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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如同磨得锐利的刀刃,裹挟着呛人的浓烟直往肺腑里扎。镐京城东那片连绵的桑林,曾经春日里尽是采桑妇孺笑语喧阗、沙沙桑叶摇动的蓬勃之景,如今却只余下一段段黑黢黢的焦木,无言地指向灰霾低沉的天际。风卷过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吹散了弥漫的烟尘,也让那些死死钉在焦木上、早已死透的周卒尸骸在风中轻轻摇晃。凝结成紫黑色的血滴,不时吧嗒一声砸在灰烬与冻土混合的地面上,溅起一朵朵微小的尘土之花。

风更紧了些,穿过残缺的城墙垛口,发出令人心悸的长啸。城外,犬戎骑兵如黑潮般在弥漫烟尘中涌动,夹杂着鄫国和申国士兵的身影。粗野的呼喝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器撞击皮甲的闷响,如同滚滚沉雷,混杂着持续不断的梆子般砸击城门的“咚!咚!!咚!!!”闷响,一阵强过一阵地撞在每一个守城周卒的心口。城楼上,青铜箭镞破空的厉啸已变得稀疏断续,仿佛垂死之人的喘息。石弹投掷机旁,守卫的士卒身影摇晃,汗水混着血污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粘在他们的皮甲和脸上,粗重的喘息几乎盖过了城外喧嚣。

城中心,宫城那几座宏伟殿堂朱红色的高墙在火光与暮色交织中,显出一种浓稠欲滴的、近乎鲜血凝固的暗红之色。往日金碧辉煌的宫阙,此刻像一头濒死巨兽伏卧于幽暗阴影之下。宫门前集结的残兵不过寥寥百人,个个眼神惊惶,握持兵刃的手臂因疲惫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几驾沉重的战车横陈在门前的白石广场上,堵住了宫门正前方最宽阔的通道。战车旁散落着折断的长矛和破碎的甲片。

宫门前一片死寂,风卷着零星的雪花和灰烬打旋。残兵的粗重喘息在此刻清晰可闻。猛地,“轰隆”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宫门处剧烈的爆炸将厚重的木板炸得四分五裂,无数碎裂的木屑、石块像暴雨般喷射而出!几个靠门太近的身影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这狂暴的力量掀得倒飞出去,撞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再无声息。

滚滚浓烟如同妖鬼般从破损的宫门里汹涌而出,其间陡然爆发出非人的嘶吼!数不清的犬戎身影,裹着浓烟和身上浓烈的腥膻气息,像一股择人而噬的恶浪,从门洞中决堤般喷涌进这象征天子威仪的白石广场。他们赤裸或半裸着上身,毛发纠结,脸上涂抹着狰狞的赭石和炭黑,眼中闪烁着猎杀的血光。手中的弯刀、骨矛、石斧闪着冰冷的光泽,每一次劈砍突刺都带起大蓬温热的血雨和骨肉碎块。广场上那本就脆弱的周人防线,瞬间被这狂暴的浪潮狠狠撕扯开来,如同纸片般脆弱不堪。惨叫声、绝望的怒骂声、骨头碎裂的骇人声响、犬戎兴奋的呼号声瞬间压过了城外所有的喧嚣。

宫城深处,王居的高台之下,一群内侍和婢女瑟缩成团,紧紧挤在角落。他们惊恐地望着通往王居的台阶上涌下来的身影——那是天子周幽王和他最宠爱的女人褒姒。周王匆匆穿戴了象征至尊的黑色大裘冕,但系带凌乱,玄衣纁裳歪斜,脸上血色褪尽,透出一种濒死般的蜡黄。名动天下的美人褒姒,此刻亦是花容失色,紧紧拽住幽王的衣袖,绣着凤鸟云纹的朱红深衣被匆忙挽起裙裾,金玉缀饰在奔跑中叮当作响,更显凌乱狼狈。

“慌什么!寡人有熊罴武士!”幽王猛地甩开褒姒,试图抓住虚空中某种已然散去的威仪,对着混乱的人影嘶声厉喝,声音却在剧烈的喘息中走了调,“顶住!予一人在此!随寡人向太庙突围!” 然而他威严的吼声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淹没在更加临近的、兵器猛烈撞击的刺耳锐响和野人疯狂的咆哮声中。

一队悍勇的熊罴之士冲上前去,试图以厚盾结阵,护住君王。但犬戎人数量太多,他们如同嗅到血腥的群狼,从各个缺口猛扑进来。一支闪着寒光的短矛,越过盾牌的边缘,从一个刁钻的角度骤然刺出!矛尖撕裂了幽王宽袍下的锦质中衣,划破了他肋下的皮肉。幽王惊骇剧痛之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嚎,身形猛地一歪,狼狈地向后跌倒在冰冷的石阶上。他华贵的衣袍皱成一团,冕冠滑落,歪斜地挂在发髻上。褒姒的尖叫几乎撕破了喉咙。

绝望之际,一名高大魁梧的将领怒吼着冲杀过来,手中长剑精准地磕飞了另一把刺向幽王的弯刀:“王上!走!快上马!” 那是尹球,在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冲回内苑。他浑身浴血,双目赤红如燃烧的炭火,顾不得君臣之礼,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将倒地的幽王和惊魂未定的褒姒从冰冷的地面上扯起,推向旁边拴着的两匹早已惊惧不安的御马。“向西!骊山行宫!与郑伯会合!” 尹球的吼声中充满了决绝。

混乱达到了顶点。幽王在尹球和几名拼死挤过来的近卫搀扶下,几乎是滚上了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鞍鞯。褒姒也被仓促推上了另一匹马的鞍鞯,几乎无法坐稳。尹球断后,剑光闪烁,每一次格挡都迸出刺目的火星。他嘶吼着催促:“王上!珍珑阁右转!西小门!”

马蹄慌乱的踏蹄声混合着近卫急促的脚步,一小撮人簇拥着他们的君王和褒姒,仓皇地撞开混乱的人群,向宫城更深处的阴影通道狂奔而去。身后的战场,犬戎的狂啸彻底淹没了周卒绝望的抵抗。几道火炬点燃了宫室华丽的帷幕与梁柱,橘红色的火焰腾空而起,贪婪地舔舐着雕梁画栋,发出噼啪的爆响,映照着满地横陈的尸骸与殷红刺目的鲜血。

沉重的青铜箭簇耗尽,崩裂的臂甲在寒风中徒劳地敲打着城墙冰冷的岩石。最后的几处抵抗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在狂野的呼号下逐一化为死寂的灰烬。城门处传来木屑碎裂的巨大声响,一道缝隙被野蛮的冲撞强行撕裂开来。犬戎战士如蚁般涌入,疯狂蔓延开来,伴随着低沉的嗡鸣,迅速席卷了整个城池。

外郭城已然陷落。

申侯骑着一匹矫健的青骢马,在烟尘弥漫中穿行于镐京的街巷。火把猎猎燃烧,在他铠甲上投射下明灭跳动的光影。甲胄上溅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己方兵卒的血液,湿腻腻地吸附在皮肤上,又被寒风冻得僵硬。他身后,申国的亲兵队列在焦木废墟与破碎砖瓦间行进。比起周围纵情劫掠、肆意嚎叫的鄫国士兵和更加野蛮、已然开始在街巷间追逐女人、砸开店户抢劫的犬戎部众,申国士兵保持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和奇异的紧绷感。

眼前是周王室的府库,沉重的青铜门已被蛮横撬开,厚实的木料扭曲变形,散落一地。鄫国士兵和犬戎人如同争食的鬣狗,在里面咆哮推挤。闪闪发亮的青铜礼器、成串的贝币珍珠、成卷的精美丝帛,被无数贪婪的手粗暴地拖拽出来,引发阵阵哄抢的骚乱。“让开!这是我们申伯先得的!” 一个申国屯长试图喝止混乱场面,却被兴奋得嗷嗷直叫的犬戎士兵蛮横地撞开。那犬戎士兵腋下紧紧夹着一个挣扎哭泣的女奴,另一只手却已胡乱抓过一把金珠塞进自己腰间的皮囊。几个鄫国士兵合力抬着一口硕大沉重的青铜鼎状器物,踉跄而出,铜鼎撞击在破碎的门框上,发出沉重而刺耳的金属鸣响。

“君上,” 申侯身边的近臣司徒奋压低声音,语调中带着强自压抑的亢奋,“我们……是否可以……?”他的手无意识地搓动着,视线却不自控地瞟向府库那边刺眼的光亮。

申侯握着剑柄的手指骤然收紧,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青铜花纹嵌入他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迟钝的痛感。就是这里!眼前这些被粗暴拖拽出的珠玉礼器,在七年前某个冰冷的朝堂晨曦中,曾被他精心挑选过,作为他心爱女儿——申后姜嫄的妆奁。他记得女儿接过一方蟠螭纹玉璋时指尖的轻颤和脸颊飞起的红云。而这一切美好,都被那位高高在上、昏聩绝伦的幽王亲手碾碎了!就在七年前的朝堂上,那个轻蔑而无情的声音将他女儿与襁褓中的外孙宣判成了罪人……

一阵尖锐的刺痛顺着肋骨窜上心头,申侯猛地吸了一口气,胸甲被挤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将旧时的幻影和胸中翻涌欲呕的恨意一同压下。“够了!”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石摩擦,“让他们去抢!告诉我们的军士,守住各要道口。” 他猛地一抖缰绳,青骢马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不再看那喧嚣哄抢的府库。“去太庙!” 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个地名。那里,才是象征周室八百年天命所归的终极所在。

太庙前的广场,空旷得令人心悸。空气异常沉静,唯有远处城内连绵的哭喊和狂啸如同背景中沉闷的潮声。巨大的白石广场映照着天际的熊熊火光,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赭石色。平日里肃穆伫立的石翁仲,有的被粗暴地推倒,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断成几截。太庙巍峨的木门洞开着,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巨兽的口腔。门口倒伏着几个身披甲胄的尸骸——那是死战不退的周室守庙卫士。浓郁的血腥气和古老殿堂特有的木头潮气、熏香残留混合在一起,在寒风中弥漫。

申侯翻身下马,沉重的皮靴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音。他身后的申国士兵依令在广场入口处停驻警戒,形成一道生人勿近的防线,阻挡着零星想要涌进来劫掠的犬戎和鄫国士兵。姜之成(申侯名)一步步踏上殿前高大的石阶。破碎的甲片和凝冻的血块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响。他没有停顿,径直穿过破损的高大木门,踏入那光线幽暗的圣殿深处。

殿堂内部幽暗深邃,唯有靠近门口和高窗的地方透进稀薄的光线,映照着悬浮的尘埃。浓重的黑暗里,矗立着一座座巨兽般的青铜鼎器,那是太牢之祭用的牛、羊、豕三牲之鼎。这些沉重的礼器默默无言,在微光中只露出庞大的、沉默的轮廓,如同沉睡的巨人。空气凝滞,只有自己脚步的回响,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千百年来无数祭祀所沉淀下来的威压和寂静。

突然,一阵沉重拖拽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从大殿最幽深处骤然响起!

“咔…啦…咔啦……咚!”

那声音如同沉重的巨石被硬生生地磨过古老的地砖,伴随着金属的呻吟,粗暴地打破了殿堂的幽寂。紧接着,几道跳动的火把光芒摇曳着,刺破了黑暗的帷幕。

申侯骤然抬头,瞳孔在瞬间急剧收缩!

在数名举着火把的西夷犬戎战士簇拥下,犬戎大酋长那威猛如山熊的身影清晰可见。他赤着虬结的上身,脖子上挂着几串不知从哪位王室女眷身上扯下的珍珠项链。他粗壮如树干的手臂上缠绕着几圈坚韧的粗麻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正牢牢捆绑在一个高大到几乎触及殿顶的巨鼎——那正是象征华夏九州王权无上、天命所在的“夏鼎”。粗糙的绳索死死勒进古旧冰冷的青铜鼎身,摩擦着繁复的兽面纹饰。火光下,鼎身上古朴狞厉的饕餮纹饰在绳索的拖拽下剧烈扭曲变形,仿佛发出无声的痛楚咆哮。

“嗬——哈!”大酋长低吼一声,鼓起的肌肉贲张,双足蹬地,再次发力狠狠拉扯。

“轰隆——”

重逾千钧的王权象征,竟真的被他那蛮横无匹的力量撼动,沉重无比的鼎足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长长摩擦声,拖曳出一道刺目的白色印记。鼎身上不知哪里悬挂的小铜铃,随着这粗暴的挪动发出几声微弱而诡异的叮当脆响,在一片混乱中清晰地刺入申侯的耳膜,狠狠扎进他的心里。几个跟随进来的犬戎战士也跟着发出兴奋的怪叫,甚至有人用手中的石斧尝试去敲打鼎耳,想砍下那坚硬的青铜器角。一个战士用蛮力揪住了供奉在鼎侧盛放祭黍稷的青铜簋,里面黑黍稷洒了一地,簋也被扭曲变形。

浓重的血腥气和兽皮的膻味,混合着焚香残存的微弱气息,灌入申侯的鼻腔。眼前这野蛮亵渎的场景,与他脑中无数年来积淀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礼法规条轰然相撞。这里供奉的每一尊神主,上至受命于天的后稷、文王、武王,下至刚刚葬身骊山的幽王之父周宣王,皆是大周血脉正朔,天命所系!他姜之成可以因女儿的屈辱和外孙的不公而伐周,可以亲手将这昏聩的幽王拉下王位,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这片象征华夏天命根基的神圣之地,竟被赤裸上身的蛮夷如此肆意践踏!更遑论这象征九州王权的九鼎竟被野蛮地拖拽在地!

“住手!!!”

一声非人般的嘶吼从申侯喉咙里破裂炸出!那声音尖利刺耳,饱含着愤怒、绝望和一种被掏空般的剧痛,回荡在幽深的殿堂里。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正被拖动的巨鼎,似乎想用自己冰冷沉重的铠甲去阻止那无可逆转的亵渎。

离大鼎还有两步之遥,申侯的身体却像被抽去了脊梁。他那身精良的赤兕甲随着“噗通”一声闷响,重重地砸在冰冷光滑的石板地上。他跪伏在那里,头颅深埋,宽阔的背脊在冰冷的甲胄下剧烈地起伏、抽搐。

“……天命!……非是……尔蛮……之……之……” 破碎的哽咽和含混不清的话语从他的齿缝间硬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冰冷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滚过他因风霜和多年仇恨而深刻的脸颊,迅速被铠甲和地面的寒气冻成了细小的冰珠。他紧握的双拳死死按在冰冷的石板上,骨节突起,仿佛要将自己的十指深深钉进这供奉着历代周王魂灵的地砖之中。悔恨、愤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对于秩序崩塌、纲常彻底瓦解的巨大恐惧,如同冰水浸透了他的骨髓。他这才惊觉,那根维系他数十载人生的、名为礼法、名分的金线,竟在他一手点燃的烽火中彻底熔断。镐京陷落之后,这世间再无真正令人敬畏的礼法。他看到秩序如同太庙的瓦片般纷然碎裂,无数野心的火种已在焦土下蛰伏苏醒,随时准备喷薄而出!他姜之成,成了礼崩乐坏的开端,更是亲手掘断了周室命脉的罪魁祸首!

大酋长被申侯这突如其来的嚎啕吓得一愣,松开了绳索,布满肌肉疙瘩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迷惑,显然无法理解这周人大贵族的举动。他旁边的战士也停止了动作,诧异地看着地上颤抖哭泣的申侯。

司徒奋冲入大殿时看到的正是这般场景——申侯伏地痛哭,犬戎人迷惑地围着王鼎。他心中焦急,几步冲到申侯身边,低声急道:“君上!君上!骊山……骊山那边……”

听到“骊山”二字,申侯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冷的钢针刺穿心脏。他混乱的意识被这两个字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

骊山!

对!他的仇!他最初的目的!那个昏君!他仓皇逃亡的所在正是骊山!

“说!” 申侯猛地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泪痕尚未干涸,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被混乱充斥的虚无瞬间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如同淬火毒焰般的恨意所取代。

“犬戎一部……追击幽王至骊山之下……”司徒奋语速飞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连同尹球等近卫……尽数……尽数授首!”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仿佛冰冷的火焰瞬间烧干了泪水和软弱。申侯的脊梁猛地挺直!他用指关节狠狠擦去脸上残余的冰凉痕迹,那些混乱无措的神情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层覆盖下的、深入骨髓的仇恨在疯狂燃烧!是幽王废黜他女儿申后,将太子宜臼连同他的母亲驱赶出国都。这份刻骨铭心的屈辱,支撑着他联合了鄫国,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招来了犬戎。那份屈辱仿佛又回到他的骨血里,猛烈地燃烧起来!

“尸身……尸身现在何处?!” 申侯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里凿出来。

“犬戎……取其首级,悬挂于……骊山行宫之阙……”司徒奋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忍。

轰!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撞上申侯的头顶,眼前瞬间血红一片!无数血腥的画面在脑中炸开:女儿姜嫄跪在冰冷的宫道上哀哭求告,外孙宜臼懵懂而惊恐的眼睛,被废贬斥的诏书那刺眼的朱印……如今,终于!那个昏聩无能的君王,如同猪狗般被野蛮人割下了头颅!

“哈哈哈——!呃——” 一阵怪异的大笑猛地从申侯的喉咙里爆出,随即又被一股强烈的抽搐和哽咽死死扼住,变作一连串破碎的咳嗽和呛噎。他踉跄起身,甲胄摩擦作响,原本想要抓住司徒奋的手停在半空,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太庙内幽暗的光线在他脸上分割出扭曲跳动的光斑,泪水再次涌出,滚过他痉挛的面颊,但这一次却混合着近乎疯魔的快意。“天道好还!天道好还啊!!” 他再次嘶吼,声震穹宇,带着一种复仇者饮鸩止渴般的嘶哑癫狂。这嘶吼,既是对天命的绝望叩问,又是对仇敌落幕时那无尽憎恨得到宣泄的淋漓宣泄。

犬戎大酋长皱着眉头,厌烦地看着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申侯,像是看一只扰乱了猎场安宁的苍蝇。他冷哼一声,再次抓起地上的绳索,低沉吼了一句戎语。旁边的几个战士立刻也凑上来重新帮忙拖拽那沉重的青铜鼎器。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在死寂的太庙大殿里响起,如同无数厉鬼在同时啃噬着腐朽的骨骼。

当那座巨大无匹、象征九州至尊王权的夏鼎被那粗粝的绳索拖曳着,轰然撞上太庙那古老厚重的门槛时,申侯已经冲出了殿堂深处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他头也不回,步履快得像一阵席卷着仇恨的风。司徒奋和一队忠诚的亲兵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肃杀的白石广场上急促回响,如同乱锤敲打着巨大的鼙鼓。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脑中厉喝:“骊山!骊山!”

骊山行宫昔日沐浴夕阳的金色琉璃瓦顶,如今已被无数滚落的砖石掩盖大半。宫门阙楼半倾,巨大的瓦当碎裂一地,露出下面狰狞的木骨。一道明显是新砍下的血迹,如同恶鬼的印记,斑斑驳驳地溅满了阙楼残留的下半截断壁。一颗蓬乱肮脏、沾满血污泥泞的头颅,被一柄蛮人特有的弯刀自眼眶贯穿,牢牢地钉在断裂的石壁上。狰狞的面孔因死亡和风干而扭曲,下颌大张着,仿佛还在发出无声的诅咒。几只灰黑色的寒鸦围绕着那颗头颅起落聒噪,争夺着皮肉上凝结的暗色血块。昔日帝王尊严,在野蛮的铁蹄下彻底化为荒芜的尘埃。

申侯立在阙楼之下。寒鸦突然被惊动,扑啦啦飞向灰蒙蒙的天空。他仰着头,望着阙楼上那颗怒目狰狞的人头。寒风卷起尘土,拍打在他冰冷坚硬的铠甲上。

“幽王宫涅!!”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最深刻的怨毒,“尔废我嫡女姜嫄,黜我王孙宜臼!视我西申如犬马!”

他猛地张开双臂,如同向虚空中某个主宰发起最激烈的控诉和宣告:“今日!此獠伏诛!暴君授首!” 他的声音因过度用力而破裂嘶哑,在这座残破的行宫上空回荡,“为申后雪恨!为平王正名!” (“平王”为姬宜臼谥号,此处提前使用作为名号)

说完,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某种无法承受的沉重猛地压垮了他。他再次轰然跪倒在冰冷的碎石瓦砾之上。面甲冰冷紧贴着皮肤,头颅深埋,宽阔的肩背在冰冷沉重的青铜甲胄下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这一次,没有声音再传出。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烈颤抖,穿透厚重的铠甲传递出来,使冰冷的甲叶发出微不可闻却又异常清晰的震颤之声。眼泪无声滚落,打湿甲胄缝隙下的战袍内衬,随即被寒意冻成冰冷的印记。七年仇怨一朝得雪,然而眼前却只剩下蛮族腥膻的胜利与被玷污的山河。那阙楼上怒目狰狞的头颅,在他眼中竟慢慢化作了自己残破破碎的内心……

郑国国君郑伯友的长子掘突站在骊山行宫不远的高地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身着麻衣,眼中布满血丝,带着未褪尽的悲伤和凝重。当他望见跪倒在废墟瓦砾中的申侯身影时,眉头死死拧紧,深切的忧虑如同一道刻痕,深深地镌刻在他的额头上,久久无法消散。这位年轻的君主在父亲殒命、周王被杀的双重打击之下,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令人窒息的寒意——申侯引犬戎攻破王畿,此例一开,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时代或许将无可避免地到来。昔日如北辰居中的周室权威,如同那阙楼上悬挂的首级,已成过往。

雪片细碎无声,悄然落满瓦砾废墟中的破碎鼎器残骸。曾经象征王权、盛放牺牲的太牢三牲之鼎,有的倾覆在地,沾满污雪和泥浆,曾经供奉祖先的热血早已冷却成深褐色斑块。破碎的陶豆碎片混在瓦砾之中,祭祀用的玉璧也沾染着踩踏的印记。

正殿被粗略清理过,火盆散发的暖意混合着残存的烟尘气息。殿前聚集着数十位诸侯与重臣。申、鲁、许、晋、郑等中原重镇诸侯,披着皮裘、战袍或正式朝服的衣袂,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他们身后甲胄鲜明的卫士沉默矗立,戈矛挺立,殿外亦有层层兵卒拱卫,警惕地注视着仍不时传来犬戎劫掠喧嚣的远方。

大殿深处,铺着草编的蒲席之上,端坐着刚刚在申侯等拥戴下加冕的青年新君——周平王姬宜臼。他身着临时赶制的玄端朝服,庄重中带着新硎初试的生涩与难以掩饰的疲惫苍白。曾经被废黜驱逐的少年储君,历经剧变,终于坐上了这个浸满血泪和狼烟的王位。他眼神沉静,望向殿内诸人,那目光深处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重。

大殿中央,申国军中的甲首正肃然宣告犬戎的去向:“……犬戎部众席卷镐京府库珍宝,已拔营向西遁去。申、晋两国联军设伏于歧道,予以重创,击溃其前部,夺回玉璧三双,金瓯一只……” 甲首的声音不高,刻意压抑着。夺回宝物的名称被含糊带过,那象征天子权柄的“金匮”玉玺与关乎国运的“九鼎”等重器下落如何,甲首却只字未提。他顿了顿,似有顾忌,“余寇溃散,已不足为患。”

甲首声音落下,殿内死一般寂静,针落可闻。诸侯们的目光彼此交错,又迅速低垂或移开。劫掠后的镐京已成焦土废墟,象征王权的至宝失窃或被毁,这是所有人此刻心照不宣却又无人敢于触碰的禁忌。一股沉闷而压抑的气息在殿中凝滞流窜,沉甸甸压在所有人的胸襟之上。新王的冠冕如悬千钧重担,初升之日却透骨凄寒。

郑伯掘突立在群臣中,目光却如同敏锐的鹰隼。申国司徒奋在宣读完犬戎去向后,不动声色地悄然移动,靠近立于上首的鲁国司徒侯,两人身形短暂贴近。掘突看到司徒奋的嘴唇极快地翕动了几下,动作细微隐蔽得几乎无法察觉。侯的眼角余光似乎也瞥见了鲁公,两人之间若有实质,一道短暂而心照不宣的信息似乎已在瞬间完成了传递。

掘突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暗流潜涌,各诸侯国的目光,何尝真系于废墟之上的新王?父亲临死前拼死护卫周室的遗志,与眼前诸侯间暗涌的寒流,让他握紧了袖中的双拳。礼崩乐坏之兆,已如冰刺刺骨。

大典的繁文缛节一步步迈向尾声。乐工席地而坐,击打编钟、吹奏埙篪的乐声刻意营造着庄严,却难掩几分失序后的虚弱单薄。太祝唱诵:“维新王嗣服……光绍前烈……” 嘹亮的颂赞声回响在空旷的殿堂,却仿佛撞在无形的冰壁上,激不起应有的洪亮回音。那词句中的“王畿旧都”、“天子重器”等字眼,此刻听来如同钝刀子切割着每一颗在场的心。

新王姬宜臼起身,依照古礼将象征福酒的秬鬯赐给拥立他的大国诸侯。赐予申侯时,他端起沉甸甸的青铜爵,步下台阶,来到申侯身前。少年的眼神清澈而沉静,带着几分孺慕,更深藏着如渊般不可测的沉重:“寡人得居大位,赖舅氏之力,殚精竭虑,驱除国蠹。”

申侯麻木地站在御座侧前方最尊贵的位置,如同被无数隐形的、由冰水和荆棘编成的绳索捆绑着的泥塑木偶。他那身崭新华贵的侯爵袍服下,身躯却如同被掏空了灵魂的皮囊,僵硬得如同冰封的岩石。他空洞的双眼茫然地望向殿下模糊晃动的诸侯身影——那些人的面孔,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油腻而模糊的阴影,扭曲不定,如同梦境鬼魅;唯有乐官手中青铜钟鼎发出宏大又缥缈的回响,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钢针,反复扎刺着他的太阳穴和魂魄深处!太庙里那沉重巨大的夏鼎被拖过光滑地砖时留下的惨厉刮擦声,与幽王那颗怒目狰狞头颅下方溅落的血滴,在他耳中和眼前不断叠加、轰鸣、放大!一股来自五脏六腑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恶寒,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着他的脊柱,冻僵了他的血脉。

当那属于青年天子的清澈声音响起时,申侯如同被惊雷击中,猛地一震!

“……赖舅氏之力……”

这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混沌的意识。他僵硬地转过脖颈,动作迟钝得如同锈蚀的机括,深陷的眼窝中,那双涣散空洞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在近在咫尺的新王脸上。少年天子清澈沉静的双眸,透过初升冕旒的缝隙,正直视着他,眼神中的孺慕与沉重的责任交织如深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像明镜般映照出申侯此刻混乱、狼狈、污秽不堪的精神。

申侯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窒息,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慌乱中,他那原本垂在身侧冰冷僵硬的手指,猛地痉挛收缩!他的右手死死攥住腰间皮带上一个沉重坚硬的小物件——那是镐京东城楼被他亲手砸下的一枚带血的青铜门钉,粗糙冰冷的尖锐棱角,透过锦袍的层层丝帛和皮甲,深深硌在他几乎失去知觉的掌心皮肉里。刺痛感尖锐无比,穿透麻木直抵混乱的心魂。

就在这刻骨铭心的剧痛中,他看到了新王眼中清晰的自己——

那个披着簇新锦袍站在华美殿廷上的诸侯,与那个在太庙王鼎前嚎啕痛哭、在骊山断壁下对着仇敌头颅疯狂哭笑的身影轰然重叠!

这身影,既是为外孙夺得王座的无双权臣,更是亲手砸开王畿大门引狼入室、导致象征王权天命的“九鼎”被亵渎掠夺的千古罪人!

那深埋于骨血数十载、支撑他行至今日的礼法名教,其金线早已在他亲手点燃的烽火中熔断殆尽。纲常崩毁的冰水此刻彻底将他的脊髓与脑髓一同冻结。他引外族毁宗庙、掠九鼎,从此以后,天下诸侯眼中“尊王攘夷”的铁律,已被他申侯本人劈开一道染血的深渊巨口!当诸侯觐见的目光掠过他腰间的血钉,那份毫不掩饰的质疑便如寒冰刺骨!

新王清澈瞳孔中映照的那个身影,如此清晰,又如此陌生、如此可怖!

极度的惊恐与彻骨的寒意在申侯眼中彻底凝固!他整个人僵死在了那张蒲席之上,那青铜门钉冰冷的棱角似乎已深深刺入他的掌心、嵌进他的骨肉深处,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自己还残存着活物的体温,尚未彻底化为一块供放于新王身侧的冰冷祭品——一个以毁灭开创者身份而被永久供奉在耻辱柱上的牺牲!

新王姬宜臼端着那象征尊崇与感激的酒爵,等待着。他的目光,越过了申侯凝固如雕塑般的僵硬肩背,望向了殿堂外铅灰色的天际。

殿宇飞檐的尽头,一颗孤独而明亮的启明星高悬空中,在黎明的第一缕惨白冷光中,显得格外锐利、刺目。然而,这新生的晨光,在少年天子的眼中,却无法照亮眼前沉沦破碎的九州山河。他清楚地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正从脚下的瓦砾废墟中升腾而起,那启明星的光芒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如同一道冰冷的预言——它在闪烁中悄然转暗,消沉下去,仿佛预告着这个崭新王朝的未来,将是一片充满荆棘的长夜幽途。

殿堂之内,乐声与颂赞仍在竭力维系着那份微弱的庄严。新王身侧,那个以国舅之尊理应如同山岳般矗立的身影——申侯姜之成,却像是一截被风雪冻裂的石柱,只有袖中那枚染血的青铜门钉,在他颤抖的、紧握成拳的手指缝隙里,泄出一星微弱而凄厉的光,如同一滴永不干涸的、属于旧时代的血泪,无声地沁入冰冷的黎明。

启明星最终彻底熄灭在大殿窗棂格间涌入的灰白天光里。新王姬宜臼微不可察地轻轻合了下眼睑,再睁开时,幽深的瞳孔深处,已是一片沉淀尽所有波澜的、无光永夜般凝重的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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