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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的幽暗仿佛某种活物,吞噬着每一寸光亮,却又在墙壁正中巨大的篝火盆里投下狂暴跃动的赤红光晕。青铜兽首火盆形似饕餮怒张的巨口,那不安分的光焰啃噬着上方的低垂烟气,如同困兽撕扯无形的牢笼。火光舔舐过堆叠如山的丝帛诏书,桑叶与朱砂混合的陈旧气味弥漫其中。郑庄公握着一管温热的紫玉管笔——那是从洛邑宫深处流出的物件,如今仿佛一小块凝固的骨血,沉甸甸坠在他掌中。笔尖饱浸的丹砂在最后一份奏告的“郑”字上悬停,那浓稠的血色尚未落下,字迹却已被灼得滚烫。

“咔哒…咔哒…” 细微的木履声在死寂里突兀地刺破空气。郑庄公无须抬眼,余光已捕捉到那件拂过冰凉地面的黑底赤纹深衣下摆。像不祥的鸦羽,无声地滑入这权力的幽隅。

渠伯停在丈许开外,隔着扭曲火光与蒸腾烟气躬身,声音如同陈年桐油,缓慢而滑腻:“郑伯。” 火光在他低垂的脸上跳跃,嘴角一丝微不可察的扯动,辨不清是谄是讽,“陛下传唤,即刻前往明堂议事。”

那滴饱含朱砂的沉重笔尖终究落下,在“许田春祭需供太牢三牲”的批注旁凝聚成圆,黏稠欲滴,宛如一粒刚渗出的血珠。郑庄公无言地搁下紫玉笔。笔管轻碰乌木镇纸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像裂帛一样,将凝重到窒息的空气划开一道缝隙。

明堂空旷冰冷,高耸的廊柱形如沉默的铜铸巨灵,支撑着上方望不见顶的浓黑穹窿。桓王的身影被几簇摇曳的烛火投向远处的地面,单薄得几欲消散。两侧侍立者泥塑般垂首。唯有一人如墨竹般立在御座旁——周公黑肩。那向来低垂的眼睑此刻悄然抬起一线,冰凉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郑庄公的背脊。一丝带着寒意的蛛丝,仿佛已缠绕而上。

“郑卿。”桓王的声音打破凝滞,少年人嗓音拔高又陡失底气,显露出尖细薄脆的本相,字句撞在空旷石壁间,徒留干涩回响,“春祭已毕,卿为国操劳日……”话音磕绊停顿,似乎后文在舌根辗转研磨。

周公黑肩恰到好处地向前挪了半步,姿态谦卑如泥土,嗓音却清越得如同玉磬交击:“陛下体恤郑伯为国殚精竭虑,心下难安。特旨意,自今日起,请郑伯长驻郑国封地颐养,王庭繁杂庶务……”他略作停顿,确信每一个词都烙铁般烫在对方心上,“……陛下亲躬自省。”目光陡然锐利,“另则,太庙那柄先王所赐、用以肃正朝仪之钺……该当回归祖廷供奉了。”

空气瞬间冻结。侍立的人群头颅压得更低,只余一片静默的头顶。郑庄公眼底爆出一粒微小的灯花,他牙关中清晰传出“咯”一声轻响,如同青铜在暗哑地相互摩擦。少年天子的目光试图捕捉郑庄公的脸,却被一层无形障壁推开,慌乱地跌落在御案一角狰狞的饕餮兽首上,仿佛那冰冷青铜更能撑起摇摇欲坠的胆气。

就在黑肩尾音未落之际,渠伯的身影已如幽魂般在大殿门口逆光处的阴影里浮现。四名高冠黑衣的内侍无声趋前。两人同托一青铜盘,上覆厚重的玄色锦缎,缎下物事棱角分明,透着器物冰冷轮廓。另两人则捧着那件尘封太庙的旧物——青铜斧钺。岁月蚀刻的铜绿盘踞在锋刃边缘,斧面上象征王权与秩序的雷纹饕餮已模糊不清,但在惨淡光线里,依旧折射出锐利、深冷、浸透岁月血光的幽芒。

那光直刺郑庄公的眼底。渠伯面孔无波,动作如同磨钝了情绪的仪轨,他双手伸向那托盘上覆着黑帛的权柄,庄重中透出麻木,“太庙礼器,请郑伯……归还王礼大器。”声音平板,一个字一个字拖得漫长,如同冰冷的青铜钉,缓慢而坚定地楔入死寂空间。

郑庄公沉默如渊。视线越过渠伯,盯在远处御座上紧绷的少年身影上。桓王竭力维持着睥睨,下颌线条刚硬,十指却死命抠入御座扶手上髹漆描金的华丽纹路深处。那沉默像一柄无形的钝锯,在缓缓切割少年人绷紧的神经。空气仿佛凝固成粗糙陶坯,每一次呼吸都艰涩欲裂。

“咔!”一声细微又刺耳的碎裂声,在大殿死寂中炸开,异常清晰。桓王猛地一颤,下意识松手。低头,御座扶手边缘,一小片描金朱漆已悄然剥落。那点微不足道的瑕疵,在少年惊惶的眼中瞬间放大,如同被撕破的尊严本身。

所有故作姿态的凝固轰然瓦解!桓王骤然站起,袍袖带翻了御案上那支精巧的青铜水鼎,鼎中用于润笔的清水泼洒而出,银蛇般在案上蜿蜒流淌,那水流漫开的深色湿痕,冷酷而无声。

“郑伯——!”他声音拔得更高更尖,企图压过那份耻辱,尾音却彻底破碎变形,裹挟着难以抑制的颤栗吼了出来,“……年高体衰!该……该回封地休养!钺……钺归太庙!今日……今日便行!”嘶哑破碎的词句被他狠狠掷向空旷殿宇,徒劳地撞击着冰冷的雕梁画栋。

少年王的失态怒吼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瞬间紊乱的涟漪。渠伯那张万年不变的平板面孔终于裂开一丝缝隙,瞳孔骤然缩紧,捧着黑帛托盘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四名内侍僵立原地,捧着斧钺的手臂肌肉紧绷,茫然失措。殿中唯有那摊倾泻的水流,执拗地向着桌案边缘无声流淌,最终,一滴、一滴,敲打在冰冷地砖上,声音沉闷。

风暴般的喧嚣骤歇后,是更深沉刺骨的死寂。

郑庄公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掠过渠伯微微颤抖的手,滑过内侍僵木的脸,最终落在那柄承载一切过往荣辱的旧物上。斧身布满丑陋锈斑,刃口黯淡无光,但饕餮那狰狞的纹路轮廓,即便在昏昧光影里,依旧能辨出它曾令寰宇震怖的模样。

他倏然抬手!动作并非迅疾如电,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沛然之力。指尖并未触碰那覆盖黑帛、象征权力剥夺的托盘,而是划过一道冷硬短促的弧线,精准地拂过沉重斧钺冰凉的脊背。

刺骨的寒气与铁锈、甚至陈年血腥混合的腥气,顺着指腹骤然刺入骨髓!冰线逆流而上,瞬间攫住心脏!仿佛直接触摸到历史深处一段尚未冷却的遗骸!

广袖挥过,荡起细微风声。郑庄公转身,步履沉稳地向殿外迈去,既不仓促,也无半分迟疑。身后,水珠滴落的清响持续着,敲打着每个人心头的鼓面,敲打着少年天子碎裂的尊严和满殿宫宦惶恐的神经。

“郑寤生,” 声音低沉,不显山露水,却如沉铅砸落冰冷地砖,字字凿入心魄,“归国!”

无人应答。无人敢应。唯有穿堂而过的呜咽风声,似是远方地平线下正隐隐敲响的战鼓前奏。青墨色的天穹如同倒扣的巨大陶釜,将整个洛邑王城沉沉覆盖其中,严丝合缝。

秋雨如丝,飘洒在通往新郑的黄土路上,立刻被干燥的土地无声吸尽,只留下密密麻麻的深褐色麻点。空气沉滞厚重,混杂着铁器的锈腥、马群的膻臊、兵刃皮革与人体的浊息,更有远方柴草燃烧的焦糊气味扑面而来。新郑那巨大城门早已洞开,如同怪兽张开噬人之口,一条鳞甲森然的黑色长龙正源源不断地从这咽喉咆哮而出。

车轮轰隆滚动,每一次碾轧都撼动着脚下的大地。青铜包裹的战车轮毂留下深陷的辙痕,如同巨大的伤口。轮轴上那些狰狞的兽面纹饰,溅满湿泥,微张的獠牙挂满深褐色泥浆,混合着浑浊雨水蜿蜒流下,宛若淌涎的嗜血凶兽。战车四马并驾,鬃毛如钢针竖起,包铁的蹄沉重踏落,鼻孔喷出的粗重白气融入寒凉的雨幕。车左的甲士身体压得极低,几乎融入车厢,皮胄扣脸上仅露双眼,目光死硬如石。车右的长戟武士,长兵高举,戈矛尖端在灰白天光下凝结着一泓寒泉般的光,锋刃微颤,渴望饱饮鲜血。

战车间隙,是更密集庞大的徒卒阵列。如铅色厚云铺陈大地。戈矛林立如同荆棘丛林,矛梢浸透雨水的红缨沉沉低垂,色泽暗沉如凝结的血块。万千草鞋、甚至赤裸的脚板踏过湿滑泥泞的土地,“噗噗”之声沉闷连贯地滚动。阵列凝滞无声,唯有粗重的喘息、皮甲摩擦的窸窣,偶尔迸出一声短促压抑的呛咳,立刻被伍长凶狠的目光扫过,淹没在更沉重杂沓的脚步声中。

郑庄公身处阵心最前的战车上。雨水击打青铜兜鍪,细密之音如小鼓轻叩。冰凉的雨丝顺着头盔冰冷的弧线滑落,模糊了些许视野,然而远方沉在灰白雨帘深处那起伏的丘陵轮廓——繻葛——如同蛰伏巨兽的身影,已然清晰,牢牢钉在他眼中。空气里的泥土清芬越来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战场上那绷紧如弦的焦灼,以及挥之不去的铁与血的冷冽腥气,层层压下。

“报!” 斥候的喊叫劈开行军的沉闷。一骑穿透雨幕疾驰而至,湿透的革甲紧贴精悍躯体,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线条。他冲到郑庄公车驾前,翻身落马,单膝跪在泥泞中,泥水飞溅一小片,“王师前锋已至繻葛西二十里!中军王旗高矗!左翼周公黑肩!右翼虢公林父旗号!蔡、卫、陈军旗清晰可辨!”

身旁的子元裹在宽大的防雨蓑衣中,雨水沿着笠檐成串滴落,水帘几乎遮蔽了他大半个清瘦身形。他在帘后开口,声音却异常清晰,穿透雨声,带着竹帛般的简练沉稳:“陈国新丧其君,国中根基动荡,民无战心。臣观其阵列虽立,然气韵已竭,只需一击,必然崩散如沙。” 他目光扫过两侧厚重如铅的徒卒队列,落回郑庄公脸上,“蔡、卫依附于陈,实乃墙头之草。陈军一溃,此辈丧魂失魄,必竞相奔命!待其奔逃乱起,牵动右翼,我三军锐卒可倾雷霆之势聚击周王中军——直破中枢,胜败定局!”

斜风将雨丝撕扯得更急,噼啪抽打在冰冷兜鍪上。郑庄公凝注着雨雾深处繻葛朦胧的轮廓,喉间发出一声含混而短促的“嗯”,低沉迅疾,淹没在车轮滚过湿泥的咕哝声中。

车轮压在泥泞上,发出令人牙酸的低响。旌旗在潮湿无力的风里委顿难展,然而旗面上象征郑国的狰狞貔貅图徽,即便湿透沉重,依旧透出不屈的轮廓。

郑国大军在繻葛北坡铺开阵势。脚下倾斜坡地泥泞更甚,稀烂的泥浆裹住战车车轮。阴云低垂,雨势稍弱,冰冷的水汽却依旧弥漫,钻进皮甲的缝隙,黏腻在肌肤上。阵前是片萧瑟空旷,唯见风卷起沾满黄泥的枯草碎叶在浑浊雨气中打着旋儿,一片死寂的灰黄铺满视野。然而就在这片死寂洼地的远端,缓坡对面,周天子的大军如地底涌出的潮水,无声地弥散开来。

先是旗帜的丛林刺破雨帘。赤色王旗最先突破灰蒙,矗立于一片混沌天际线之上,旗上玄鸟纹章在昏暗光线下沉重如血。紧随其后,蔡国的龟蛇、卫国的鹖冠、陈国的黍穗……形色各异的旗帜如一片斑斓的荆棘林,湿漉漉地在斜风细雨中猎猎招展。

再是铺天盖地的兵马战车。车身、甲胄、兵刃,反射着天际最后一抹晦涩冷光,融成一道巨大厚重的铁灰色巨墙,缓缓蠕动逼近。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压草泥的隆隆低响、金铁碰撞的铿锵碎音汇成一股沉闷暗流,在这无垠低地的上空隐隐振荡。一种无形却千钧重压的力量,从对面无声弥漫开来,挤压着每一寸喘息的空间。

郑庄公立在战车上,身躯挺直如松。目光越过己方无数矛戈组成的前沿锋线,锁死坡下那片沉默压来的军阵核心。赤色王旗下,一架墨色高大战车被重重护卫拱卫。周桓王端坐其上,距离遥远,面目难辨,但那顶在昏沉天色下依旧折出一点森冷金光的王冠,如同钉入视野的尖刺。

王旗左侧稍远,是周公黑肩的深青色大纛,旗下甲光曜目,阵列森然。右侧虢公林父的旗帜下,隐约可见蔡、卫等国杂乱驳异的旗帜混杂其间。至于陈国的黍穗旗,则如同被丢弃的孤婴,可怜地依附着黑肩中军大旗左翼偏后方的晦暗角落。

冰凉雨水顺着眉弓流至眼角,带来细微刺痒。郑庄公身后半步,子元挪近,藏在蓑笠下的目光锐利如隼,紧紧钉在陈军那簇孤单的黍穗旗帜上,声音压得极低,吐息却带着灼人的洞察力:“陈,气已散尽!观其士卒,如秋霜之叶悬于枯枝,尚未坠落,指尖轻触即崩散如尘!”

郑庄公喉结无声滚动。目光从那片摇摇欲坠的旗帜上移开,扫过己方战阵前列。沉重的战车位置已悄然变换,交错构成更厚实锋利的壁垒,巧妙地将后续阵列遮蔽在阴影里。两翼突出部,手执长戈巨戟的精悍锐卒已排布到位,身体微微前倾,如弓弦绷至极致。

“曼伯!”郑庄公声音陡然响起,如同撕裂沉闷雨幕的一道冷电!

“在!”右侧阵前,一员魁伟悍将猛地回头,兜鍪下双目赤红如炭火跃动,盔上鲜红缨穗在风雨中激荡!那是曼伯,虬髯如戟,吼声如沉雷闷鼓。

“右阵之锋!全力聚向陈军!溃敌之后,即刻回旋——猛攻虢公侧翼!务使彼左翼整体溃乱奔逃!”

“喏!”狂吼喷薄而出,震得他身旁数名甲士臂膀微颤。

视线锐转左侧。“祭仲!”

左侧阵前战车之畔,身形较曼伯略显清癯的祭仲,单手扶着车轼,闻声即转。雨水顺着他紧绷的面颊线条滑落,那双眸中毫无杂色,唯余沉铁般的肃杀寒气。他朝郑庄公方向用力点首,雨珠从兜鍪边缘滚落,砸在皮甲上,无声炸开。

“左阵!紧盯蔡、卫!待右阵破陈、敌军气沮瞬间,汝部即刻猛扑!驱其奔命,务必将这些溃兵驱入周王中军本阵!”

“祭仲领命!”声音不高,却短促如金石骤裂,清晰入耳。

郑庄公猛地转向身后:“原繁!高渠弥!”

战车左右两侧,如铁塔般立刻靠上两条持戈护卫。左首乃高渠弥,须髯如刺猬钢鬃,面皮黝黑粗糙,一双虎目煞气毕露,牢牢钉守车左。右侧原繁更显精悍,眼神锐利如淬火钢针,腰悬长剑,手握长戟。两人周身皮甲冷硬,如铸铁般肃然应声。

“护定中军!车辕寸步不移!人骨寸步不退!”郑庄公手臂猛地挥向全军,“阵列——鱼丽!”

“鱼丽”二字掷出,如同无形的敕令降下!整个凝重如铁的军阵倏忽活转,如同巨大涡流急速旋转、移动、重组!前阵的战车不再追求紧密排列,而是巧妙地错开位置,车与车间隙,悄然留出数人可穿行的缝隙。恰恰在这缝隙背后,一支支由最精悍甲士组成的“伍”——五人小阵形,如同磨砺已久的嗜血獠牙,悄无声息地填补上去!锋锐的矛尖戈头,从战车缝隙中冷冷探出,在昏昧天光下闪烁着寒潭冰屑般的光芒!

风势骤然加剧!几面竖立军阵中的旗帜被扯得猎猎狂响,似乎下一瞬就要撕裂!整个郑军阵列在灰暗天光下凝固如雕塑,散发出即将炸裂的窒息压迫感。每一根探出的矛尖都在风雨中震颤!而对面的压力——那道铁青色、厚重无边的周王兵线在缓坡下已然迫近临界点!

“举纛!” 郑庄公声音并未惊天动地,却穿透风雨,精准传入身后旗兵耳鼓。

霎时,中军那面墨底赤边、绣狰狞貔貅的“郑”字大纛猛地一震!两名筋肉虬结的旗手倾注全身之力,奋力将沉重的旗杆拔起!硕大旗纛带着撼动空气的浑厚力量,从倾斜轰然向天空笔直刺去!浸透雨水的厚重旗面发出沉闷裂帛般的“呼啦”巨响,卷动着湿透的沉重布帛,携裹水光,在半空中猛烈铺展挥扬!

轰——!

如同烧红的精金猛掷入冰油!就在那貔貅大纛刚刚撞上雨幕最高点的刹那,右翼曼伯阵中,一面刺眼的猩红突击战旗同步爆发般向上猛扬!紧随其后,是滚雷般猛然炸开的战鼓声!密集、沉重、暴烈!每一槌落下都如同砸在铁砧,震得人心腔欲裂!

“右军!锋矢——破陈!”曼伯的咆哮如同受伤的裂山巨熊在鼓声中腾起,模糊却点燃了整片右翼的燎原之火!

“杀——!!!”

右翼的无数战鼓疯了似地同时疯狂擂响!成百名身处颠簸冲锋战车之上的弓箭手,在战马起蹄前冲的第一瞬间拉开强弓!弓弦震响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炸裂、刺耳欲聋的嗡鸣!锋锐的长箭如同被激怒的狂暴蜂群,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脱离颠簸的战车和甲士紧绷的臂膀,泼水般倾泻向缓坡之下陈军那片单薄的黍穗旗帜之下!

箭雨过处,那片孤悬周王左翼边缘的阵列,瞬间仿佛沸水浇进了蚁穴!

凄厉惨嚎几乎是与箭啸同时爆起!人类被穿透躯体的剧痛与面对死神骤临的恐惧混成最原始的、扭曲变调的嘶鸣,汇聚而成的嘈杂风暴竟盖过了天地间的雷鼓!陈军阵列前沿瞬间爆开一团混乱!稀稀拉拉的盾牌惊恐地举起,但羸弱如狂风中的芦苇!许多简陋盾牌根本无力阻挡这来自高处的密集攒射!盾牌间隙内,人影如同被无形巨镰扫倒的麦秆,齐刷刷仆倒一片。没有成建制的崩溃感,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无声倾倒!

紧接着,是曼伯亲率的右翼重锤如灼热岩浆般向坡下席卷碾压!战车借势俯冲,沉重的包铁车轮轰隆隆碾过被雨水泡烂的松软泥土,更残酷地碾过倒伏的身躯或器物,溅起混着血液与泥浆的污浊浆汁!徒卒狂吼着“破甲!破甲!”紧随战车倾泻而下!长矛戈戟构成的锋矢之尖,毫无怜悯地狠狠凿入已被箭雨射懵、阵型松垮的陈军前阵!

这已非激战,而是屠杀。

陈军的抵抗意志如同投入熔炉的纸片,瞬间化为飞灰。无数士卒尚未看清冲来敌卒的面目,便在惊慌失措的拥挤、推搡和无处不在的冰凉矛尖戳刺中倒下。那面象征收成与国运的黍穗大旗,在绝望的嘶喊和濒死哀鸣中剧烈摇晃了几下,被一股混乱的狂流猛地从中撕裂,如同被巨人拧断了脖颈的草靶,颓然委顿,瞬息间被无数奔逃的战靴踩入烂泥深处。

“陈溃啦——!”郑军右翼锐卒爆发出震天狂吼,这胜利与嗜血的呼号如同瘟疫,瞬间在周王左翼其他阵列中引爆连锁反应!

“陈人跑了!快跑啊!” 恐惧的嘶吼来自邻近陈军的蔡国阵线。

“顶不住了!卫国的弟兄,退!快退!” 更加惊惶的叫喊在卫军中炸开。

恐慌如墨滴入清泉。周王整个左翼在陈军瞬间瓦解的冲击波中彻底动摇!原本勉力维持的联军阵列瞬间扭曲变形!蔡国人惊叫着丢弃盾牌武器向后狂退,推搡中将同伴撞倒在地。卫军位置稍后,已有士卒不顾号令掉头就跑,下意识朝着自以为安全之处——周王中军方向或虢公右军后阵盲目逃窜。

“左翼!进——!” 祭仲的指令在左翼郑军阵前炸响,如寒冰断裂般冷冽清晰!象征冲击的青玄色玄鸟令旗猛烈挥落!

与此同时,祭仲左翼阵前箭矢再次腾空!目标并非混乱溃逃的陈军残骸,而是紧随其后、已显混乱的蔡、卫两军前锋!

噗!噗!噗!利箭贯入人体甲胄的沉闷声响混杂在凄厉惨叫之中,瞬间点燃更大的恐慌!蔡军、卫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再无人尝试组织抵抗,求生的本能如同山洪,裹挟着所有士卒丢盔弃甲,在泥泞中哭喊、推挤、践踏!无数身躯绝望地试图钻出这铁与血的巨大磨盘!他们本能驱使下的逃窜方向,正是周桓王赤色王旗竖立的中军核心地带!失控的溃兵潮水混杂着少量追击的郑国轻锐步卒,如同决堤洪流,从侧面狠狠撞向王师中军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铁墙!

这一撞,地动山摇!

周军中军前沿那道铁灰色的盾墙枪林,被狂涌而至、陷入终极恐惧的自家溃兵与混迹其间的追兵重重拍击!精心构筑的阵列瞬间扭曲变形!失去理智的溃兵用身体、头颅、甚至断肢疯狂地撞击着密集的矛杆和冰冷的盾面!哭嚎、哀求、恶毒的咒骂、甲胄碰撞的乱响、金属折断的刺耳尖鸣……所有声音在死亡的压迫下汇聚成足以撕裂耳鼓的恐怖声浪,瞬间将周军中军前阵维持秩序的号令与鼓点彻底淹没!

中军阵列像被巨拳狠狠砸中的陶罐。最前方的盾手、矛手在自家人潮推挤和外围挤压的双重力量下脚步踉跄!人推人!枪杆被冲撞得刺不出去又收不回来!巨大的裂缝在绝望的嘶吼与人潮的暴力冲撞下硬生生被撕开!

就在这坚固壁垒剧烈摇撼、裂痕丛生的千钧一发!

郑庄公身后的貔貅大纛被第二次、带着毁灭一切意志地猛烈挥动!旗面如黑色龙卷翻滚着直刺如铅雨幕!风助旗势,旗上的貔貅仿佛在雨雾中咆哮欲出!

“郑!虎贲!” 郑庄公与身旁子元的声音重合爆发!喉中喷出的是铁锈般的腥气!

“全军——合围!”

吼声撕裂风雨!破空的杀气凝聚成锐利的剑锋,刺向前方那片混乱核心之地!

轰!隆!隆!隆!隆!

震天的战鼓如同狂暴的九天雷霆,从郑军中军阵前、从刚刚完成驱赶陈蔡溃兵任务、早已推进至周军核心前沿的曼伯右翼与祭仲左翼三个方向同时迸发!不再是之前的催促节奏,而是宣告最终裁决的末日狂澜!沉重!狂暴!密集到让人心脏停跳!震得大地泥浆都在颤抖跳跃!

所有潜藏在战车缝隙之后,如同磨砺已久的锋利獠牙——那些精锐的“伍”队,仿佛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五人成尖!盾抵盾!矛相连!狂吼着同一个战号——“郑!虎!虎!虎!”——汇聚成一股比熔岩更灼热、比百炼精钢更锋利的死亡洪流!向着周军中军被自家溃兵冲开的、如同鲜血淋漓的裂口,向着那已然显现崩溃迹象的中军心脏地带,猛烈、无情地狠狠楔入!

“死战!”中军车左,高渠弥发出炸雷般怒吼!一柄巨戈带着横扫千军的力量狠狠挥出,将一个侥幸攀上车轼的溃兵头颅打得粉碎!红白之物爆溅在泥地里,惊悚万状!吼声未落,郑庄公手中青铜长剑已然出鞘!多年未沾血肉的锋刃在握,此刻却同样跃动着嗜血的寒芒!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凌空斜掠!滚热的鲜血立刻在冰冷的雨水中飞溅开来,溅上冰冷的青铜甲胄和他自己的脸颊!

真正的血肉屠场拉开帷幕!恐怖的短兵相接之音响彻云霄!取代了所有的鼓角!郑军的锥形小队如同最有效率的死亡收割机,在因溃兵冲击而彻底散乱变形的周军缝隙里疯狂穿刺!矛戟贯入甲胄刺穿躯体发出“噗噗”的沉闷死音!刃锋撕裂骨骼筋肉带起的黏腻怪响!濒死者的哀嚎与伤者不似人声的悲鸣!兵刃凶狠交击爆出的火星!盾牌相撞的沉重闷雷……混杂着泥泞被千百只脚掌疯狂搅动拍打的“啪嚓”声浪,在灰雨腥风的天地间,奏响了只属于地狱深处的血肉交响曲!

周军阵列在内外交攻、相互践踏的漩涡中被绞扯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那面巨大的赤色王旗在风雨中依然顽强矗立,如同残存的不屈意志。然而旗杆周围最精锐的王室虎贲卫队,也早已卷入生死边缘的惨烈搏杀!每一次兵器猛烈磕碰爆开的耀眼火星,都在瞬息间照亮一张张写满血污、恐惧、疯狂与绝望的扭曲面容!

子元稳稳立在郑庄公车右的位置,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狂乱绞杀的血肉海洋深处!层层叠叠的惨烈混战中,一簇簇密集环绕着王室徽记的护卫身影中间,那辆墨黑的高大御车骤然在涌动溃兵与激烈搏杀的人潮缝隙中闪现!车驾正竭力转向,试图撤离这死亡漩涡!而就在车轼之上,一抹异常刺眼的明黄色身影,在灰暗铁血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夺目——正是周桓王!

就在郑庄公捕捉到这抹明黄的瞬间,子元的声音如同淬火利刃,带着近乎冰寒的狂热决断,在他耳畔割裂般响起:“祝聃!王在彼车!射落黄盖!天下震怖!” 他手臂如弓,狠狠指向那片混乱的核心地带!

回应这索命呼唤的,是左前方一辆隶属郑国中军的突前战车上,一道身影如同劲弩般骤然绷直而起!那是祝聃!身形壮硕,双臂修长如猿臂探枝!冷雨中,他铁青的面容冷硬如铁,深陷的眼窝里只燃烧着两点纯粹到只剩下杀戮的冰冷火焰!一张黝黑巨大、两端弓梢如凶兽獠牙般狰狞上翘的强弓已在他双手中被拉成浑圆饱满的战栗满月!

嘣——!弓弦炸裂!一支尾部粘着数缕刺目血缨的重箭,如同撕裂苍穹的黑色闪电!挟着穿透灵魂的凄厉死亡尖啸!那带着尾痕的轨迹几乎在众人视网膜上灼出黑线,斜穿漫天雨幕与人头攒动的缝隙!箭簇尖端那淬炼得仿佛浸透猛毒的深青幽光,在灰暗光线下诡异地一闪!

噗哧!

一声低沉到极点、却足以令心脏瞬间停滞的、穿透血肉与骨骼的沉闷裂响!

那致命的箭矢以刁钻至极的角度狠狠洞穿了墨漆御车侧面一处稍显薄弱的板壁空隙!带着无坚不摧的毁灭力量,狠狠钉入了御座上那团明黄身影的左肩胛骨缝深处!

周桓王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狠狠砸中!猛地向前剧烈痉挛!“嗷——!” 一声短促到几乎被空气挤扁的、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口中撕心裂肺地挤出!奢华织锦的明黄龙袍肩部瞬间被撕开一个狰狞裂口!一股深黑浓稠、几乎分不清是凝滞血液还是内部组织液体的浓稠物事喷泉般从裂帛下狂涌而出!泼溅的黑色浆液在那象征皇权的明黄锦缎上,迅疾晕开大片大块触目惊心的暗红!他整个上身因剧痛和那巨大的冲击力猛烈弹起,若非驾车的御手亡命般探出铁钳似的手臂死死箍住他的腰腹,那沉重的箭矢几乎要将少年天子带得倒飞翻坠车下!

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股死寂般的极度震撼如同极寒冰霜瞬间冻结了整个战场的核心地带!喊杀声、搏斗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呻吟……一切喧嚣嘈杂似乎被那只滴落天子之血的恶魔箭矢瞬间全部抽吸干净!战场上无数目光如同被无形磁石吸附,死死黏在那杆犹自在高高在上的御座上簌簌震颤的箭杆上!那箭尾的猩红血缨在冷雨斜风中凄艳欲滴地摇摆!那道刺穿煌煌天子、刺破神圣皇权的乌暗利刃,在灰暗血腥的天空下无声控诉着天翻地覆!那张年轻却因无法想象的剧痛与灭顶恐惧彻底扭曲的、被污血染污的脸,凝固成了天命崩塌、王权坠落最冷酷的印记!

祝聃猛地收回弓!脸上肌肉剧烈抽搐,眼中喷薄的火焰几欲溢出眼眶!声音因极度的兴奋与狂暴而嘶哑变形:“主上!王……王中箭矣!臣请穷追!擒……擒天子而还!天下定矣!”他急不可耐地回头看向郑庄公,双手剧烈挥舞,指向那面王旗之下明显速度骤减的墨漆车驾!

“住口!”郑庄公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音波穿透喧天风雨,瞬间将祝聃后面的话以及四周将领因天子中箭而瞬间点燃的狂热呼喝硬生生压盖下去!

冰冷如刀的目光狠狠刮过祝聃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面孔,随即扫向身侧原繁紧按剑柄、虎视眈眈的煞气!高渠弥喘息粗重、提着滴血巨戈的躁动!甚至子元胸膛急促起伏、眼中精光大盛、同样升腾的凛冽战意!

郑庄公猛地抬起手臂!那只沾满敌人滑腻血浆的手紧攥着冰冷的青铜剑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冷酷决断,在血雨腥风中清晰传播:

“此非逐鹿猎场!彼为天下共主!君子御强敌可存社稷,岂能追猎负伤之真龙于野!吾辈所求——郑国存亡续绝!足矣!鸣金!收兵!”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坠玉盘,斩钉截铁!

祝聃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滚烫的烙铁被猛地投入冰水!错愕!震惊!随即是岩浆般喷涌的不甘和无法理解的愤懑!他甚至下意识向前急踏一步!

郑庄公手腕陡翻!沾血的剑刃在雨水中闪过一道冷冽清光,剑锋斜指地上那摊被雨水不断冲淡稀释、却依旧刺目惊心的粘稠红浆:“违令者,立斩!”

“当——当——当——当——!”

尖锐凄厉到撕裂耳膜的铜钲声终于从郑军中军阵后爆起!一声紧似一声!如丧亲哀鸣般从最高亢处陡然跌下,带着疲惫与冰冷的终结意味,刺透纷乱雨幕,灌入每一名杀红了眼的郑军士兵耳中!金属特有的震荡尾音在充满血腥气的空气中盘旋不散,如同敲响在累累尸骸之上的丧钟!原本如同烧红了撞锤般疯狂前突的郑军铁流,瞬息间被无形的堤坝拦腰截断!许多追红眼、杀上头的锐卒脚步踉跄着被迫停滞,茫然无措地望向后方那些猛烈挥动的、代表撤退的令旗!

雨势骤然加剧!由稀疏散落的冰珠子霎时转为一片遮天蔽日的哗啦暴雨幕墙。整个繻葛旷野陷入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死寂背景,只有喧嚣的雨水在肆无忌惮地冲刷、冷却着这片滚烫的屠场。战车缓缓后退,沉重的车轮在泥浆中留下深陷的辙痕,里面混杂着暗红的浆液。戈矛被收回,无数沾满泥泞血污的兵刃低垂,刃尖上断续滴落猩红的血滴,在雨水中拉出瞬间消失的红线。劫后余生的徒卒拖着僵硬疲惫的身体,在泥沼中蹒跚跋涉,身后拖曳出混杂鲜血的长长暗红轨迹。

祝聃如木桩般立在原地。暴雨冲刷着他那张依然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却洗不去眼中炽烈的血色残痕和深深的茫然。那张巨大的硬弓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指关节因过度用力发出“咯咯”的刺耳响声。身后车上,子元默然伫立,雨水顺着蓑衣边缘不断滴落在车板,发出单调的轻响。远处那片混战的残局中,那面曾高高在上的赤色王旗仍在风中歪斜地挣扎飘摇,护卫着那辆承载着受伤天子的墨漆战车,如同漏网的伤兽,在漫天雨幕的掩护下,艰难而惶恐地向西方蠕动、消失。只留下遍地残破断裂的旌旗、倾覆的战车骨架、残缺模糊的肢体碎片以及泥水与血浆搅拌成的暗红色泽,在渐浓的夜色中沉淀为无边地狱般的底色。

风雨在夜色初合时竟诡异地平息了。然而风势却愈发凶狠,如同幽魂般在广袤的屠场上空盘旋嘶啸,卷起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血腥与尸体初步腐败的、令人作呕的浊臭气息。这气息狠狠扑打在郑国军营内各处被雨水浸透、无力低垂的旗帜上,发出湿布甩动的沉重闷响。中军主帐内,青铜三足灯盘的油脂将尽,唯一一点微弱的橘黄火焰在浓稠潮湿的空气中艰难跳跃,努力撕扯着帐内物件的轮廓。郑庄公坐在昏暗中心的茵席上,厚重的青铜饕餮护心甲尚未卸下,甲面上凝固的大片血块在跳跃火光下泛出深紫近黑的幽光。冷风掀动帐幕布帘灌入,搅动混沌气流,引得灯芯猛然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剧烈晃动的阴影。

帐帘无声掀起,一股浓烈呛人的血腥铁锈混合膻味冲入帐内。祭仲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已换下血污战袍,玄色深衣外罩着件挡露的羔羊短裘,脸上带着战后深刻的疲惫倦色,但眉眼间更多是绷紧的警惕。他脚步极轻,近至郑庄公身前丈许,不出一言,深揖至地——沉默的动作比任何山呼叩拜更显凝重千钧。

郑庄公的目光依旧凝在豆灯那摇曳不定的光焰上,仿佛要从中剥离出早已冷却的秘密:“天子……伤情如何?残兵退驻何处?” 声音在寂静昏暗的帐内响起,沉如地底闷雷。

祭仲缓缓直起腰身,昏黄灯光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王驾狼狈奔走逾四十里,最后在长水东岸七里处勉强扎营。臣已遣暗探混入王师溃卒营中详察……” 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拂过冷玉,“……王肩箭簇,深嵌骨肉缝隙间,据闻……极难拔出。溃营仅有粗陋医工,束手无策。传言……”他气息微屏,每个字吐出都带着彻骨寒意,“……箭镞锈蚀,其毒入血。王寒热交作,时而呕血,神志已不清明。”

帐内只余灯芯燃烧的微末噼剥爆裂声,在凝滞空气中异常刺耳。祭仲垂手肃立,玄色衣袍的下摆在夜风卷动的缝隙里微微拂动。时间如沉铅流淌。

“取营内最上品的金疮药来。用新汲泉水,须以白茅根煮沸三遍。再割新宰羔羊前腿嫩肉,慢火炖成糜烂羹汤。备足十骑。” 郑庄公的声音打破死寂,平稳、冷硬,如同宣示最终裁定,“你去。” 眼皮抬起,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凿子钉入祭仲微微垂下的眼底,“就说是你的主意,与孤无关。”他顿了顿,“该说的,不该说的,你自己把握分寸。”

祭仲瞳孔猝然收缩!惊愕、一丝几乎瞬间闪过的疑问,最终全部沉淀为深不见底、重若千钧的明悟与责任。他嘴唇无声翕张,终归紧紧合拢,下颌骨绷起如同刀刻斧凿的棱线。

“祭仲……领命。”再无他言,他再次深深揖下。灯光在他躬身时投下的巨大阴影吞噬了半边脸庞,唯有唇角那道紧抿的线在昏昧中清晰如刻。旋即,他无声旋身,身影迅速被帐帘外无边的黑暗吞噬,如同一滴墨融入汪洋。

营外残余的几堆篝火在泥泞污血间苟延残喘,微弱的光晕跳动不定,映衬着遍地残甲断戟以及被泥水与血浆搅合成暗红色的坑洼沼泽。马蹄踏过稀烂泥浆的声音在死寂暗夜中格外清晰。祭仲领着十名精悍随从,马匹蹄上都厚厚包裹了麻布,在血腥气与焦臭味、尸骸腐败前夜气息浓稠弥漫的营盘外围疾走。远处那片低矮的山坡下,几点星火黯淡如风中残烛,摇摇晃晃缀在无尽黑暗里——那便是天子仓皇败营的最后一点微光。

距王帐尚有百步之遥,王师守卫已如惊弓之鸟炸毛嘶吼:“何人!?止步!!” 声音干涩颤抖,充满末日将至的惶怖。

祭仲勒马,利落下鞍。身后十骑护卫手按剑柄,绷若满弓。祭仲独自向前数步,停在篝火映照下明灭不定的拒马桩前。他解下佩剑,玄色袍袖在夜风里翻动,随即,向着那些虚张声势、兵戈歪斜的王帐守卫,缓缓地、恭敬地躬下了腰身。脊背挺直如松,姿态却无可置疑地谦卑庄重。

“郑国下卿祭仲。”他的声音在死寂深夜里异常清朗,字字清晰,刻意融入了郑地方音的柔和,却字字如裹寒冰般刺入所有听闻者的耳膜,“奉我主郑伯之命,听闻陛下于繻葛荒野不慎为流寇暗箭所伤……” “……郑伯忧心如焚,夜不能寐。此特遣微臣斗胆,携医家妙药,奉上琼汤温羹,惟愿陛下龙体康宁,实乃郑国臣民……日夜焚香祷祝之至诚也!” 他身后骑士捧上精致陶罐汤盒。

祭仲再次深深揖下,额头几乎要碰触到身前冰冷的湿泥地面:“万望通禀!祭仲卑微,唯此心念陛下之安泰……愿……献微物于天子阶前……略表……属国赤诚之心!” “属国”二字尤其加重,如同冰冷的铜印,清晰地盖在每一个屏息静听的守卫心坎上。

死寂吞噬了一切。王帐前的守卫被这极端谦卑的姿态和话语中“郑伯之命”的雷霆名号震慑得魂飞天外,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一步。祭仲维持着躬身至地的姿势,额头触碰的泥土冰凉刺骨,鼻孔里灌满了腐朽血腥与大地深处的土腥气。夜风扯动着他额角散落的几缕湿发,寒意刺骨。

时间如同凝固的铅块。突然,王帐深处毫无预兆地炸起一片压抑到极致、却又饱含怨毒与暴怒的厉啸!那声音穿透重重帐幕,灌入祭仲耳中,带着被剧痛与毒素双重折磨撕裂的绝望嘶哑:“逆贼!郑寤生!……逆贼!……尔……尔敢如此嘲弄于孤?!……孤……孤……” 猛烈的呛咳与倒吸冷气的痛苦嘶响打断言语,周桓王的声音如同濒死孤狼泣血诅咒,“……药!药是剧毒!郑寤生!……尔……尔辱孤至此……竟……竟要以此……毒……毒死孤!” 吼声猛然拔到顶点,如同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取来!取彼郑狗之毒药……掷……掷入马溷!不……不许一片布!一寸铁……近……近孤之帐!” 狂吼戛然而止,被一连串咳至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的猛咳彻底淹没!

帐内立时响起一片更为慌乱压抑的脚步、低声仓惶的劝阻声。帐门一角猛地被掀开缝隙,透出里面更加昏乱摇晃的灯火光影。一名身着近侍服色的小臣跌撞冲出,面色青白如鬼,嘴唇哆嗦着不敢看祭仲,只朝着拒马旁的守卫绝望挥手:“快!……快啊!扔了!按王命……扔了!快快扔干净!” 尖利的声调透着魂飞魄散的恐惧。

守卫如蒙大赦,两人立即扑出,几乎是抢夺般拽过祭仲身后护卫手中的陶罐和温盒,像捧着滚烫的火炭或恶臭的疠风,踉跄着脚步奔向营后马匹排泄污秽堆积之处,毫不犹豫地将这些精细的容器连同里面珍贵的药物汤羹,狠狠抛进了腥臭冲天、满是粪便尿溺的污泥之中!哐啷!扑通!几声刺耳的脆裂闷响!

祭仲依旧保持着额头贴地的躬身姿势,冰冷湿泥传来的寒意沿着鼻梁丝丝蔓延。他甚至能清晰辨认出容器在马溷污物中沉没时泥浆翻涌的声音。与此同时,帐中少年天子那痛彻骨髓、充满无力与无边耻辱的凄厉嘶喊——“郑寤生!”——三个字,如同灌满毒汁与血泪的烙印,被那破锣风箱般的咳喘切割得断断续续,在这浸透血水与恐惧的秋夜寒风中,显得格外锥心刺骨,悲怆彻骨!

祭仲身后十骑护卫的手“唰”地全部按上了腰间的剑柄!身体如待射的劲弩绷紧!杀机弥漫!祭仲却纹丝不动。风势陡然加大,卷得他衣袍猎猎狂舞。他缓缓地、无比从容地直起身来。仿佛只是久立稍感疲惫,活动一下筋骨。他抬首,最后凝望了一眼那座被无边黑暗和痛苦喘息包裹的王帐——帐幕上灯火人影疯狂晃动,光怪陆离如同幽冥鬼舞。

祭仲无言地翻身上马,拨转马头。马蹄沉重地踏入浸透暗红汁液的泥泞,重新发出黏腻的“噗噗”声响,节奏沉稳地踏向归途。背后那片溃烂营盘投射的浓黑阴影里,少年天子的裂心刺肺般的呛咳与混杂在咳喘中的模糊咒骂,如附骨之蛆,又如地狱刮出的阴风,紧紧缠绕在每一个人身后。

祭仲没有回头。只抬起手,在空中轻轻挥了一下。一个沉默的指令:速归!不必留恋。十名护卫紧随其后。马队涉过冰冷的溪流,激起哗啦水响。马蹄踏碎了溪水中倒映的残火微光,如同踏碎无数细碎虚幻的金鳞,瞬间散开,彻底湮灭于沉沦无边的浓黑夜色中。溪水对岸,新郑方向,黑暗依旧深邃如墨,无边无际。

天际泛起一丝病态的鱼肚白,微弱得如同垂危蚕丝。郑军壁垒森严如故。营外战场废墟间,半截折断的巨大车辕斜插在暗红色泥浆中,半幅曾经象征天子威严的赤色车帷卷裹其上,沾满了凝固如膏的血块和冰冷的污泥。风呜咽着掠过,将那残破帷布掀起一角,又颓然落下,如同垂死者沉重的叹息。

中军大帐深处。郑庄公坐在青铜灯前。案几上铺开的崭新竹简光洁如玉。笔尖再次饱浸了丹砂,红得如同尚未凝结的伤口。朱砂缓缓流落笔尖,在竹简空白处重重写下四个字。血迹般的朱痕尚未干透。灯光晃动,橘黄的光晕恰好笼罩了那四个字——“周郑交质”。赤色笔迹如同刚刚撕开皮肉的创口,在晨曦前最深的夜色中,无声昭示着一个时代的撕裂与新的、更血火交织的篇章正悄然翻开序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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