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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22年,洛阳王城。春寒料峭。

空气里游荡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是松脂在巨大铜灯盘里沉闷地燃烧,混合了特地为殡葬熏染的稀罕苦寒香料,从正寝幽深处逸散出来。这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粘稠的网,蒙在王城每一片重叠的瓦檐与高耸的梁柱间,缓慢而无孔不入地宣告着沉重的噩耗:太子姬泄父的棺椁,停放在王朝心脏最尊贵的正寝之内。

殿内一切细碎的声响都被吞没。连灯盘中几根仍在顽强燃烧的松枝油脂,爆出细微噼啪声都变得遥远模糊,火苗在两侧垂落的玄色巨大布幔缝隙间胆怯地晃动。殿门紧紧关闭,厚重的帷幕遮挡得严实实,将暮春那一点微薄的、带着生机的天光彻底隔绝在外,只留下无边的、浓稠的、象征死亡的暮色。

梓木打造的灵柩,通体黝黯深沉,沉默地占据着正寝中央。几道粗如儿臂的白色麻索盘踞在棺盖之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宛如没有生气的巨蟒。棺前,青铜祭器阵列整齐:鼎、簋、俎、豆,盛装着作为牺牲的酒肉。那些冷肉之上,看不到一丝热气的升腾,唯有无孔不入的寒意将祭品凝固。

周平王,姬宜臼,斜倚在紧靠棺木东侧的矮榻上。他身上盖着的锦绣被衾堆得老高,本意是抵御春寒,却只将他枯槁瘦小的身形衬得更加伶仃可怜,仿佛随时会被这华丽的负累压垮。前襟之上,数日前因怒急攻心喷溅出的、已然凝固成酱紫色的斑驳血迹格外刺目,将他那件深色绣有蟠龙纹样的袍服浸染出一种沉入深渊的暮色。他的眼睛半张半阖,空洞的目光死死钉在对面棺盖的巨大暗影之上,仿佛要将那无情的黑木灼穿。面颊深陷下去,仿佛被无形的刻刀剜掉了血肉,所有皱纹此刻都化作深深的沟壑,记录着无可诉说的绝望哀痛。嘴唇微微翕张着,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一丝腥甜在口中蔓延,那是内心无数惊涛骇浪冲击血脉堤防后,唯一能在这衰弱不堪的躯体上寻得的泄洪道。每一次抽搐,都像灵魂碎裂的余震。

内侍们屏息凝神,像石雕般垂首肃立在墙根阴影里,仿佛一个稍重的呼吸就会引爆一座压抑的火山。而角落里那些持着瑟、竽的乐人,更像是被遗忘的泥偶,蜷在殿内最深的昏暗中——娱神的乐章,早已随着棺木入城的那一刻起,被永久废止。整个正寝,唯有心跳与无尽悲愤的沉寂在回响。

“咣当!”

一声刺耳欲裂的巨响猝然撕碎了这凝固的死寂!

是平王!他袖中藏着的、象征社稷神器的玉圭,竟毫无征兆地滑出,重重撞在矮榻旁青铜灯盘的底座尖角上!那温润的青玉,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脆响,应声断为两截!冰冷锋利的碎片如同破碎的心魄,裹着绝望的寒光四下激射,有几粒甚至滚落到灯油凝成的黑色污渍里,瞬间被吞噬。

矮榻前,几位肃立的卿士像被雷电击中了脊柱,身体猛地一震,骤然抬头,眼中的惊惧如同沸水般爆开、翻腾。年迈的司仪官王孙满,捧着祭辞简册的手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剧烈地一抖,沉重的木牍眼看就要从他僵硬的指间滑落,幸而他身旁一位年轻的宗伯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托住。太史伯阳父微阖的双目猛地睁开,那双阅尽沧桑、深如寒潭的眼里,哀痛之外,一丝深藏不露却无比沉重的预兆之光如冷电般急闪而过,旋即又被更深的晦暗覆盖。

“天——!”平王如同一张被拉满后又骤然松开的强弓,枯瘦的身体猛地从矮榻上挺起,暴出青筋的手臂笔直地指向那口冰冷的棺木!喉咙深处爆出一阵破碎扭曲的、非人的低吼,仿佛一头被无数长矛贯穿身躯却不肯倒下的老兽在怒嚎苍天的不公,又像是被无形巨爪扼住了咽喉的人在垂死挣扎,“汝何其昏聩!取我姬泄父性命……留吾这行将就木朽木何用?!泄父……他才是我大周之基!姬姓延续的命脉!为何是你……为何是你啊!”嘶吼声在空旷而压抑的正寝内震耳欲聋地回响,又瞬间被更大的空虚吞噬,“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躺在那里……要我苍苍白发……为英年黑发……披麻!戴孝!”

嘶吼耗尽了他胸腔里最后一点赖以支撑的气息,那挺起的身躯如同骤然泄去了所有支撑,“砰”的一声重重倒回矮榻,锦衾再次涌上将他吞噬。只剩下急促紊乱、如同被千疮百孔的破旧风箱般拉扯的喘息,每一次撕扯的抽吸都带着清晰的血沫喷溅声,在他深陷的喉间“嗬……嗬……”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灵魂深处汩汩流出的血泪和破碎的希望。

王孙满的喉咙被巨大的酸楚和恐惧死死堵住,仿佛塞满了一团浸了苦水的乱麻。他用力咽下满口的苦涩,胸膛剧烈起伏几次,才勉强挤出一线几乎无法辨认的呜咽,细弱游丝又断断续续:“陛……陛下……哀伤……哀伤过……了……太子……太子英年驾薨……臣等……臣等肝肠寸……断……”话未说完,浑浊的老泪早已无法遏制地滚落,在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划出两道湿亮的泥泞。

平王这爆发于绝境、如火山喷薄的撕心裂吼声,连同王孙满那压抑不住悲痛的低回呜咽,形成了一股无法阻挡的、汹涌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正寝之中苦苦维持的、摇摇欲坠的礼制堤坝。“太子……太子啊……”其他的几位公卿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这排山倒海的哀恸,相继跪倒在地,发出或尖锐或沉闷的嚎啕。只是仔细分辨,这混杂的哭声里,除了锥心刺骨的悲伤之外,似乎还夹杂着某种难以言状的恐慌与微妙的僵硬克制。此刻谁也不敢贸然抬头,生怕那眼神的触碰会再次将已然痛入骨髓的君王推向更狂暴的毁灭深渊。

平王对环绕他周遭汹涌弥漫的悲声充耳不闻。他那只曾高高举起、悲愤指向棺椁的手臂颓然垂落下来,枯瘦的五指在身下华贵的锦衾上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抓挠。繁复精巧、以金线绣制的蟠龙纹样被他手指的力量生生撕裂、扯开,发出微弱却令人牙酸的“滋啦”裂帛声。

“带他……带他来……”嘶哑的声音低得像从一口枯井的最深处传出,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被浓重的药味和祭祀特有的冰冷香气裹挟着,随时会湮没在死寂的空气里,“……林儿……带林儿……过来……”

侍从如蒙大赦般慌忙从重重帷幔遮蔽的角落阴影中,牵出一个垂首静立的小小身影。那便是太子的幼子,如今仅存的嫡孙,姬林。孩子身上裹着一身不合体的粗麻孝服,过长的衣襟拖曳在身后,宽大的衣袖几乎将他整个细瘦的臂膀吞没。这身过于沉重的素白,将他本就单薄的身形衬得更加弱小,仿佛风中一支随时会折断的细芦苇。他缓慢而凝滞地抬起脚,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无形的刀尖上,朝着那具散发着死亡寒意的棺椁走去。待到棺前仅一步之遥,孩子倏然撩起拖地的麻布衣裾,“噗通”一声,双膝没有半分迟疑与缓冲,结结实实地重重砸在铺着冰冷铜砖的地面上!瘦小的头颅随之狠狠地砸向地面,发出清晰、沉重到令人心惊的叩响!“父亲……父亲大人哪……”压抑到极点的悲切呼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经过喉管血淋淋的摩擦挤出,带着无法理解的巨大痛苦与刻骨的茫然无措。两行滚烫的、透明的清泪,终于无可遏制地奔涌而出,沿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汹涌滑落,“啪嗒、啪嗒”地打在光可鉴人的、冰冷的青铜砖面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深色的水痕。

孩子那一声稚嫩而锥心的凄厉呼唤,恍如一股带着微弱治愈力的清泉,竟稍稍熄灭了在平王体内冲撞不休、几乎炸裂的无尽风暴。他那双布满骇人血丝、几乎要燃烧殆尽的浑浊目光,艰难地从棺盖上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死亡阴影上挪开,一点一点地聚焦,最终落在了在他面前伏地痛哭、脊背随着无声抽泣而微微起伏颤动的孙儿身上。那弱小、伶仃、几乎要被悲伤与麻衣压垮的身影,此刻却成了刺破他周遭无尽绝望黑暗的唯一光锥。

死寂在正寝中缓缓流淌了片刻。平王急促起伏的胸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用力挤压过,长长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深深地、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这口气里凝结了整个周室的不幸与哀伤。

“……罢了……”一个破碎、沉重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随即又淹没在无尽的疲累里,最终只是轻微地抬了抬手,“……为……吾儿……举哀……”

呜咽悲泣之声终于在这无声的许可下达成的瞬间,如开了闸的怒潮,席卷了整个正寝!那被强行按捺的悲伤堤坝轰然倒塌!刹那间,殿内哭声鼎沸,各种腔调的嚎啕、抽噎毫无保留地爆发开来,撕扯着人的耳膜,充斥着或真心实意、或掺杂着恐惧与不安的复杂感情。整个空间被这汹涌的悲声彻底淹没。

“举——哀——!” 王孙满的声音猛地拔高,穿透这哭号狂潮,尖利凄厉如垂死白鹤的最后长鸣,带着令人心悸的裂帛感。

伴随着这声呼喊,低沉而又庄重的颂声从角落阴影里的乐人口中缓缓流淌出来,那音调凝重得如同承载着上古星辰坠落的重量: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

“维此哲人,谓我劬劳……”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每一句咏唱都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带着千钧力道,锤在冰凉棺木坚硬光滑的漆黑木纹之上,更是一次次狠命地砸落在殿内每一个随声哭泣、胸腔震动的跳动的心脏上。那苍凉的曲调在冰冷高大的铜梁与玄色垂帷间碰撞回响,将整个空间包裹在一场浩大而无解的悲剧气氛之中。

灵柩右侧,王孙满缓缓捧起那份承载着无尽哀荣的沉重礼册。册简上的墨字,每一笔都显得无比沉重。他喉咙滚动,咽下满口苦涩,努力维持着声音的清晰与平稳,开始宣读这份对周王太子的最后褒美:

“维周平王五十一年春,王命昭告于上下神明:哀我姬泄父,文德以恭,克明克慎……”

平王枯槁的身躯在矮榻上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好似那些被精心书写的冰冷文字正化作根根钢针,刺向他内心最深处那尚未结痂的伤口。但这翻涌上来的剧烈排斥感最终只化作了喉间一声破碎微弱、意义含混不清的低咳。他疲倦得连睁眼的力气也失去了,阖上双目的眼睑下,是干涸到枯涸的泪痕。袖中断裂玉圭的碎片冰冷尖锐地硌着手臂,像一块嵌入血肉的破碎命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王权的脆弱与传承带来的钻心蚀骨之痛。太子泄父,如同东升旭日骤隐于无边暗夜,生命已然凋零。而他留下的,是一颗被利刃洞穿的白发老父之心,是一个羽翼未丰的稚嫩肩膀突兀压下的千斤重担,以及一个在狂风暴浪中剧烈摇晃、前路渺茫的危舟王权。灯盘中松脂每一次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此刻都如同敲响在王朝断裂基石上的丧钟,预示着更深处、更为恐怖的塌陷与动荡,正悄然酝酿于这如磐的浓重悲影之下。

公元前720年,春末。洛阳王城,南宫深处。

重重锦绣帘幕严严实实垂挂着,将整个空间隔绝成一处沉闷的囚笼。外面本该是花草萌发、生机盎然的时节,然而帘幕筛过,照进昏室的只剩下黯淡得与寒冬无异的稀薄灰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夹杂着某种令人作呕的回甘粘腻,如同无形的瘴气弥漫在殿内的每一寸空气里,霸道地钻进鼻腔,沉降入肺腑,仿佛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令人窒息,无时无刻不昭示着死亡在此生根与盘踞。低垂的锦绣帐幔深处,周平王姬宜臼蜷缩在一堆厚实繁复的锦衾之下,那些丝缎表面曾经光鲜耀目的云纹雷纹早已黯淡无光,此刻它们徒劳地覆盖着一具形销骨立、如同深秋枯枝败叶般衰竭腐朽的躯壳。每一次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呼吸,都虚弱得像是耗尽了炉膛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微弱暗红火炭。

外殿传来的并非寻常宫人脚步的窸窣声响,而是一种更为焦躁、带着沉重心事的、刻意放轻也无法隐藏其沉重感的踱步声,夹杂着压到最低的絮絮耳语,如同地下涌动暗河的潺潺声响,持续不断地拍打着寝殿厚实的门墙与墙壁。那是公卿重臣们。他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聚集在这扇决定王权更迭的门槛之外,彼此交换着越来越紧急、也越来越令人不安的情报——东方虎牢关外,郑国国君新得强援,战车兵卒的调动日益频繁,粮草辎重像毒蛇的涎水般沿着道路不断汇集;西北几支凶悍的戎狄也不安分起来,如同闻到血腥气味的鬣狗,在边境窥伺逡巡,等待着扑食的时机……每一桩消息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王室这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早已暗藏激流凶险的泥沼之中,搅动着潜藏的巨兽,不祥的漩涡正加速形成。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侍医匍匐在龙榻边,瘦骨嶙峋的手指带着毕恭毕敬的敬畏,小心翼翼搭上平王那只露在锦被外的手腕——青灰色的皮肤如同失去水分的干枯树皮,紧紧包裹着凸起的骨节。仅仅是指尖轻微的触碰,那侍医便如同被滚油灼烫般猛地缩了回来!脸上最后残留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死尸般的灰败和无法掩饰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惊恐。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要说什么,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最终徒劳地将头更深地埋下去,身体筛糠般地微微颤抖起来。垂手侍立在侧旁的大宰与司徒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在昏昧的光线中碰撞出冰冷的火花,彼此都从对方那幽暗的眸子里看到了同样绝望的答案——一盏灯油将尽,无可挽回。

“咳!咳咳……咳——!”

一阵撕裂胸腔、几乎要将灵魂也呕出喉咙的剧咳猛然间冲破死寂!平王蜷缩的躯体在厚重的锦衾下如同风中败絮般不受控制地猛烈弹跳、震颤。每一次失控的痉挛都伴随着胸腔里空洞洞的、如同朽木被生生折断般的破裂声响。一旁的老内侍脸色惨白,慌忙捧过一只沉重雕花的金盆凑近榻前。就在盆口抵达的刹那,一大口浓稠得如同泥浆、裹挟着深色血块的腥红混合物猛地喷涌而出!“噗”地一声闷响,将那盆底残留的药渣残汁全部覆盖,染成一片狰狞可怖、散发着恶臭的深褐黏稠!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爆发,凶猛地席卷开来,完全压倒了先前苦苦维持的、试图驱散死神的药草气息。这气味浓烈得让墙角那本就已面无人色的侍医瞬间眼前发黑,双腿一软,几乎是瘫坐在地,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仿佛耗尽了积攒的最后一口气,剧烈的呛咳终于渐渐平复下去,只剩下细若游丝、如同破旧风箱在空荡磨房中徒劳拉扯的刺耳喘息,每一次艰难的进气都伴随着令人心惊的嘶啦声。平王的脸庞在这番死神的催命剧震后,竟反常地浮上了一层怪异的、如临渊之鱼临死挣扎时显露的诡谲潮红。他沉重干涩的眼皮几经挣扎,才费力地撬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浑浊的眼球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而缓慢地转动着,仿佛在粘稠的泥沼中艰难探索。最终,那迟钝的目光穿透层层弥漫的死亡气息,死死钉在了跪在榻尾靠近脚边位置、仅穿一身朴素深色常服的身影之上——那是他的王孙,太子的遗孤,姬林。

“……林……” 微弱的呼唤艰难地从干裂、毫无血色的唇瓣中挤出,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细若蚊蚋,几乎被窗外偶尔透入的一丝风声彻底盖过。然而在这气息凝滞、沉闷如铁的房间内,那两个字却如同被骤然敲响的磬音,清晰无比地刺入每一个人紧绷的心弦。

姬林闻声而动。少年沉静得如同一汪深潭,他并未仓促抬头,眼帘依旧微微低垂,目光专注地落在身前那不过数尺、光可鉴人却透着无限寒意的铜砖地面之上。只见他双膝用力,以最恭谨的姿态,挺直着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有几分坚韧的脊背,跪行着向前沉稳地挪移了几步。膝盖的布帛与冰冷坚硬的铜地摩擦,发出轻微而带着重量的“沙沙”声响。最终,他在距离榻沿两步之遥停下,那低垂的视线几乎要触碰到祖父僵硬的锦被边角。

“祖父……” 少年开口应声,声音是其一贯的沉静低敛,却带着一种超越他年龄的奇特穿透力,稳稳地切开了帐内浓郁得如同实质的死亡气息。

平王没有立刻回应。他那只在锦被下微微动弹的手臂再次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在摸索,而是一种濒死者用尽最后力气攫取生命之光的挣扎。枯瘦如柴的手指在寝衣宽大的暗色绸袖里焦躁地、无目的地抓挠着,每一次牵动都引来一阵更加急促刺耳的喘息。许久,那焦灼的、如同探索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手指,终于触碰到袖里暗袋中那个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物件——一柄玉圭。那象征最高权柄的礼器通体玄青,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此刻在垂死者的掌中却散发着噬骨的寒气。他凝聚着最后一丝即将崩散的神志和力气,要将这维系着姬姓八百年社稷的重器递出!

姬林的双手早已稳稳伸出,掌心向上摊开,沉静地等待着。少年瘦削的手腕微微绷紧,指节分明,皮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纹路,显露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力量。这双手,即将要承接社稷的重量,也将沾染无法挣脱的血腥。

终于,那冰冷的玉圭末端触碰到姬林的指尖。平王枯槁的手指微微松开,这沉甸甸的国之重器带着千钧之势,沉重地、精准地落入少年等待的掌心。当那凸起的圭柄端饰与他温热的掌纹毫无间隙地贴合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纯粹的冰冷顺着他手臂的经脉如毒蛇般直窜而上!那不是触碰感,而是一种来自命运本源深处、不容拒绝的刺骨寒流,一种无形的却足以将少年脊梁骨压碎的重负!这冰冷的重量瞬间贯穿他的四肢百骸!

指尖交接重器的刹那,平王枯柴般的手如同被火炭烫到一般,猛地向后一缩,仿佛耗尽了此生最后一点力量般颓然软落。然而他那双一直半开半阖、浑浊无神的眼睛,却在失去所有气力之后骤然爆发出一种惊心动魄、回光返照式的璀璨光芒!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地、牢牢地锁定在姬林那张尚带着少年稚气却已初显刚毅轮廓的脸庞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刻骨的、痛彻心扉的哀伤如同烙印;一种近乎暴虐的、倾注了最后所有生命的期许与逼迫;更浓重的是,对姬姓八百载基业那无法割舍、深入骨髓的眷恋与绝望。

“……郑国……郑国……” 喉咙深处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浊重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破碎的粘稠感,“那姬掘突(郑武公)……老贼之心……比豺狼更……昭然!虎牢关外……其车马甲士……已屯如山积……”浑浊的瞳孔因血脉上涌而充塞着令人心悸的血色,死死地盯着孙儿的眼睛,“王畿……日削月割……诸侯坐大……寡人……有心……无力……无力回天……”他急剧地喘息着,喉管里发出危险的“嗬嗬”声,仿佛肺部已被血腥充满。他挣扎着想抬起另一只手,似乎要指向虚空中那个正挥舞着无形利刃切割周室的强大敌人,手臂痉挛着向上抬起了几寸,随即如同断了线的傀儡,重重地跌落回冰冷的锦衾之上,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大周命脉……就在……你手……在你身上……”声音骤然变得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明灭,却字字如带倒刺的铁锥,狠狠楔入聆听者的灵魂深处,令人灵魂震颤,“……林儿……林儿……这天……塌了半边……你要……用尽一切……撑起来……!不惜一切……都要……撑住了……”

最后两个字“撑住”如同一股来自远古的罡风,狠狠撞在姬林的心脏上!他整个年轻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震!双手死死握着怀中那柄开始发出灵魂深处共鸣般低吟的冰冷玉圭。青玉那噬魂夺魄的冰冷感此刻拥有了千钧实体,重得像一座小型山峦,压得他腕骨剧痛,臂膀微微颤抖,几乎要承接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天命重压!一股庞大到无形的、属于王权的绝对威压轰然落下,穿透他单薄的素衣,将这具尚未完全长成的年轻躯体牢牢钉在了原地!祖父临终前耗尽心血的血泪重托,连同这玉圭本身所携带的、自文王武王始、传承数百年已刻入骨髓的无形重负,如同崩塌的天穹一角,带着毁灭性的呼啸,狠狠砸落在他尚且单薄的肩头之上!

“……孙儿……”姬林感觉喉头瞬间被滚烫的烙铁堵死,声音是从喉管最深处撕裂着、带着血腥味强行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万钧之重,几近誓言,“…………铭记此心……万死……必撑此天!”

这染血的誓言尚在昏暗寝殿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平王那双死死攫住姬林目光的双眼,骤然失去了最后一点凝聚的神光!如同两盏燃尽了最后一丝灯油的青铜古灯,“噗”地一声,连同他瞳孔里的世界一起,完全彻底地熄灭了!

深陷在锦被褶皱中的眼窝空茫地、毫无生命气息地大张着,瞳孔涣散开来,被一层无法穿透的、凝固的灰败死气笼罩。那具枯槁僵直的身躯猛地向内侧蜷缩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在体内猛地攥紧又瞬间松开!最后一口极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如同深冬凝结于枯草尖的薄霜般消融于无形,彻底融入了满殿弥漫的苦药味与无边无际的死寂深潭里。

“陛下——驾崩——!”

大宰的哀嚎如同被猛然撕裂的帛布,凄厉锐利到扭曲变调,瞬间穿透层层锦帐,带着无匹的绝望力量直冲高耸的雕梁穹顶!他双膝失去所有支撑般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铜砖地面,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骨骼撞击闷响!司徒原本就灰败如土的脸庞顷刻间血色尽失,身体晃了两晃,喉结剧烈滚动,发出濒临溺水之人溺水前那种濒临窒息的、沉重的“嗬嗬”浊响。那位一直守候在旁的老内侍早已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铜砖地面,胸腔中被极度惊骇与悲恸堵住的压抑抽泣终于冲破束缚,化作无声的、却如同痉挛般剧烈抖动的身体起伏,在冰冷的地面蜷成一团。整座寝殿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无形的重量如山般狠狠压下,窒息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连光线都凝固了。

唯有姬林。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刚刚承接王器的跪姿。双手死死攥紧怀中那柄瞬间转化为传国象征的冰冷玉圭。用力之大,以至于指关节绷紧凸出,透出毫无血色的瘆人青白。那坚硬冰冷的玉质仿佛已经透过皮肉沁入了他的骨骼,冻结了他的血脉。他极其缓慢地、深深吸进一口气,涌入鼻腔与胸腹的只有刺鼻苦涩的药味和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一吸,仿佛将整个王朝垂死的最后一丝挣扎都纳入了自己年轻的身体里。

然后,少年用一种决绝的姿态,俯身而下。额头骨重重地、不带丝毫缓冲地叩击在冰冷坚硬的铜砖地面,发出清晰的闷响——“咚”!他维持着这个宣告臣服与接纳天命的姿态,如同在青铜上刻下自己的烙印,久久未起。殿外陡然爆发的惊天动地的哭号与急促杂乱的奔走呼喊声、器物碰撞声,此刻仿佛是从遥远彼岸传来,与他无关。他身体周遭三尺之内,自成一道隔绝悲声的冰冷疆域。唯有无情压在他手心里、几乎要冻结血液的玉圭,清晰地昭示着存在,那触感,已化作一道嵌入魂魄的、无法磨灭的王权血印。一个时代的喧嚣在门外翻涌终结,而一个新的时代,伴随着这青玉的冰冷与血色烙印,于无声的死寂和沉重的叩首中,悄然降临在少年弯曲的、即将扛起破碎苍穹的脊背上。

巨大的哀钟猛然撞响!“当——!!!”如同巨人在深谷中咆哮!

恢弘冰冷、带着无边沉重的金属轰鸣声穿透南宫一重又一重的厚重深闱、雕梁画栋。如同被天神推落的万斤巨石轰然砸向龟裂的天地,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向着洛邑周遭广袤无垠的千里王畿原野猛烈撞击、扩散!栖息在洛阳外郭城头那些古老的松柏枝丫上、目睹了太多兴废的鸦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哀声惊起,发出凄厉撕裂长空的“嘎——嘎——”悲啼,如一片片不祥的黑云,扑打着翅膀撞入阴沉欲雨的铅灰色天穹深处。

这钟声,是一柄刺穿八百年岁月的冰冷刻刀,它宣告着一个王朝的落幕,同时也将它那沉重、血腥而冰冷的刀锋,深深地、不容抗拒地刺入了那个即将开启新章的、年轻心脏的最深处,留下最初也是永恒的王权印记。

洛阳南郊,王陵。

苍穹低沉得几乎要倾塌下来,厚重的铅云灌满了铅,沉甸甸地堆压在广阔原野尽头那些绵延起伏、如同古龙脊骨般苍黄陈旧的土塬之上,将整个天际封锁得密不透风。劲风呼啸着,带着生铁摩擦、令人牙酸的尖锐哨音与初春料峭的刺骨寒意,如同无数条失控的皮鞭,狂暴地从无边旷野的腹地深处冲卷而来!它疯狂地抽打在王陵塬地之上密集竖起的巨大玄幡之上。那些代表王权的旗帜,织绣着狰狞古老的蟠龙夔兽纹样,在劲风的凌虐下痛苦地扭曲、狂舞,发出“哗啦啦”的、如同旗布正在被撕裂的、濒死的呻吟,宛如古老图腾在末日来临前的挣扎。整个塬地连同其核心那场盛大却笼罩着无边不祥阴影的葬礼,都被一股足以压垮一切的肃杀与风雨将至的巨大恐怖死死扼住了咽喉。

巨大的主祭坛由数层打磨平整的古拙青条石垒砌而成,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稳稳地踞伏在王陵幽深入口前那片宽广的夯土平台中央。祭台上陈列着牺牲——被捆缚待宰的牺牲,最巨大的那头玄色公牛双目黯淡无神,茫然地倒映着漫天汹涌翻滚的、不祥的乌青云海。环绕祭坛一周的各式青铜祭器——鼎、簋、尊、豆,在这毫无生气的暗色天光下,泛着一层沉郁冰冷、拒人千里的金属死光。唯有祭坛中心那具由整段珍贵梓木雕就的巨大灵柩岿然不动,它被数层更为繁复精致、髹漆彩绘的礼椁严密封裹拱卫着,棺盖上覆盖的层层丝帛绣满了周室最高的礼制纹样,象征着棺内亡者身份的尊贵无匹——周王朝第二十代正统天子、刚刚离世的平王姬宜臼,正于此安眠。

巨大的王陵甬道入口前,黑压压地跪拜着如同黑色潮水般的人群。自公爵显赫的四方诸侯,至身份卑微的执事属吏,人人皆身披最粗糙、未经染色的生麻齐衰服,麻布毛刺尖锐,刮擦着内里的细衣——这是诸侯与臣属为国君祖父所服的第二等重丧!烈风冷酷无情地卷起麻衣沉重的下摆,猎猎作响,露出内里素白的单衣,在昏暗中更添肃杀凄凉之意。

年轻的周王姬林,孤独地肃立于祭坛最顶端的青铜大鼎之前。他身上那身与周围人群截然不同、颜色刺眼得如同皑皑新雪般的粗麻重服——斩衰之制,宣示着他将是整个葬礼中最核心、哀痛最深的哀主。这最重的丧服沉重异常,如同裹尸布般将他尚未完全长成的、略显单薄的身躯严实包裹,长过膝盖、边缘故意撕裂未经缝边的麻布下摆垂落着无数狰狞线头,在暴烈狂风的撕扯下无情地扑打抽击着他年轻的脸颊和颈部裸露的肌肤,每一次抽打都留下一道道细微却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根冰冷的芒刺在不断提醒他那无法愈合的伤口与迫在眉睫的无边重担。

司徒作为总掌祭仪之官,此刻已显狼狈。素日沉稳的步伐变得僵滞急促。狂风过于暴虐,手中那份承载着古老周礼的重重帛书仪典根本无法展平,被疾风裹挟着疯狂翻卷,仿佛急于挣脱束缚的白鸟。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瞬间被寒风吹得冰凉,刺激得他嘴唇都微微发紫。勉强稳住手中帛书,顶着几乎要将他掀翻的狂飙,他运足全身气力,用生平最宏亮的嗓音嘶吼着诵念:

“维……呜……周平王在位五十一载……柔惠安众,克成厥志……”

颂辞刚起个头,天际骤然传来一声沉闷至难以想象的雷霆巨响!如同苍穹被一只巨手撕裂!“轰隆隆——”瞬间,铜钱般大小的冰冷雨点挟裹着万钧力量,狂暴地、无差别地向大地倾泻而下!密集如织的撞击声瞬间覆盖了所有人的呜咽和试图响起的哀乐,顷刻之间泼天大雨已连成一片混沌水幕,整个天地都被狂暴的雨啸吞没!冰冷浑浊的雨水如同天河倒倾,凶狠地冲刷着新筑的、土腥味犹存的夯土平台,泥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流淌。

“天子!雨势太骤!”司徒的声音在狂暴的雨幕和风啸中被冲得扭曲变调,成了变了腔调的嘶哑尖叫!他下意识地猛然举起宽大的袍袖试图遮蔽头顶劈落的雨箭,同时慌乱地向祭坛顶端的姬林投去惊恐失措的注视目光里,充满了无法应对的惊惧和巨大的惶惑——祖神竟降下如此凶兆!这祭天大礼是否还要继续?是否预示天厌周德?!一股从脊柱深处爆发的恶寒瞬间窜遍全身!身边列阵的公卿大臣们也被这陡然降临的灭顶打击震得面如死灰,纷纷在倾倒的雨瀑中仓皇失措地挪动脚步,如同被惊扰的无头蚂蚁,下意识地想要寻找能够暂时躲避这天地之怒的角落。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在公卿们的冕旒冠带上,冲刷掉脸上细密的油脂粉饰,露出下面惊慌失措的本相,留下道道狼狈的泥水痕迹。

“请天子暂避风雨!”太宰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然而。

在祭坛顶端那片泼天而下的混沌雨幕之中,那个身着如雪般惨白斩衰的身影,竟仿佛脚下生了根——纹丝未动。

粗糙厚重的生麻重孝被从天而降的瀑雨彻底浇透!湿透的麻布瞬间变得坚硬而沉重,紧贴住他年轻单薄的肩膀、手臂、腰背线条,如一层冰冷厚重的壳束缚住身体。冰寒刺骨的雨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顺着他颈项的弧度肆意流淌,迫不及待地钻进内里的素色单衣,直刺进皮肉,冻得每一寸骨头都在尖叫!他面颊被冰冷的雨流疯狂冲刷,眼眶、鼻梁挂满了沉重的水珠,不断从额角、下颌滚落,砸在脚下的青石条上。

他缓缓垂下视线。目光落在了手中紧握着的那柄玉圭之上。

风雨凄厉呼啸而来,几乎要将他吹下祭坛。唯有这柄玉圭,沉甸甸地卧在他的掌心里,那熟悉的弧度与细微纹路传达着一种奇异的安定——这便是祖父塞入他手中的江山社稷!冰冷刺骨的玉质之中,曾烙印下祖父最后一丝温度,承载着那字字泣血、不容拒绝的托付……还有更深、更痛楚的记忆碎片被雨水冲开——太子崩逝那一日,祖父在灵柩前骤然失控,挥掌将象征传承的上代玉圭砸碎的碎裂声响和绝望咆哮!

记忆与现实、悲痛与使命,如两道汹涌洪流轰然对撞!巨大的情感冲击混合着冰冷雨水的沉重锤砸,激得姬林身体内部发出一阵不受控制的、剧烈的颤动!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齿尖死死陷入唇瓣柔软的内里,一股淡淡的、带着铁锈味道的腥咸在口中弥漫开来!喉咙深处滚过一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来自胸腔最低处的、如同野兽受伤般沉重的闷哼!一股力量,来自血脉深处、来自那破碎玉圭的无声呐喊,骤然在他年轻的身体里勃发!下一刻,那深陷在悲恸与冰寒冲击中的单薄躯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注入,猛地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寒玉磨成的青锋,斩开了漫天垂落的雨幕!

如注的雨水如同鞭子般,猛烈抽打在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膛上。冰冷的水流钻进紧闭的眼睑缝隙,强烈的酸涩刺痛感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然而他仅仅是极其短暂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微微阖了一下眼皮,强行将那股生理性的剧痛与模糊压制下去!当那双眼眸再次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茫然与刻骨的悲戚被彻底冰封在深处。唯有那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深、沉、锐利!如同淬炼了千年寒铁的利刃,足以穿透眼前泼天的混沌风雨!也刺穿了祭坛之下所有慌乱的目光!

他猛地扬起脸,任由冰冷的雨水如鞭般狠狠抽打在他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庞上,更不顾雨水灌入眼角带来的强烈刺痛,用一种近乎于宣告神谕的姿态,迎向那墨色翻腾、雷声隐然的天穹深处!那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冰冷的、具有绝对穿透力的威压感,清晰无比地盖过砸落祭坛的、如同万鼓齐擂的雨滴轰鸣,重重地砸在每一个被寒意和恐慌冻结了灵魂的、跪在泥浆中臣子的心上:

“肃静!勿动!”

仅仅四个字,如同出鞘的太古寒铁所锻的君王之剑,带着霜刃破开雨幕的寒气,在混乱祭坛之上凛然横扫!

他不再浪费任何一瞥给祭坛下因他陡然命令而凝固如雕像的百官身影。一步迈出!

脚下已是泥泞狼藉的夯土平台,冰冷湿滑的触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拽住他的脚踝。沉重的、浸透了泥水的斩衰衣摆紧紧缠裹束缚着他的双腿,每一次抬足都需要动用全身的力量与意志,从深陷的、散发着腥气的泥浆中将脚拔出,再在泥水四溅中,稳稳迈出下一步!湿透的粗硬麻衣摩擦着已被冰寒刺骨的雨水浸透的皮肉,每一次撕扯都是新的痛苦与提醒。雨水顺着发丝、面颊、脖颈,如无数小蛇钻入衣内,彻骨的寒意不断侵袭,仿佛要在骨髓里凝结成冰。

祭坛顶端,巨大的青铜方鼎被如注的雨水冲刷得光芒尽失,如同一尊沉默古老的史前巨兽。他最终立定于这象征天命宗庙的巍峨重器之前。没有任何犹豫与停顿,姬林双手稳如磐石般抬起那柄玉圭。那承载了大周数百年气运的礼器被高高捧起,在漫天倾倒而下的雨瀑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然后,少年王者的手臂沉稳如铸,精准无比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与虔敬,将那象征着无上王权的神器,庄严安放在巨大铜鼎口部袅袅冒出、此刻因暴雨侵蚀而随时可能彻底熄灭的、那一线微弱得几乎难以分辨的香火烟气之上!

这看似简单至极的动作,已倾注了他此刻所有的生命力量与信仰。冰冷的雨水汇聚成无数条闪亮的银蛇,沿着圭体光滑而略带刻痕的表面、沿着少年王者那始终保持着托举姿势、骨节分明却显出无穷力量的手指关节肆意蜿蜒流淌。那来自天地的刺骨寒凉不断涌入指尖,却仿佛点燃了他胸腔深处一团无形、滚烫、不屈不挠的火焰——一种如同青铜器在烈火中淬炼之后方有的永恒厚重!他的手臂笔直如青铜钺的斧刃,肌肉在湿透的、紧缚的麻布下紧绷如弦,承受着那柄冰冷的玉圭与漫天倾泻而来的、代表天威的雨水施加的每一丝重量!仿佛他的双手,正擎着整个姬周王朝的苍天权柄,在这末日般的暴风雨中,成为擎天之柱,巍然不倒!

风雨依旧晦暗如初,漫天水幕无边无际,如同远古混沌重现。沉重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雷声在遥远的天际低回滚动,如同无数巨大的战鼓被无形的天神之手擂响,沉闷却极具威胁性地撞击着整个广袤的旷野,也撞击着每一个跪伏在泥泞中的公卿诸侯紧绷的心弦。那柄传承了数百年沧桑气运的玉圭,静静地横卧在香火奄奄的青铜巨鼎之上。冰冷的雨水沿着圭体两端蜿蜒流下,一滴,又一滴,节奏鲜明地敲打在祭坛冰冷的条石上,那敲击声异常清晰地穿过雨幕,传入跪在泥泞中的百官耳鼓,也传入陵塬四野每一个戎装按剑、屏息凝望的诸侯甲士心头。每一滴雨水与石面的撞击,都仿佛是命运巨轮的印痕悄然拓下新的刻度。

天穹如墨,沉压依旧,风云激荡翻涌似有苍龙在云中角斗。刚刚落成、经历雨水狂猛冲刷的祭坛却显得根骨越发坚硬、棱角更加分明、气势愈显峥嵘,如同在苍黄辽阔的大地之上刻下了一枚代表重生的巨印。姬林的身影立于其上,深麻斩衰被雨水紧紧包裹着,清晰勾勒出少年尚显单薄却挺直如青石的脊梁。那背影无声地融入这片历经风雨洗礼、焦渴地等待天光破晓的茫茫原野。青铜巨鼎庞大的轮廓在漫天交织的雨丝中透出历尽沧桑、无惧风暴的冷硬轮廓。圭、鼎、人,三者在天地苍茫水幕中,融成一体。他们在无声地对抗!对抗这泼天的风雨,对抗这倾轧的权谋暗流,对抗这被雨水冲刷显露的一切锋利如刀的暗涌!

这幅被暴风雨瞬间凝固、沉默无声的画面,无声地承载着逝者的血泪哀思与未竟遗恨;蛰伏着无数生者的猜忌、盘算与无声的较量;更奔腾着一条新的、属于年轻王者的天命洪流在如此晦暗的境况中倔强伸展、不容扼杀的磅礴力量!

一切远未结束。这仅仅是新王纪元的开端——一段以玉圭为信物、以祖父的泣血托付为契约、风雨泥泞为背景的漫长跋涉,刚刚在天地翻覆的哀钟声中,沉重地、无可转圜地,迈出了历史性的第一步。

泥浆在斩衰粗砺衣摆下发出粘稠湿冷的、拖拽脚步的声响,如同命运的挽留与拷问,每一步都沉重如山岳挪移。然而那脊背却挺直如椽,承载着雨水的倾轧、泥泞的拖拽,以及一个王朝所有飘摇欲坠的重量,在这古老的土地上刻下属于自己的、无人可替代的第一行足迹。新的时代已然在风雨如晦中拉开沉重序幕,前路漫漫,唯有那柄在雨水中冰冷依旧的玉圭,无声见证着少年王者踏向无垠风雨的王权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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