风与那棺椁泄露出的浓烈异味无情覆盖……

姬壬臣被贴身的内侍死死护住身子,才没有被混乱失控的人群冲撞推倒。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苍白如纸。他愣在原地,目光直勾勾地越过内侍颤抖的肩膀和眼前晃动不休、撞击作响的玉旒,死死钉在那一刻——

就在那粗绳断裂、绳头卷飞泥水并抽打在助丧少年脸上溅起血花的瞬间!

几点黏稠、冰冷、颜色深如墨汁的液体,竟随着棺椁剧烈的滑脱移位,从那微微裂开缝隙的棺盖处被巨大的内压甩脱激射而出!

寒风吹送,那几点带着腐烂气味的冰冷墨色液体,如同索命的毒雨,精准地飞溅,洒落!

几点砸在近旁一个搀扶老王叔的内侍后背上,瞬间浸染开深色的污痕!

而另一点,那墨色最深的一点液体,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带着淡淡腐败水汽轨迹的弧线,如同宿命的谶语……

啪嗒。

一声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惊心动魄到足以冻结时间和血液的落点声响。

它冰凉地、沉重地,落在……姬壬臣膝上展开的斩衰麻衣——那玄色的部分!

玄色之上!麻衣之下!恰是……新绣、象征着天子威严和新生希望的……暗金色龙纹所在!

深墨色的腐败尸水……如同剧毒粘稠的污迹……迅速在粗糙的玄色麻布表面晕染开来!

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冻结了姬壬臣!那冰冷的触感透过麻布渗入皮肤,直抵心脏!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停止了流动!目光缓缓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一点点移向他膝上那片被迅速污染扩散开来的龙纹处!那冰冷的湿意和浓烈扑鼻的、无法形容其成分的腐朽气味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直接贯穿了他的理智!

他猛地抬眼!视线穿过混乱奔逃推搡的人影缝隙,穿过那倾侧的寒酸松木车、断裂的草绳和不断散落飘飞的蒲草碎片……

死死落在那具刚刚被力士们强压在车板上、棺盖缝隙已勉强被压紧复位、却依旧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巨大黑漆棺椁之上!

龙舆倾侧,棺椁滑脱,尸水……龙袍!

这一切都清晰地在他脑海中闪过,如同烙印!

姬壬臣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那吸进的不是空气,是毒!

是那股无处不在、浓烈得化不开的铁锈味!

混合着棺椁深处散发出的终极腐败气味!

混合着草绳断裂、劣质棺木撕裂后散发出的粗劣木腥!

混合着鲁国贡粮粗麻布袋上附着的廉价尘土气息!

混合着远处春耕田地里新翻开的、带着腐殖质和冰冻湿气的泥土腥味!

这几种气息疯狂地、无可阻挡地钻入他的鼻腔!蛮横地闯入他的脑海!绞缠、融合!

它们变成了一股气息——

周室!

这就是姬周王室的……

命定之气!

这就是……葬送大周天命……的……最后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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