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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王母的笑颜还在眼前浮动,带着昆仑山上终年不散的清寒雾气,如虚似幻。盛满瑶池琼浆的白玉盏刚从唇边移开,甘醇尚未消散,一股灼热的铁锈腥气,却突兀地、凶猛地刺破了这场神仙宴饮的清幽宁静。

穆王(姬满)猛地抬头,眼神刹那如西垂寒星,凌厉地钉在骤然闯入的身影上。那不是披着彩霞羽衣的昆仑侍女,而是一位身缠裹伤的甲胄战袍,风尘仆仆的使者。

使者扑跪在地,沙哑的声音带着刺耳的割裂感,撕裂了仙乐渺渺的殿堂:“王!徐国……徐偃王反了!举仁义之旗,合纵三十六路诸侯,兵锋……直指成周洛邑!”

“哗啦”一声轻脆,穆王手中的白玉盏滚落在冰凉的水晶地面上,残剩的琼浆洒出,蜿蜒如血。

“仁义?”周穆王喉间滚出一个冷硬的字节,唇角却扯开一丝近乎嘲弄的弧度,“那徐子嬴诞,几时学会了这等僭越的冠冕之词?”

使者垂着头,不敢抬起,声音依旧被长途奔袭的疲惫挤压得颤抖:“其言……‘非篡也,唯仁行天下’,更于涂山筑坛告天,……天下响应,其势……汹汹!”

寂静。只有瑶池的水还在远处无声地流淌着,昆仑的风从敞开的殿门灌入,吹散了席间的暖香,带来一股肃杀的冷意。穆王身侧侍立的造父,这位天下无双的驭者,身形依旧如标枪般挺直,只有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因骤然用力,指节隐隐发白。他眼角的余光掠过穆王,见那张刚毅的面孔,此时如同西极冻结的坚冰,每一道风霜刻下的纹路里,都冻结着惊疑、愤怒,以及更深重、更隐秘的寒意。

片刻之后,穆王缓缓自云纹高榻上站起,西王母所赠的玄色云纹大氅无声地垂落。他未再看西王母一眼,也未理会洒落的琼浆和碎裂的玉盏,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外吹来的风声,带着金铁断裂的决绝:

“此非仁,叛逆耳!驾!”

驿道,尘土喧嚣,如滚烫的黄色怒龙,暴烈席卷天地。昔日王畿之东,丰沃安逸的平原,而今已弥漫着铁锈的冷腥和焦木的烟火气息。造父驾驭着那四匹仿佛与雷电同源的骏马,牵引着沉重的乘舆,在官道上撕开一道呼啸的裂口。

车舆剧烈颠簸,每一次木轮撞击石块的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车中端坐的周穆王身上。他闭着双眼,身形如山岳般稳固,任凭那震动与风尘侵袭。

“王!前方……徐境!有……有兵!” 车右卫士的声音被逆风吹得断断续续,带着急促的喘息。

穆王眼皮霍然睁开,瞳孔深处燃烧着沉寂的火焰。他抬臂一拂,绣着繁复卷龙纹的厚锦车帷被他一把扯下。车厢内的光线陡然明亮,也更为刺眼地映照出外部混乱的世界。

视野中,不再是整齐的耕田和祥和的村落。

黑压压的人流,裹挟着滚滚烟尘,仿佛迁徙的巨大蚁群,正沿着道路漫过田野。他们是迁徙的民众,扶老携幼,推着吱嘎作响的独轮车,挑着可怜的家当。哭声、呼喊声、夹杂着牲畜的惊叫,汇成一片低沉绝望的悲鸣。一张张被尘土蒙蔽的脸上,刻满疲惫与惊惶,只有眼睛深处残留着对故土的茫然不舍。他们从穆王车仗旁涌过,形成一道不断蠕动的屏障。那场景,像无数条挣扎的蚯蚓在泥泞中前行,卑微而浩荡,无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巨变的创痛。

“走……徐地有粮,有好君王……”“徐王仁义,不害民……”零碎的只言片语,被风断断续续送入穆王耳中。

穆王的面孔沉如水底的石头,看不出喜怒。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淬过火的剑锋,扫视着混乱的队列。很快,视线如同捕猎的鹰隼,精准地锁定了两个特殊的身影——几个穿着破烂葛衣、裹着头巾的身影混杂在迁移的人流里,与周围褴褛的民众几乎无异。然而,当他们抬头张望疾驰而过的王车时,那眼中一闪而过的警觉,按向腰间隐秘处习惯性的动作,以及动作间残留的那份属于军人特有的僵硬节奏,没能逃过穆王的眼睛。

“看到了么?”穆王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死士。”造父的声音同样平淡,目光如冰刃滑过那两个身影所在的位置,手已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插在舆前的长戟铜柄。随车的甲士悄然调整队形,如同潜伏的豹子绷紧身躯。

穆王的目光从那些死士身上移开,投向更远处的地平线。那边,烽烟正浓。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放下了车帷。车厢内光线黯淡下去,只留下他深邃如渊的眼眸里,明灭不定的火光在沉沉摇曳。

车轮碾过中原的大地,在无数迁徙者麻木而畏惧的注视下,裹挟着西极带回的风尘,也挟裹着凛冽的王威与山雨欲来的风暴,滚滚东进。

涂山之顶,九层土台方正威严,直指青天。台顶,一具巨大青铜鼎炉雄踞中央,烈火熊熊,灼目的烟气笔直升腾,与湛蓝天幕相接,仿佛一道直通幽冥或神界的路标。空气因热浪而扭曲,沉郁的香气混杂着柴草的焦糊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徐偃王立于坛上,玄衣纁裳,通身不加繁复金玉,唯手中一柄青玉长圭,温润澄澈,迎着火焰与天光,流淌着沉静而凛然的光泽。他身姿清瘦却挺拔如孤松,神情肃穆,声音沉稳,穿透了鼎炉燃烧的哔剥声与山风:

“……昔大禹于此会合诸侯,执玄圭,定九鼎,非恃兵戈之利,盖因治水安民之功德!今日天下汹汹,生民离乱,周礼失序,其谁之过?吾徐嬴诞,忝居邦伯,非敢僭位称王,窥伺天命神器!唯念苍生倒悬,不敢自安!效禹之德,倡仁义之施,令不扰民,行不伤田,愿合东方诸君之力,息兵戈,复秩序,共安此方黎庶……”

山风将他的话语吹拂开去,遍传坛下。黑压压的人海从山顶一直蔓延至山脚谷地,分列肃立,如群山拱卫。东夷三十六路诸侯的旗帜在风中猎猎:莒、郯、曾、江……五彩斑斓,汇成一片波涛。旗下士卒甲胄闪耀,戈矛如林,在烈日下折射出钢铁的森寒,寂静无声,只有军旗猎猎翻动。但这片钢铁的寂静之下,目光交汇处,却流动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热望与灼灼的信服。连外围无数被吸引前来的流民、徐国本地农人,亦皆屏息仰望。一个白发老者立于谷口土坡,浑浊的老眼望着坛上那个持玉的身影,竟有泪光闪动,喃喃自语:“真……真圣王气象也……”声音不高,却被近旁的人听去,引来一片压抑的认同低语。

穆王乘舆抵于山麓时,看到的正是这幅景象。

远远望去,那方顶天立地的人影,那森然如渊的军阵,那沉静如海、却又仿佛蓄积着滔天巨浪的气魄,竟比他当年亲临镐京郊野、检阅六军八师更为摄人心魄!那不是纯粹的武力堆积出的威严,其中蕴含的另一种蓬勃的生命力,更让他血脉贲张的同时,心头漫过一片冰凉的阴影。造父攥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已然发白,甲胄摩擦声在沉重的寂静中细微作响。

穆王未及整顿仪仗,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整座涂山,将那股浩大的气势尽收眼底。随即,他嘴角竟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仿佛一个冰冷坚硬的笑。他从乘舆上起身,未着王服,一身玄色常袍,只带十数名持戟近卫,一步步,朝那耸峙的涂山祭坛走去。

步伐沉缓,衣袂在肃杀的风中拂动。

坛上,徐偃王早已望见。他停下祭辞,手中玉圭微微倾斜,似将迎击千钧巨力,目光沉静,等待着那越来越近的玄色身影,等待着他生命中最为沉重难测的一次会晤。

涂山的风,卷着烽烟残留的气息,在山谷间呜咽。千万道目光如无形的绳索,缠绕、绷紧在两条终于交汇的路上。

祭坛之下,万千军士屏息凝神。仿佛一根无形的弦绷到了极致,随时会在某个微小的触碰下轰然断裂。穆王每踏上一级台阶,都似踏在无数人心口。玄色长袍在山顶烈风中拂动,沉静之下是磅礴如海啸的渊深。

距坛顶还有三丈。

徐偃王微微垂首,手中的青玉圭在火光照耀下泛着柔和的碧光。就在这刹那间,穆王的动作骤然加快!那一直隐而不发的王威在瞬间沸腾!

他倏然振臂,玄袍大袖迎风展开如垂天之云!一道凌厉耀目的金红玄光自他手中飞旋而出!

“偃王,接令!”穆王的声音骤然拔高,宛若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头顶,带着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帝王之威!那金红的光芒在祭坛鼎火的映照下,划出一道刺目的轨迹,挟着破风之声,直射徐偃王!

徐偃王瞳孔猛地一缩。那并非利器!电光石火间,他只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那青玉圭横挡于胸腹之前。

“叮——!”

一声清脆而悠长的鸣响,如同冰凌撞碎在玉磬之上。

一柄形制古拙、遍体缠绕夔龙纹路、中央镶嵌着如火焰流淌般赤红色宝石的玄圭,正正击在徐偃王手中的青玉圭上,被险险挡住,随即旋转着斜坠于徐偃王脚前的祭坛巨石。

尘土微扬。

时间瞬间冻结。周遭一切声音死寂,只有鼎炉里的烈火还在疯狂舔舐空气。祭坛上下千万双眼睛骤然收缩,死死锁住那柄跌落在地、微微震颤的夔龙玄圭。赤红的宝石在火光中灼灼燃烧,如天罚的印记。

穆王肃立不动,玄袍翻飞,目光如上古悬于天际的锋利寒星,穿透凝固的空气,钉在徐偃王惊愕的脸上。威压似无形的山岳轰然倾覆。

“天下东表诸侯,自今日起,承命于徐,听汝节制!汝,即为东方之王!”每一个字,都如金印烙印于青铜,清晰无比,也沉重无比。这不是询问,不是商议。这是无可置疑的王命!是滔天洪水般的“恩典”!这“恩典”重于泰山,足以压垮任何接令者的脊梁,将其牢牢钉在历史的分裂点上。

徐偃王怔住。他垂首,脚下那柄赤色夔龙玄圭静静卧在灰烬之中,温润的青玉圭此刻握在手里竟如同赤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甚至灵魂。坛下那片死寂之中,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恐惧、狂喜、忧虑交织成网,勒紧了他的呼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灼热的烟火气刺入肺腑,终抬起了头颅。目光掠过那柄象征着巨大权力与无尽陷阱的玄圭,转向穆王深不可测的眼眸。唇边,却缓缓浮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

笑容似春风化冰般温润,内里却蕴着彻骨的清醒与沉重。“王恩……浩荡,嬴诞……谢恩!”他微微躬身为礼,声线平稳如初,然而那伏拜的背脊线条绷紧如弓弦,仿佛承担着万钧的重量。

山风呼啸。赤色夔龙玄圭静卧于坛上灰烬间,周穆王的嘴角悄然掠过一丝深邃的阴影。徐偃王直起身,那温和微笑如旧,眼底冰封的湖面下,暗流已开始汹涌奔腾。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烬被云梦泽升腾起的墨黑潮气无情地吞没,彭城的轮廓在深重的暮色里艰难地挺立着,如同搁浅在混沌岸边的巨舟。

沉重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城门前弥漫的焦虑死寂。斥候滚鞍下马,头盔歪斜,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瞪出眼眶:“报——!楚国!楚文王……三师铁骑已破符离塞!前锋……前锋斥候已至龙脊崖!” 嘶哑的声音颤抖着,最后一个尾音被城头骤然响起的凄厉警号声彻底斩断。

铜钲的金铁敲击声如垂死挣扎一般急促暴烈,瞬间穿透全城。

城门之上,人头攒动。戍卫的老卒咬着牙把滚木推上垛口;少年们肩扛着石块踉跄奔跑,汗水与污垢在脸上划出道道沟壑;更多的妇孺老人挤在箭楼了望孔后,惊惶、麻木、绝望……无数双眼睛汇成一片沉默的海洋,投向城外被铅灰色云雾沉沉压住的远方原野。空气浓稠得能拧出腥铁和焦糊的味道,混杂着人群散发的汗味、血腥味与极度惊恐的气息。

楚王亲自统率的三师精锐。楚军之悍勇冠绝南国,兵锋所指尽为焦土的传闻,此刻不再是飘荡的流言,它裹挟着云梦泽深处最狂暴的阴风,正要将彭城碾成齑粉。

“当啷”一声沉闷异响穿透了仓惶的喧嚣。城楼甬道上,一个捧着巨大陶罐的老妪腿脚一软,陶罐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暗红的酒浆汹涌喷出,瞬间流淌开去,浸湿了周围戍卒的草鞋裤脚,浓烈的酒气在血腥空气中弥漫开来。老妪瘫坐在地,望着地上蜿蜒的暗红,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哭不出来。

一双黑底描金锦靴停在那片流淌的酒浆边缘。

所有喧嚣戛然而止。人影纷纷向两侧分开让路。

徐偃王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他未着华服,一身素净的玄色深衣,腰间仅佩那柄青玉圭。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他弯下腰,没有看那老妪,没有看碎裂的陶片,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在地上肆意流淌的暗红酒浆。

片刻,他站直身体,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每一个死寂中竖起耳朵的人耳中:“城中可饮之水几何?”

掌司仓廪的官吏面无人色地扑跪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主君……所余之水仅供……三日勉强支应……”

徐偃王目光移开,扫过城下。无数双焦灼、乞求、等待的眼睛也正看着他。突然,他看见了什么。

人群外围,有细微的声音响起。靠近城墙边,数十口水井旁,有百姓竟默默排起长队。他们端着家中最粗糙的瓦罐、木盆,甚至掏空的葫芦,排着沉默的队伍,走到平日里用于磨制玉器、切割石料的深沟渠旁。

领头的是那位曾在山下感泣的老者,他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一个缺了口的黑陶大盆,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满是沟壑的脸颊无声滑落,跌进盆中。他走到沟边,没有言语,只是微微佝偻着腰,将盆中的水——澄清的、映着黄昏最后天光的、无比珍贵的水——缓缓倾倒入磨玉的石渠。水流沿着石槽蜿蜒而下,流向早已无水涌入的护城河沟的干涸淤泥。

盆倾尽了。老者放下黑陶盆,空着手,又默默地退回了队伍末尾。后面的人紧跟着上前,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抱着装满清水的瓦罐,一个赤膊的工匠提着一桶水……他们依次而行,将维系生命的液体倒入冰冷的、毫无回音的石沟。沉默,是唯一的语言。水声淙淙,在这死寂的黄昏城头上,声声敲打在人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他们在“喂饱”城墙!

身后传来压抑的低泣,是目睹此景的守城士卒中有人终于绷不住神经,捂着脸蹲了下去。一种灼热的、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悲壮情绪在静默的人群中无声蔓延开来,冲淡了绝望,却淬炼出一种近乎献祭的痛楚。

一个披着残破皮甲的小校奔至徐偃王脚下,双手奉上一物,赫然是那柄被徐偃王珍藏于匣中的“东方玄圭”——穆王所赐的夔龙纹赤色圭符。校尉声音带着哭腔:“主君!楚人虽悍,我彭城军民愿与此城共存亡!此为‘东方王权’之符,犹有此圭在,周天子允东方诸邦尚存!或可召诸侯再举义旗勤王!死战!死战!”

徐偃王的目光终于从那默默倾倒清水、直至将石槽染湿的人流中收回。他没有再看那校尉献上的赤色玄圭,缓缓伸出右手,不是去接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符信,而是探向自己腰间那柄温润的青玉圭。

五指稳稳握住玉柄。没有一丝颤抖。他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饱含铁锈与死亡气息的空气。

下一瞬,他手臂骤然挥动!

“啪嚓——!”

一声无比清脆、无比决绝的玉石断裂之音,在死寂的城头炸开!如同冰河初次炸裂,又似天穹上碎裂了一道口子!

徐偃王手中那柄随身多年、象征其治国信念的素面青玉圭,竟被他狠狠地掼在身前的青砖地上!碧玉寸寸碎裂!最大的残片翻滚着跌入一旁湿漉漉的磨玉石槽之中,被倒下的水流浸没,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所有悲泣和呼喊瞬间被扼在喉咙里。城头上只剩下粗重的呼吸与火焰般烧灼的目光。献圭的小校僵在原地,奉起的双手停在半空,瞠目结舌。

碎裂的碧玉残片间,一抹极其微弱的反光刺到了徐偃王的眼角——那是被重重摔击震开的圭腹深处夹层,一张紧贴内壁、微黄薄脆的细韧麻布悄然露出了一角,上面竟用极其精细秀雅的小篆写着数行字!

布帛已发脆泛黄,显然是秘密藏匿多年之物。徐偃王眼神骤然凝固,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没人看清他如何动作,仅手指轻轻拂过碎圭,那片泄露秘密的麻布已无声无息地被他掌心覆盖,随即湮没在袖笼深处。

他脸上所有细微的波动,被一种更为宏大的平静所覆盖。他缓缓转身,没有看脚下献圭的校尉,目光投向城内,更投向城外深沉的、孕育着风暴的黑暗。

“东方之权?”徐偃王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中却蕴着一种让所有听闻者都感到窒息的、风暴过境后的空旷与疲惫,“此乃悬于千万人头颅之冠!”他抬起手,指向那些还在默默向石渠倒水的百姓身影,指向这城,指向那远方楚骑即将踏破的、他所“统治”的广袤土地,“楚之师为我来,彭城之民何辜?……此冠冕若需万人血来浸染,方能立得住……弃之,何憾?”

夜风陡然狂卷,吹得他素色深衣猎猎鼓动如招魂之幡。守城小校如遭雷击,手捧那依旧炽热的赤色玄圭,僵立在碎裂的碧玉残片旁,失魂落魄。倒水的行列亦停止了动作,万籁俱寂,整个彭城在夜色中,宛如一尊正被推向祭坛的石像。

徐偃王立于黑暗边缘,身影被高耸城墙的轮廓衬得单薄又锋利,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深重的绝望:

“传令:大开城门。备孤车马,只身出城。楚师所欲者,唯嬴诞一人。”

城门那沉重腐朽的巨响,撕裂了彭城内外最后一丝虚妄的紧张。铰链痛苦的呻吟声中,巨大的门洞轰然敞开,如同一张被强行掰开的绝望口唇。

没有预想中那带着血腥气的冲击狂潮。

只有孤绝。

一匹纯黑色的战马,披挂着简朴得近乎简陋的皮甲,载着一个同样玄衣素服的身影,缓缓踱出城门。夕阳的最后一点血光,抹红了西天的云翳,也在这黑色的剪影上镀了一层冰冷的金边。徐偃王单骑而行,勒马于护城河桥头。他身影挺直如剑,在孤寂中切割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也切割着所有守城者的心魄。

楚营深处,骤然大亮!无数火把几乎同时被点燃,如同蛰伏的凶兽睁开了一只只猩红的眼瞳。层层列阵的楚师步卒簇拥之下,一架由八马拉动的巨大戎车缓缓向前推行。车上竖立着楚人尚赤的大纛旗,赤红如血焰飞扬。

戎车之上,楚文王熊赀踞高而望。赤漆精甲上饕餮纹路狰狞欲噬,九旒冕冕旒垂落晃动,遮住了半副刀削斧凿般的面庞,只有那双眸子,锐利、审视、带着一丝猎奇的玩味,隔着数百步的距离,穿透渐浓的暮色和燃烧的空气,死死锁定在徐偃王身上。

天地静了一瞬。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战马偶尔不安的响鼻、以及风声卷过旷野的呜咽。

徐偃王轻夹马腹,黑骏迈开沉稳的蹄步,朝着那片密集的、闪烁着无穷杀机的猩红灯海缓步而去。

他身后,城楼之上,无声的死寂已被彻底碾碎。惊愕到极致的抽气声骤然爆发,随即又被更猛烈的、无法压抑的声浪冲垮!

“君上——!”撕裂肺腑的嘶喊从城头爆出,那名曾献圭的小校目眦尽裂,挥舞着拳头,试图翻越雉堞。

“主君!不可!楚人豺狼啊!”老卒捶打着冰冷的墙垛,涕泪横流。

“回来啊!”女人的尖叫声带着哭腔。

“呜……”老者捂住脸跪倒在地,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万千呼唤,汇成一股悲愤绝望的洪流,冲撞着城墙、撕扯着空气,几乎要将彭城抬离地面!城头人影晃动,几处箭楼的角落,甚至传来弓弦被蛮力绞动拉满的“嘎吱”令人牙酸的危险摩擦声!无数双充血的眼睛紧盯着那个走向敌营的孤影,手在颤抖,箭在弦上,巨大的悲痛化作了毁灭一切的冲动!

“都不准动!”一个炸雷般的吼声压过了所有嘈杂!身影雄壮的将军姬离猛踏一步登上箭台,他甲胄精良,胸前铜甲上赫然有醒目的周室图腾!此刻他虎目赤红,须发戟张,拔刀指向那些躁动的弓手箭楼:“主君以一人换全城性命!违令放箭者,乱刃分尸!”冰冷的杀气从他身上爆开,硬生生镇住了几处险险失控的弓箭位置。

然而他紧握刀柄的手青筋暴突,望向城下那道独自走向楚营的身影,眼神沉痛如渊海。城门甬道深处,传来无数压抑的、心胆俱裂的低咽。整个彭城像一个巨大的、被悲伤灌满即将炸裂的陶瓮。

徐偃王似乎并未听闻身后沸腾的悲鸣。他单骑行至楚营辕门百余步外停住,勒缰驻马,遥对文王戎车,声音不高不低,被风清晰地送出:

“嬴诞在此。楚君兴师远来,可遂所愿?”

文王熊赀的嘴角在晃动的冕旒后缓缓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他微微一抬手。

辕门左右,两名身高近丈、赤裸上身、肌肉虬结如铁的力士轰然踏前一步。他们手持杯口粗的狰狞铜矛,矛尖交错,冰冷的寒光几乎触到徐偃王坐骑飞扬的鬃毛。矛刃之后,是无数楚军步卒绷紧如同铁铸的面容与密集如荆棘丛林的戈矛。

“欲面寡人,弃马!去冠!解剑!膝行百步而入!”一名楚军大将纵马驰至阵前,声如炸雷,带着赤裸的羞辱与威慑。

城头喧噪瞬间死寂!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徐偃王微微垂眸。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黑骏汗湿的脖颈。那手白皙、修长,此时看来却充满了殉道般的坦然。

他动作没有丝毫迟滞,翻身下马。解下束发的青玉环,任一头墨黑的长发披散于素衣玄领之间。腰间那柄装饰性的佩剑也被解下,轻轻放在自己那匹黑骏的鞍旁马蹬处。随即,他双手空空,在无数道目光的灼烧下,微撩素衣前摆。

竟真的朝着那森寒的矛丛之后、戎车上高踞的身影,缓慢却清晰地屈膝跪地!

膝盖触碰到冰冷坚硬、被无数楚卒军靴踩踏得污秽不堪的土地那一瞬,“砰”的轻响,在死寂的战场上却如重锤击鼓!跪下了。这一跪,仿佛抽空了所有彭城守军最后一丝力气。方才嘶喊的将军姬离,猛地别过脸去,坚毅的下颌线条咬得死紧。城楼最外沿的几名兵士,身体晃了晃,竟似要瘫倒,被同伴死死架住。抽噎和呜咽再次不可抑制地弥漫开来,比之前更加绝望悲戚,却也带上一种无可奈何、被碾碎般的灰烬气息。连楚军前排部分老兵卒脸上冰冷的杀意,亦因这平静的屈从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不是敬服,而是某种源自原始的、对极端反差行径的错愕。

玄衣素服的身影,披散的长发垂落于双肩和地面,如同荒野中被折弯的韧草。他就在这污秽冰冷的土地上,以膝代步,朝着那象征楚国无上威严与暴力的戎车,坚定沉稳地跪行而去!每一步膝行,都在干燥板结的土地上拖曳出清晰的痕迹,也在万千人心口上刻下血痕。楚矛如林,寒芒在他头顶、身侧沉默地闪耀,映照着他屈辱却又如山岳般平静的面容,形成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画面。

百步之距,在这极致屈辱的跪行之下,如同跨越了整个地狱的长度。

当徐偃王的膝行终于止于戎车丈余之地时,他仰起头,披散的黑发滑落两侧,露出那张毫无血色却仍不失清隽的脸孔。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深秋古井的水面。

“嬴诞,拜见楚君。”声音微哑,竟无一丝波澜。

整个楚军阵营都屏住了呼吸。就连文王熊赀冕旒后闪烁的瞳孔深处,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刺痛般的涟漪——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这平静的屈膝,比任何愤怒反抗更有力量,无声地穿透了楚军的威势。

文王的目光在那挺直不屈的脊梁上停留良久,才缓缓移开,扫向徐偃王身后远处那片死寂的彭城城墙——仿佛被彻底抽空了魂魄,那沉默的黑影本身便是最大的献祭。他面上没有表情,只在喉间极低地哼了一声,难以辨别是赞赏、嘲讽抑或些许烦躁。

一挥手,那丈二力士手中交叉的长矛骤然分开收回。熊赀的声音自高处落下,如同青铜掷地,冷硬、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传寡人令:徐偃王嬴诞即囚于中军!前军锋锐,不得擅入彭城一步!违令者……”冰冷的尾音拖长了片刻,随即被狠狠斩断,“诛族!”

军令既下,两名楚军将领翻身下马,动作迅捷利落,一左一右架住了刚刚艰难站起的徐偃王。冰冷沉重的精铁锁链,带着生硬的碰撞声响,套上他的双腕。他没有任何挣扎,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远处彭城的方向,任由楚兵推搡着,披散的长发在风中拂动,身影迅速没入那片赤红如血的楚营深处,消失于幢幢营火交织的、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巨大的囚笼是用整段整段的粗壮硬木捆绑搭成,缝隙粗大得可以伸进手臂。潮湿的水汽带着泥腥味,不分昼夜地从厚实的泽地土壤中弥散出来,渗透过木柱,洇湿了仅铺着一层薄草的囚笼底部,再渗入身下薄薄的干草,浸透所剩无几的干燥,将冰冷的湿寒渗入骨髓。

徐偃王独坐于这囚笼深处,赤裸的双足早被淤泥浸湿磨破,又被寒气冻得青白浮肿。镣铐的锁链垂在身侧,发出单调的碰撞。他的素色深衣早已污秽不堪,沾满泥浆与草屑,原本梳理整齐的披散长发也凌乱纠缠。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篝火的跳跃映照下,依旧沉静清明。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囚笼外压低响起:“主君!”

是姬离。

他居然能潜入戒备森严的中军腹地!徐偃王并未回头,只微微抬了抬眼,声音波澜不惊:“你该走了。孤一人,换百户黎庶苟活,值得。楚人眼中,孤已是阶下之囚,一具死去的虚壳罢了。”

“非为虚壳!”姬离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焦灼与执拗,“您出城前拂落之物!”声音更低沉急迫,“臣只问一句,那圭中残帛……所载可是……”

徐偃王枯坐的身影纹丝未动,如同沉入黑暗的顽石。

囚笼外,姬离的声音带上孤注一掷的狠绝:“主君!符离塞虽破!符离城尚在!此帛在手……臣……”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衡量说出的风险,又或是寻找更贴切的字眼,“……或可借力引动符离守军!若得城中百姓死士接应,楚军大营猝不及防下并非无懈可击!乱中或可护主君……”

徐偃王垂在膝旁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没有看姬离,目光落在囚笼木柱粗大的缝隙外,那里是连绵到黑暗尽头的楚军营火,如嗜血的猛兽匍匐。他声音很轻,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分量:“即便成功,逃得一时,楚人必屠彭城,以儆效尤。数百户黎民,数千条性命……换孤一命奔走?”

姬离急道:“可那残帛若能昭示天下,周王他……”

“姬离!”徐偃王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穿透黑暗隔障,钉在笼外那个模糊的身影上,“此帛……便是我能付于苍生……最后的……一点干净!”

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决绝意志。姬离浑身一震,后面的话语被死死噎在喉咙里。

夜风卷着湿寒的水雾扫过营区,篝火剧烈摇晃,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囚笼内外,陷入长久的死寂。只能听到远处巡营楚军的吆喝声、隐隐约约的更鼓,还有泽地里宿鸟被惊飞的扑翅声。

僵立了不知多久,姬离的身影终于动了动。他沉重地向囚笼方向躬身,声音艰涩喑哑如老朽,低不可闻:“主君……珍重!” 随即,那粗壮的身影如同被墨汁浸透,悄然退后几步,无声地没入楚军营帐投下的浓重阴影深处,再无痕迹。

冰冷的夜风中,徐偃王缓缓阖上双眼。沉重的铁链微微晃动,碰撞出细小而孤单的声响。

黎明,尚未染红东方晦暗的云层,楚军中军大营深处便响起低沉的号角,其声呜咽如濒死巨兽的哀鸣。

囚笼的门被两名魁梧楚军打开。他们没有多言,冰冷的眼神示意徐偃王起身。镣铐碰撞着,带着一身疲惫与湿寒,徐偃王被押出囚笼,推入肃杀沉寂的营帐中央空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无数楚军步卒沉默列阵,甲胄与戈矛在未明的天色中泛着幽青的冷光,如同钢铁的荆棘森林将他环绕。目光,或冰冷,或戏谑,或混杂着某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东西。

空地尽头的帅台上,楚文王熊赀负手而立。他未曾披挂厚重的戎甲,仅着一身赤色常服,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神情,只有身形被尚未消散的夜色勾勒得分外硬朗。

当徐偃王被带到台前时,文王熊赀缓缓转过身。他并未开口斥责,也未宣读任何罪名。一只手臂沉稳地抬起,指向彭城方向那片在晨曦中依旧沉默的巨大阴影。

“徐子,” 熊赀的声音不高,异常平静,却带着直入骨髓的锋芒,“此城……此城之民,皆是你的砧上肉,盘中羹。寡人此刻一声令下,顷刻化为齑粉。”他的目光透过冕旒垂下的玉串,如同实质的尖针刺向徐偃王,“寡人,欲屠城!”

声音落下,死寂中唯有肃杀之气骤然膨胀。楚军阵列深处一片细微不易察觉的骚动。血腥气似乎已经开始在空气中凝结弥漫。

徐偃王立于台下,依旧披发污衣。他没有看那遥遥的彭城,也没有看高台上的楚文王。他仰起头,视线越过肃杀的军阵,越过文王雄踞的身影,望向天空。

东方灰暗的云翳之上,晨光初现,仿佛有纯白的犀角在薄云后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如刀锋般割入肺腑。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平静如深不可测的古井水:

“屠城者,徒快刀兵之利,空留废池焦土,百年无复生气。”他的声音被囚笼的湿冷浸透,字字清晰,仿佛有某种力量支撑穿透死寂的营区,“楚君欲并徐地,非为得一死国。屠之,无民何以耕种?无人何以贡赋?无商贾何以流通?留彭城之民……即是留楚国东拓之根基。”

他略停,目光似乎终于从那云端的犀角幻象收回,垂落在眼前楚军阵列最前排一个年轻持戟士卒的脸上——那张脸因紧张而微微发白,握戟的手也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徐子嬴诞……死不足惜!”徐偃王的声音骤然拔高几分,带着一种殉道者般惊人的清晰与力量,“楚君若疑其民有二心……皆由嬴诞一人而起!当众枭首于彭城之下,祭楚师军旗!……血涂此路,而后安民!徐子既死,则民之怨念尽随嬴诞而去!此城……自此,即为楚天之下……完璧之城。”

“枭首……祭旗……安民……完璧……”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玉磬敲击在冰冷的铁甲阵列之上。远处,彭城的高耸轮廓在熹微晨光中仿佛也震动了刹那。帅台上的熊赀,背在身后的双手十指缓缓收拢、相扣。冕旒垂落的玉串因为那细微的肌肉绷紧而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却锐利的碰撞声。

在文王熊赀身后不远处,一名鬓发花白、身着楚国高官服色的老者——令尹鬻子建,原本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此刻眼皮微微一抬。他的目光穿透军阵,投向徐偃王,掠过那污衣披发的形容,最终落在那平静如古潭的眼眸上。那眼中枯寂背后的澄澈与深意,让他心头无端一悸。老令尹的手指在宽袖中难以察觉地捻动了一下。

风仿佛停滞了。大泽的死寂与楚军寒铁的压迫相互撕扯凝滞。无数双眼睛在文王、徐偃王以及远方彭城之间焦灼游移,屏息等待着那道足以粉碎一切的血腥谕令。

文王熊赀的目光如鹰隼般俯视着那身陷绝地却依旧挺立的徐子,沉默漫长如岁月。终于,他那紧扣的手指猛然张开!

“徐偃王嬴诞!” 声音拔高,如金戈交击,斩断凝固的空气,“悖逆纲常,假行仁义,祸乱东方!罪——在不赦!”

斩钉截铁的话语在营区回荡,令无数士卒心弦倏地绷紧。那“赦”字的尾音尚在风中震颤,文王的声音却已一转为冰冷,如寒泉流淌,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为慑群凶,儆效天下!将此悖逆之贼……押赴彭城门外,明日午时……城下正法!”

“铛啷啷啷——!”

沉重的赤色玄圭——那柄象征周天子赋予的“东方王权”的赤玉夔龙圭符,被一只狰狞的大手粗暴地抛掷入熊熊燃烧的祭鼎炉火之中!

金红烈焰瞬间升腾而起,舔舐着那温润如玉璧!玉色在可怕的高温中迅疾失却温润光泽,边缘开始焦黑卷曲!炉火正对着巨大的紫檀木屏风,那上面以墨漆彩绘着威严狰狞的饕餮图腾,此刻在跃动火光的映照下,饕餮的双目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残忍的幽光。

“烧得好!”

周穆王姬满卓立于屏风前,周身玄色龙纹锦袍在摇曳的火光中明灭不定,如同深渊中盘踞的怒龙苏醒。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从齿缝间挤压出的冰寒快意,直直刺入下方伏拜在地的楚国特使耳中。

伏跪的特使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然!”穆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鼎炉中木柴的噼啪爆裂声,“徐偃王虽死,徐地庶民,岂得保全?”他霍然转身,巨大的影子在饕餮图腾上疯狂摇曳膨胀,“楚师屠其城!焚其宫!尽屠徐偃王遗族血脉!斩草!除根!不留一人!寡人要这东方,再无‘仁义’二字之念!”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空气里。

“遵……遵命!”楚国特使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不敢有丝毫迟疑。

穆王不再看他,目光紧紧攫住炉中那正被烈火吞噬扭曲的玄圭。赤玉在高温下发出“滋滋”的低微爆响,如同垂死的哀鸣。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突然向前一步,抓起案上一方沉重的兽纹青铜墨鼎,那里面盛着才研好的新墨!他动作狂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将满鼎漆黑的墨汁狠狠泼向那道巨大屏风!

“哗啦——!!”

浓稠如血的墨瀑倾泻而出!饕餮狰狞的巨口、威严的兽面,转瞬被粘稠墨汁覆盖、扭曲、污毁!墨迹蜿蜒流淌,滴落,在火光中闪烁着不祥的光泽,如同流满了整个大室的污秽之血。

穆王微微喘息着,盯着那一片狼藉污黑的屏风,眼神深处翻涌着无人能解的火焰,幽深莫测。

突然。

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大殿侧门帷幕之外——是造父。他没有禀报,安静得如同殿柱投下的影子。他手中,摊开着一卷刚刚送入的、边角犹带新鲜湿气的楚国前线详细檄报。冰冷的字句在竹简间展开:

“……验枭首于城下,断魂云梦泽。”

穆王并未回头,但造父知道,王的目光已穿过帷幕的阴影,锐利如锋刃一般钉在了那行记载死亡结局的文字上。

几息窒息般的沉寂。

“好……”穆王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响起,从胸腔深处挤压而出,带着一种被毒汁浸润过的沙哑,“传旨:加楚子王号。赐……彤弓!赤矢!”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咬得斩钉截铁,带着磨碎骨头的力量,“再赐虎贲三百!助其——荡平徐逆!一草一木,皆屠戮!其伪宫典籍……举火!焚尽!”

造父躬身领命。他眼帘低垂的瞬间,瞥了一眼那已被墨汁污毁的饕餮屏风,又扫过炉火中已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殆尽的赤玉玄圭,最后落回那片字迹森然的楚国捷报。他的目光深处,却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原悄然冻结。

“呜——呜——”

埙音起于大泽深处。

水汽弥漫的云梦泽腹地,一叶破旧的小木舟在芦苇荡间随波起伏。舟中空荡,唯有一片残缺的、色泽沉静的犀角碎片端放于舟头,半浸在冰冷的泽水里,倒映着天空晦暗的愁云。

那孤绝悲凉的埙音,正是从不远处一片半沉于淤泥的残破石梁旁传来。石梁之上,一个瘦削伶仃的身影盘膝而坐,怀抱着一捧同样简陋残破的陶埙,指掌翻覆间,呜咽的乐声如丝如缕,缠绕着水草、雾气与悲风,丝丝缕缕渗入微澜不起的泽水中。

石梁下的浅水淤泥里,散落着一些被遗弃的、粗糙切割过的玉料断片和几件未成型的石坯工具,覆着一层细细的污泥,仿佛刚刚被仓惶遗落。

一曲终了,执埙的少年放下陶埙,怔怔地望着水面倒影中自己模糊的容颜,又望着那片搁浅在水边泥泞的犀角碎片。泪痕悄无声息地滑过他年轻却已满是风霜痕迹的面颊。

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水泽深处特有的沙哑潮湿:“云梦泽……容得下所有流亡的尘埃和声音。走吧,孩子。”

少年缓缓起身,赤脚踩着冰冷沁骨的淤泥,来到小舟旁。他没有碰那块静卧的犀角,只是凝视了许久。然后,俯身,无比珍重地拾起水边遗落的一块沾满泥浆的半成品玉琮胚料,用布满裂口的手指,擦拭掉那上面的泥点。这粗坯的笨重拙朴,与往昔徐国工坊中流光溢彩的玉器天壤之别。少年将它紧紧贴在胸口。

他抬头望向石梁上的老者,那老者衣衫褴褛,面容被水光和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沉淀着大泽般沉默的沧桑。

执埙的少年深吸一口饱含水分子的空气,将那冰冷的玉琮粗胚用力系在腰间,随即一步迈上了轻摇的破舟。

木桨无声地点开寂静的水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小船载着少年和他怀中简陋的陶埙、腰间的粗玉,向着水泽深处更浓重、更不可测的雾气中缓缓滑去。

石梁上的老者依旧盘膝而坐。他浑浊的目光越过远去的轻舟,投向西面被重重烟水隔断的方向——那里,曾是彭城所在。

风掠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发出呜呜的声响,如万千埙孔低泣。水面倒影摇晃,那片沉静的犀角碎片在涟漪中轻轻摆动,将老者枯坐的形影也搅碎、拉长、淹没在浩渺的波光水色里,归于沉静。唯有湿润的埙音和逝者的回响,还在浩渺的云梦泽上,低徊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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