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朔风如刀,刮过朝歌城外的猎场。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草尖上凝结的冰霜被喷溅的温热液体瞬间融化,旋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冻结——那是殷商之王帝辛徒手扼毙的巨虎,白额虎王最后的生命余烬。血沫,带着浓重的腥气,星星点点泼洒在衰草之上,在彻底凝固前,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像不甘消散的魂魄。
那庞然巨兽如山崩般轰然倒伏,震得地面微颤。帝辛半跪在尚有余温的虎尸之上,赤裸的臂膊筋肉虬结,如同青铜浇铸,依旧死死扣在猛虎已然塌陷的咽喉处。虎口大张,獠牙森白,残留着垂死的咆哮。帝辛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团,与虎血蒸腾的热气交织。
周围的松林剧烈摇晃,并非风起,而是百名披甲执锐的卫士,正用沉重的青铜矛柄,整齐划一地撞击着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咚!咚!咚!”沉闷而雄浑的声浪,如同远古的战鼓,穿透寒风,惊飞了远处林间栖息的鸦群,黑压压一片,聒噪着飞向铅灰色的天际。
“万岁!”百名甲士齐声呼喝,声震四野。这饱含敬畏与力量的呐喊,仿佛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冻结的空气上,震碎了松树枝头悬挂的晶莹冰凌,簌簌落下,如同天降碎玉。
帝辛缓缓抬首。那张棱角分明、充满野性力量的脸庞上,沾染着虎王滚烫的鲜血,如同远古祭司在祭祀天地鬼神时虔诚涂抹的朱砂。他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容里带着搏杀后的粗犷与征服者的傲然,更有一股浓烈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息。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周围因激动而面红耳赤的群臣,最终停留在叔父比干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
比干,这位以贤德着称的王叔,此刻并未如他人般兴奋,他的目光穿透欢呼的人群,紧紧锁在帝辛染血的左腕上。那里,玄色王服的袖口被虎爪撕裂,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狰狞外翻,鲜血正汩汩渗出。然而,比干关注的并非伤口本身,而是伤口周围——几点渗出的鲜血,竟在皮肤上洇开一圈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银线环绕的痕迹。那痕迹的形状,分明是缠绕过一缕极其刚硬、坚韧的白发后,因剧烈动作而脱落留下的印记。
“此虎凶悍异常,爪牙之利,冠绝山林,”老臣商容颤巍巍地排众而出,声音带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陛下能徒手毙之,此等神力,实乃天赐!非人力所能及也!”
帝辛闻言,猛地从虎尸上站起。沉重的虎躯发出一声闷响。他随意踢开脚下一块碍事的碎石,那尖锐的黑色燧石如离弦之箭飞出,“嗤”地一声,擦过商容宽大的袍角,带起一缕布丝。商容被这突如其来的劲风惊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得身旁的微子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这位三朝老臣。
“神力是天赐,”帝辛的声音在空旷的猎场里显得格外清越,甚至盖过了呼啸的北风,“可这搏杀之技,却是朕自己,在无数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他的目光陡然转向比干,带着一丝探究与隐隐的压迫,“王叔方才看得真切,不知对朕这搏杀之技,有何见解?”
比干上前一步,玄色的深衣在寒风中纹丝不动,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如雪。他直视帝辛,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虎爪锐利如神兵利剑,陛下左臂之伤……深可见骨,恐伤及筋脉,宜速召巫医诊治。”
“王叔是说这个?”帝辛倏然抬起左臂,将那几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爪痕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热血仍在不断滴落,在冻土上砸出小小的红印,他却浑不在意,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擦伤。他放声大笑,笑声中毫无畏惧,只有一股睥睨天下、视伤痛如无物的狂傲锋芒,“猛虎尚不能伤朕根本,此等小伤,不过是为朕添几分战场英武之气罢了!”他语气陡转,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世间万物,除朕自己,没什么东西能真正伤到朕!无论是这林中之王,还是……”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比干,“还是别的什么!”
言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御驾。玄色的王袍在寒风中翻卷,如同一片急速掠过的、带着不祥预兆的乌云。微子扶着惊魂未定的商容落后几步,望着帝辛远去的背影,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叔父……陛下腕上……那白发缠绕的痕迹……可是太师……”
商容骤然停住脚步,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猛地抓紧微子的衣袖,力道之大,让微子都感到一阵疼痛。老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恐,那惊恐仿佛凝成了实质,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加刺骨:“噤声!此等妄言,切莫再提!”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严厉。
微子心中一凛,不敢再言。他顺着商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鹿台工地的方向,巨大的夯土墙已初具轮廓,在漫天飞雪中,无数劳役的身影渺小如蝼蚁,沉重的号子声若有若无,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传来。帝辛登上车驾前,目光也投向那尘土喧嚣之处,深邃的眼眸中燃烧着炽热的欲望,仿佛已看到高台接天、万国珍宝堆积如山的辉煌景象。他的嘴唇无声开合,像是在对身后的猎猎北风宣告:“终有一日,朕要建起那通天鹿台,让天下财货、天下奇物,统统归拢在朕的脚下!万邦来朝,莫敢不从!”
雪花,冰冷而无声地扑打在御驾旁那张尚在滴血的斑斓虎皮之上,瞬间消融,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水痕,如同某种隐秘而残酷的预兆,悄然显现。沉重的车驾启动,轮辙深深嵌入雪地,留下两道蜿蜒的痕迹,指向那座正在崛起的欲望之塔。
九间殿内,光线昏暗。巨大的蟠龙柱支撑着高阔的殿顶,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将殿中肃立的人影衬得更加孤峭阴森。空气中弥漫着新剥虎皮的淡淡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费仲,这位以谄媚和机巧闻名的近臣,此刻正匍匐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双手高举着一卷竹简,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臣,费仲,有言以陈王前。”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讲。”帝辛慵懒地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玉榻上,漫不经心。他的指腹正缓缓摩挲着榻边一只刚剥下不久、还带着新鲜血迹的斑斓虎爪,感受着那坚硬爪尖的锋利与冰冷。虎爪的尖端在昏暗的铜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微光。
费仲稍稍抬起头,脸上堆砌着十二分的敬畏与热切:“臣闻,东海之滨,东夷之地,有奇树名曰‘醉心’。此树百年一开花,取其花蕊精炼,可酿九酿甘醴。饮之,则忧烦尽忘,飘飘然如登云阙仙境,其妙不可言!”他偷眼觑了一下帝辛的脸色,见其似乎并无不耐,便继续道,“又闻,南疆瘴疠深谷之中,产一种‘火玉’。此玉白日温润,入夜则放明光,灼灼不熄,置于宫室之内,可使长夜如白昼,瑰丽非凡!”费仲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此二物,实乃天赐祥瑞,彰显陛下威德!臣斗胆,请陛下稍增东夷及南疆土贡之数,以征……”
“砰!”
一声刺耳的脆响骤然打断费仲的话!那只被帝辛把玩的虎爪被狠狠掼在地上,坚硬的爪尖在金砖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翻滚了几下才停住。
费仲浑身剧烈一抖,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帝辛缓缓坐直身体。阴影笼罩着他的上半身,看不清面容,只有两道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长戈,穿透昏暗,直刺费仲:“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费卿,你该说‘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东夷的花,南疆的玉,本就是朕库中还未及点验的物件,何须‘征’?”
他站起身,玄色的丝履踏在光洁的地面上,无声无息,如同猛虎行走于寂静的丛林。他踱步到费仲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瑟瑟发抖的臣子:“朕富有四海,坐拥八荒,些许奇花异石算得什么?不过是点缀朕这锦绣江山的玩物罢了。”他微微仰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顶,鹿台那模糊而宏伟的影子在他脑中瞬间拔高,直刺云霄,“要征,就要征大的!要足以配得上朕的雄心!”
他猛地转身,玄色王袍带起一阵冷风:“明日,传朕诏令,布告四境诸侯:鹿台与钜桥,乃国之重器,用以彰显我殷商赫赫神威,震慑八方不臣!为速成其功,自本月起,各邦国、部族,无论大小,贡赋皆加三倍!粮秣、珍宝、奴隶、壮丁,限期送达朝歌!敢有违逆者,拖延者……”他冷哼一声,那声音如同虎啸低徊,带着虎爪残留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统治力,“哼!便让他们见识见识,何为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费仲伏得更低,整个身体几乎贴在地面上,额头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金砖,声音闷闷发颤,充满了恐惧与谄媚:“臣……臣领旨!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外,寒风呜咽着卷过深宫苑囿,撞击着廊下悬挂的冰冷铜铃,发出断续而凄凉的叮当声,如同为即将到来的灾难敲响的丧钟。
数日后,通往朝歌的官道上,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行人的脸上,如同细碎的冰针。路面早已冻得坚硬如铁,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踩踏得污浊不堪的冰雪。
一群衣衫褴褛的役夫,在凛冽的寒风中艰难蠕动。粗大、浸满汗水和血渍的绳索,深深勒进他们肩胛的皮肉里,甚至磨破了单薄的衣衫,露出下面冻得青紫的皮肤。他们佝偻着背,像负重的牲口,拖曳着满载粮袋的沉重木车。车轮在冰坑和冻硬的辙印中艰难前行,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突然,前方一个隐蔽的冰坑让车轮猛地一陷。前方拉绳的十几人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猛地向后一拽!绳索瞬间绷紧到极限!
只听“咔嚓!咔嚓!”几声令人心悸的脆响——绳索竟从中断裂!
失去了牵引力的粮车猛地向后倾斜,堆积如山的粮袋如同雪崩般轰然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离得最近、根本来不及躲避的几个役夫的身影!
“啊——!”
凄厉的惨叫被沉重的粮袋闷在下面。尘埃与薄雪腾起,遮蔽了视线。混乱中,一只乌黑、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徒劳地从粮袋缝隙中伸出,绝望地向上抓挠了两下,随即被后续滚落的重压彻底覆盖、吞噬。只留下几缕被压扁的草鞋碎片和一抹迅速被冻土吸收的暗红。
短暂的死寂后,是监工气急败坏的呼喝和皮鞭撕裂空气的炸响:“废物!都愣着干什么!快搬开!把路清出来!耽误了时辰,老子扒了你们的皮!”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呆立或试图救援的役夫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而就在官道旁侧,数乘装饰华美的驷车正疾驰而过,马蹄踏在冻硬的路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与役夫们的惨状形成刺目的对比。这是押送东夷新贡乐舞女子的队伍。领头一辆驷车尤为奢华,垂挂着缀满青金玉珠的细密珠帘,在寒风中叮当作响。
车内,一名刚及笄的少女禺姜,瑟缩在冰冷的车厢角落。她紧紧抱着怀中一个极其小巧的包袱——那是她仅有的、可怜巴巴的“嫁妆”,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上面用暗红色的丝线,歪歪扭扭地缝绣着东夷部落古老的太阳图腾线条。光线昏暗时,那暗红的丝线竟隐隐有流动的微光。
她透过帘隙的缝隙,正惊恐地望见官道上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役夫们如同行尸走肉般木然拖曳、粮袋如山崩般倾覆、同伴顷刻间被活埋于尘土之下……皮鞭炸响的刹那,如同抽打在她自己的心上。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之大,齿缝间瞬间渗出一丝鲜红,但她没有哭喊,眼神却在这一刻骤然凝固,仿佛烧红的烙铁被猛地投入冰水之中,淬炼成一块冰冷、坚硬、燃烧着无声火焰的寒铁。她低低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音节,那是东夷部落祭祀时,用来诅咒背弃神灵者所用的最后一个、充满怨毒与决绝的尾音。
沙丘苑囿新辟的猎场内,寒风卷着沙尘,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场地中央,一个身材魁梧、仅着破烂皮裤的东夷俘虏被粗重的铁链锁住脚踝,拖拽到场中。他脸上刺着部落图腾,眼神桀骜,即使沦为阶下囚,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远处,帝辛的御驾缓缓驶近。他斜倚着金漆描画的靠背,姿态慵懒,目光却饶有兴致地投向场中那个俘虏,随口问侍立一旁的费仲:“这便是你在奏疏里提过的那个‘勇夫’?刺杀过夷首的那个?”
费仲立刻躬身,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陛下圣明!正是此人。此獠凶悍异常,曾于万军之中刺杀其部落首领,虽未成功,却也重伤数名护卫,端的是一员悍将!臣想着,或许能入陛下法眼,充作斗兽之戏。”
帝辛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俘虏虬结的肌肉和凶狠的眼神,却并无多少波动:“放出来吧,与朕养的那两头‘小东西’比比看,看谁更凶些。”
“遵旨!”费仲尖声应道。
沉重的铁链应声而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与此同时,远处一道厚重的栅栏缓缓抬起,一股浓烈的腥臊味瞬间弥漫开来。伴随着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两头皮毛油亮、体型壮硕如小山的斑斓猛虎,缓缓踱步而出。它们金黄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收缩成线,如同最精准的猎杀仪器,瞬间锁定了场内唯一的人类目标——那个赤手空拳的东夷俘虏。
失去了束缚的俘虏,活动了一下筋骨,面对两头蓄势待发的猛兽,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狰狞。他突然仰头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双眼瞬间布满血丝,狂嚎着,竟主动冲向其中一头体型稍小的猛虎!
血战,瞬间爆发!
怒吼声、骨裂声、皮肉被撕裂的“嗤啦”声混杂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猛虎的利爪与獠牙,俘虏的拳头与膝盖,在方寸之地展开最原始的搏杀。鲜血如同泼墨般迅速在沙地上泼洒开,形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红梅图案。俘虏的凶悍超乎想象,竟一度将那头猛虎压制在地,拳头如雨点般砸在虎头上。然而,另一头猛虎的偷袭是致命的。锋利的犬齿狠狠咬住了俘虏的腰部,猛地一甩头!
惨叫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死寂。两头猛虎身上也挂了彩,喘息着,撕咬着半截东夷人的残肢,缓缓退回了栅栏深处。场中只留下散落各处的残破肢体和内脏碎片,其中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拳头,仿佛至死都未曾放弃抵抗。
帝辛看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表演。他轻轻拍了拍手,如同拂去衣上尘埃:“不过如此。”他微微侧头,目光转向身旁盛装端坐、美艳不可方物的妲己,“比不得当年朕在猎场徒手扼毙的那头白额畜生。爱妃,你说是么?”他转头,欲看妲己的反应。
妲己嘴角原本浮着一丝冰冷而残忍的兴致,如同欣赏一幅血腥画卷。此刻,那丝兴致却骤然僵硬。一阵裹挟着浓重血腥气的风,从场中尸骸那端吹来,微微撩动了她宽大、绣着繁复云凤纹的衣袖一角。就在那锦缎深青的衬里之下,袖口滑落的瞬间,隐约透出一抹极其怪异的皮肤纹理——那并非人类的肌肤,而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鳞片,在幽暗的光线下瞬间变幻、闪回,如同蛇腹鳞片在阴影中轻轻翕张了一瞬,随即隐没。
她敏锐地察觉到帝辛投来的目光,衣袖悄然滑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手腕,只余下一个颠倒众生的妩媚笑容,声音甜腻如蜜:“陛下神武盖世,昔年诛虎雄姿,气吞山河,岂是这些凡物能及万一?倒是这沙丘苑囿,开阔雄奇,真真是个好去处。”她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遥遥点向远处烟尘弥漫、轮廓初现的鹿台工地,“将来鹿台高耸入云之日,于此苑设宴,万邦来贺,百兽俯首,才算不辜负陛下的无上威仪呢。”她手指指向的地方,几缕烟尘扭曲着盘旋上升,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下,竟隐隐勾勒出亡魂挣扎、盘旋上升的诡异轨迹。
帝辛顺着她手指望去,眼中瞬间燃起炽热的火焰,眉峰扬起一抹睥睨天下的锐气:“正是!沙丘之野,鹿台之巅,相映成辉,方不负朕开创的这太平盛世!”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腰间冰冷的玉柄长剑,虎口处那道早已结痂、却依旧狰狞的伤痕,在冰冷的触感中,仿佛重新唤醒了猎场当日徒手搏虎的热血与狂澜。
鹿台之巅,初具规模的宫殿在寒风中矗立。尚未雕琢完毕的巨大石柱裸露着粗犷原始的肌理,如同巨人的肋骨,支撑着这片刚刚诞生的奢华。夜风呼啸,从高台下深渊般的黑暗中猛烈涌卷而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几名侍者屏住呼吸,脸色苍白如纸,小心翼翼地合力捧着一尊刚刚铸成、还散发着青铜与松烟气息的错金博山炉,战战兢兢地经过一处宽阔却空荡无遮的露台边缘。狂风毫无征兆地扑来,吹得炉内燃烧的炭火骤然一亮,火星乱窜,几乎燎到最前面那个抱炉人毫无血色的脸颊。他吓得一个趔趄,险些将沉重的宝炉脱手,幸得同伴死死拉住,才避免了一场灾难。几人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下方的酒池刚刚注入新酿的美酒,铜匠新铸的池壁尚有余温,池水蒸腾起氤氲的白气,在尚未完工的雕梁画栋间游弋飘荡,带来一丝暖意,却也模糊了视线。
乐师涓,这位以精通音律、善于逢迎而受宠的乐官,早已携数十名精心挑选的歌伎在此迎候。他毕恭毕敬地捧献上一捆用珍贵的赤豹皮包裹的竹简,简头以朱砂书写的“北里之乐”几个字,在四周跳跃的灯火映照下,仿佛活物般微微扭曲、蠕动:“陛下,此乃臣呕心沥血,感应陛下威德天纵、气魄超迈而生之新声,不敢早献于俗世污浊,唯待鹿台初成,敬献于王前。”
帝辛随意地翻动了一下竹简,目光并未在那些繁复的音律符号上停留:“俗乐便俗乐,何须遮掩?朕正要它不同于那些陈腐旧音。”他命妲己在铺着锦缎的席位上落座,自己则凭靠在池边用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的虎头栏杆上,虎眼镶嵌的红玛瑙在灯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奏来!让朕听听这‘北里之音’有何新奇!”
丝竹管弦之声陡然齐鸣。初时轻缓靡曼,似春日暖阳下融化的雪水,无声浸润着枯木,带着一种令人骨酥筋软的慵懒。帝辛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栏杆上虎眼处的红玛瑙,发出清脆的“嗒嗒”声,眉头微蹙:“不够!用力些!再激越些!”
乐声随之变得猛烈,鼓点如骤雨,旋舞陡然加快。舞姬们的衣袂破空,旋转如风,薄纱几乎要被撕裂。此时,用东夷“醉心”木花提炼的烈酒被倾倒入酒池,一股浓烈到近乎诡异的醉人甜香迅速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新铜、青石以及木材的冷硬气息,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妲己抿嘴轻笑,眼波流转,纤纤玉指对着乐师涓的方向,看似随意地微微一抬。
那原本激越的乐音立时转调,变成一种更加柔靡、甜腻的调子,如同无数柔韧的藤蔓,带着醉人的香气,悄然缠绕上在场每一个人的筋骨,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沉溺。帝辛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大袖一挥,手中的青铜酒爵“噗通”一声直坠入酒池之中,溅起高高的酒花:“好!此乐甚合朕意!赐乐师涓玉璧一双!诸卿,与朕同饮!”
群臣如梦初醒,纷纷附和着举杯,杯盏碰撞声响成一片,初时的拘谨与对高台寒风的畏惧,早已被这浓烈的酒气与靡靡之音冲得七零八落。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派奢靡升平景象。
“陛下——!”
一个苍老遒劲、如同洪钟般的声音,骤然压碎了所有的喧嚣!这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欢宴的气氛瞬间凝固。
只见商容,这位三朝元老,身着一身庄严肃穆的祭祀黑衣,白须在跳跃的灯火映照下银亮如针。他排开人群,长跪于酒池边冰冷的玉石地面上,昂首直视高台上的帝辛,浑浊的老眼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陛下!鹿台初成,耗费几何?乃万民膏血所筑!钜桥仓满,粮食何来?乃夺天下口粮所充!此等奢华,根基何在?”他一指那群在靡靡之音中几乎扭作一团、眼神迷离的舞姬,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此乐……靡靡之音,亡国之兆!老臣泣血叩请陛下:绝此惑心新声!废此耗民酒池!放归无辜宫人!停征苛捐重赋!安抚天下黎民!如此,则社稷幸甚!苍生幸甚!否则……”他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但那份决绝与悲怆,已表露无遗。
帝辛面无表情。池中波光粼粼,映在他深邃的双眸深处,那光芒瞬间被一丝被冒犯天威的冰冷怒意所冻结:“太师……”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这是要教朕如何做这天下之主么?”
商容额头重重叩上冰冷的池边玉石,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丝鲜红立刻从他花白的眉骨处蜿蜒流下:“老臣不敢!老臣是为社稷宗庙而谏!为天下苍生黎庶而谏!”第二下叩击更加沉重,鲜血染红了一片洁白的玉石,触目惊心。
“商容!”比干猛地站起,厉声喝止,试图上前阻拦。然而,已有数名甲士踏步上前,冰冷的青铜长戈交叉,拦住了他的去路。
太晚了!
商容猛地挺直腰背,老迈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离弦的利箭,带着一股悲壮决绝的气势,狠狠撞向旁边一根高耸的、雕刻着狰狞饕餮纹的青铜巨柱!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在奢靡的乐声中显得如此突兀!紧接着是细碎连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殿中瞬间死寂!连脂粉腻人、巧笑嫣然的妲己,亦僵住了笑容,美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商容的身体如同破败的麻袋般软倒在地,颈骨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比干挣脱甲士的阻拦,踉跄奔至近前,目光却凝固在老人崩裂的前额处——浓稠的鲜血混着灰白的脑浆,正汩汩流出,渗进灯影照亮的光斑里。在冰冷石砖的凹处汇聚成一摊红白相间的血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血泊中的血丝,似乎被什么无形之物引导着,正极其缓慢地扭结、蠕行,隐约聚拢成一条细长、扭曲的蛇影模样!
帝辛拂袖站起,玄色王袍在灯火下泛着幽暗的光。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竟平静得可怕:“泼。”
冰冷刺骨的池水被侍者迅速舀起,倾泻冲刷在商容的尸身和那片诡异的血泊之上!水流冲散了血污,也冲淡了那刚刚成型的蛇影。甲士上前,粗暴地将商容的尸身拖拽出殿外,一道暗红的血线在光洁的地面上蜿蜒出去,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
帝辛俯视着脚下被冲刷后留下的那抹淡淡的水痕和几乎不可见的淡红,唇角却浮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嘲弄:“骨头倒是不软……只是,太过脆弱。”他抬眼,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臣子们,“朕之江山,朕之鹿台,不需要这样腐朽的柱子。”
夜更深了,刺骨的寒气渗入奢靡残余的热气里。乐伎们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无人敢再奏一声。那些新征入宫、尚未被这奢靡完全腐蚀的女子中,禺姜悄悄按住裙内藏着的半截磨得异常锋利的骨匕,冰冷的触感让她因恐惧而颤抖的手稍稍稳定。只有费仲,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无声息地挪步上前,脸上堆起十二分敬畏的谄笑,在帝辛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
帝辛听罢,侧身望向倚在锦座里、若有所思的妲己,冷硬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真正松弛的笑意:“费卿之议,甚合朕心。”
一个月后,太庙。
庄严肃穆的太庙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香火被刻意压制,只有寥寥几缕青烟在巨大的青铜礼器间飘荡。祭台边,那些象征着祖先威严与神灵意志的青铜饕餮纹大口,因烟火稀薄而显得面目模糊,甚至有些狰狞。空气凝固沉闷,只有礼官摆放新琴瑟于神主牌位之前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在死寂中回荡。
礼官的声音干涩而紧张,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祭祖……祭祖大礼已毕……请……请奏新乐……以告慰神灵……”他的目光扫过坛下肃立的宗室长老们,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悲愤与绝望。
费仲躬身出列,尖利的嗓音如同钝刀划破绸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压抑:“陛下!此曲名‘绝地天通’,乃乐师涓感念陛下威德,特为殷商至高无上之大王所创!恭献于列祖列宗神主之前!”他拍掌示意。
乐师涓面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指挥着一队新组建的乐工走上神坛前。这些乐工眼神麻木,形容枯槁,显然是被强掳而来。他们的手指上,无一例外地包裹着厚厚的、渗着暗红色血渍的布条,瑟柱等需要用力按压之处,更是被暗红的血痂浸染。
坛下的长老们,皆须发俱颤,紧握的拳头骨节发白,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一位身着灰袍、辈分极高的老者猛地踏前一步,似乎要不顾一切地阻止这场亵渎。
“慢——”帝辛却在此刻悠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他端坐于主位,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坛边那十二名脸色死灰、象征着宗族尊严的长老,语气随意得如同在询问今日天气,“礼官,朕记得,昔日乐师在太庙奏乐前,需断指以明敬神之心,可确有其事?”
礼官喉咙剧烈滚动,额上冷汗涔涔:“古……古礼确……确有记载……然……”
“古礼亦是人定。”帝辛截断他的话,目光落在乐师们僵硬的、包裹着渗血布条的手指上,带着一丝明显的不耐,“断指?太慢了!耽误了朕与列祖列宗共聆这‘绝地天通’之妙音。”他微微抬手,指向坛边那十二位长老,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残酷,“去,将他们右手拇指取来。以长老之骨,祭我新乐,岂不比乐师之指更显虔诚?”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火盆里松枝燃烧的毕剥声都清晰可闻。
长老们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塑,无人反抗,也无人出声哀嚎。只有他们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甲士面无表情地抽刀上前。雪白的长老须发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簌簌抖动,如同风中残烛。
刀光疾闪!带着金属破风的锐响!
嗤!嗤!嗤!
数道血箭几乎同时飙射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刺目的红线!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如同最残酷的祭酒,浇在新琴的丝弦上,洒在镶嵌着白玉的瑟柱上。砍下的拇指骨碌碌在地面滚动,带着温热的体温。有长老承受不住这剧痛与屈辱,仰面软倒,晕厥前眼角滚出浑浊的老泪;未昏厥者,仅死死盯住坛上祖先的神主牌位,牙关紧咬,齿缝间涌出鲜红的血沫。
乐师涓第一个瘫跪在地,双耳嗡鸣,眼前发黑。他只看见帝辛的嘴唇在翕动,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冰冷的、来自九幽地狱般的意志驱使着他,如同提线木偶般,颤抖着拿起沾满长老鲜血的竹片琴拨,狠狠刺入琴弦之中!
那些被血浸染的丝弦,沾上了新的、温热的血肉,发出一种扭曲、撕裂般的声音!新曲“绝地天通”开始了——那声音,像濒死鸟雀最后的哀鸣,像锯子在骨头上反复拉扯,像筋脉被生生扯断!不成曲调,没有旋律,只有纯粹的刺激感官的噪音与混乱的暴力宣泄!
“呜——!”
坛上某处,一尊巨大的青铜鸱吻塑像内部,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风穿裂罅般的尖细鸣响!那声音凄厉、怨毒,如同神只被彻底激怒后发出的呵斥!
帝辛眉心骤然蹙紧,锐利如刀的目光猛地刺向那尊发出异响的神像。
“嗡!嗡!嗡——!”
紧接着,接连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异响在各个方位的青铜神像体内共振轰鸣!仿佛那些冰冷的青铜脏腑正在痛苦地哀嚎!整个太庙都在微微震颤,殿顶的尘埃簌簌落下。
帝辛的目光扫过那些发出哀鸣的神像,脸上非但没有敬畏,反而突然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笑声狂放不羁,充满了对神权的蔑视,瞬间盖过了呜咽的琴弦和青铜的鸣响:“好!好一个‘绝地天通’!这‘绝地’二字倒是名副其实!天地神鬼……在朕面前,也不过如此!”他猛一拍面前的案几,震得几上一盏新献祭的、盛满琥珀色琼浆的青铜酒樽倾翻,酒液泼洒在神主牌位上,顺着牌位流淌,像一记响亮的、充满侮辱的耳光,打在所有神灵和祖先的脸上!
坛下,一位刚被剧痛刺激苏醒的长老,挣扎着抬起头,正好看见这亵渎神灵的一幕,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双眼一翻,再次晕厥过去,气息奄奄。
沙丘园林深处,新筑的高台在暮色中矗立。新漆的梁柱散发着浓烈的松脂与桐油气味,混合着血腥与酒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酒池已被扩大数倍,池水深不可测,幽幽地反射着四周点燃的火把光芒。池边新开凿了水道,引附近山泉昼夜不停地注入,试图洗刷掉什么,然而池水中沉浮的凝脂膏腴、残羹冷炙,以及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肉林更高更密,规模远超从前。无数新鲜宰杀的牲畜——牛、羊、鹿,甚至还有珍禽异兽,被巨大的青铜钩残忍地穿过肢体,倒悬于特制的、如同丛林般密集的木架之上。血水顺着皮毛、羽毛滴落,汇入特意挖掘的沟壑,又流回地下深处,滋养着这片建立在尸骨与奢靡之上的乐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生肉的气息以及烈酒的甜香,令人窒息。
妲己端坐于帝辛身侧,华服盛装,美艳绝伦。她的目光如同逡巡领地的女王,缓缓扫过喧嚣的池畔。忽然,她的视线落在酒池边沿一角——禺姜正被几个喝得半醉的贵族推搡着,挤到池边。与其他面色麻木、眼神空洞的歌姬不同,禺姜眼中闪烁着惊恐与抗拒,挣扎着试图后退。一个满脸油光、眼神淫邪的贵族伸手去抓她的手腕,禺姜猛地一挣!
“嘶啦!”
衣襟被撕裂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一小块用暗红丝线精心绣着东夷古老太阳图腾的布帕,从她撕裂的衣襟内飘落出来!
妲己的眼神倏地聚焦于那块飘落的布帕上!那图腾的线条,那暗红丝线流动的微光,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源自本能的警觉。
“呀!”禺姜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捞那块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布帕。然而,那块布帕竟似被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气的风卷着,打着旋,不偏不倚地飞落进浑浊的酒池之中!
池面倒影因布帕的落入而碎裂,水波剧烈晃动。就在倒影重组的一瞬间,水面竟诡异地映出一幅骇人的景象: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仰卧在血泊之中,额上渗出的猩红液体,如同有生命般,诡异地蜿蜒蠕行!
禺姜自己也瞥见了那池中一闪而逝的恐怖倒影,惊恐地捂住了嘴,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然而,高台之上的帝辛对池边的骚动毫无所察。他正兴致高昂地命费仲:“传朕旨意,今夜尽兴!除去所有负累!与朕共享这无边极乐!”
“哗啦啦!”早已等候多时的甲士如狼似虎般冲入酒池区域,粗暴地撕扯着歌姬与少年们身上最后一层用以遮羞的薄纱!白花花的躯体在火光与血污交织的肉林间陡然暴露!惊呼声、哭泣声、放浪形骸的尖笑声,瞬间被丝竹笙管疯狂到近乎撕裂的拨奏声所吞没!整个沙丘宫苑,彻底沦为人间地狱与欲望深渊的结合体。
费仲躬身退后,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得意。他如同鬼魅般溜出这喧嚣的中心,来到最黑暗的角落。那里,一名侍从如同影子般静候着。费仲迅速递过一个竹筒印章封口的密匣,声音压至最低,如同毒蛇吐信:“亲手交予西伯。不得有误!”侍从无声点头,接过密匣,身影一晃,便如鬼影般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酒池水面剧烈摇晃,倒映着无数扭动的赤裸人影,也映出禺姜眼中那被绝望点燃、最终化为实质的仇恨之火!她身体颤抖着,蜷缩在人群边缘的角落,手指却悄然摸向裙内——那里,藏着那段被磨得异常锋利的短骨匕柄!冰冷的触感传来,让她混乱的心神为之一清。这极致的混乱与疯狂,恰是最好的掩护!机会,就在此刻!
就在禺姜蓄势待发之际,妲己却垂眸盯着脚下浑浊的酒池水面。她腕间宽大的衣袖下,那若隐若现的、如蛇腹鳞片般排列的细密纹路,在池水反射的摇曳火光下,如同活物般微妙地起伏、翕张了一瞬,仿佛感应到了某种迫近的危险。
寒风卷着细密的雪粒,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微子府邸后园那片萧瑟的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亡魂在黑暗中发出的冰冷叹息。
微子穿着厚重的裘袍,却依旧感到刺骨的寒意。他与叔父箕子相对跪坐于温暖的火塘前,跳跃的炭火映照着两张同样写满忧虑与绝望的脸庞。
箕子沟壑纵横的脸上,炭火的光影跳动,更添几分沧桑。他用一根枯枝无意识地搅动着暗红的炭火,声音沙哑得如同磨过粗糙的沙砾:“商容……走得好惨!太庙前那一幕……哪里是祭祀?分明是亵渎!是自绝于天!神灵……神灵在哭啊!你听见那些鸱吻的泣鸣了吗?那是祖先的震怒!”
“叔父!”微子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内踱步,宽大的袍袖带倒了书架旁的一卷竹简。“啪嗒”一声,竹简散落一地,露出上面“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的字样。他看也未看,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无力,“何止神灵在哭!鹿台日夜赶工,役夫尸骨填壑!沙丘宫室里的酒池肉林,是用东夷的魂、南疆的血、天下黎民的膏脂酿成的!王叔啊——”他声音哽咽,痛苦地望向箕子,“费仲小人弄权,苛征盘剥,民怨沸腾如鼎沸!妲己妇人惑主,妖异之气弥漫宫闱!陛下他……”他哽住,看着地上散落的竹简,仿佛看到了殷商王朝的未来,“醉在这虚妄的强盛与奢靡里,根本……根本听不进一丝真话!一丝逆耳忠言!”
箕子沉默良久,炭火在他浑浊的眼中明明灭灭。他猛地将手中的枯枝狠狠插进炭火深处,爆起一串刺眼的火星,声音却空洞得可怕,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听不进?呵……那就叫他把咱们的心都剖出来看看吧……看看殷商的心,究竟是红的、热的,还是早就被这酒池肉林泡烂了!被这鹿台的基石压碎了!”他眼中的浑浊更深了,仿佛蒙上了太庙那些千年饕餮青铜器上积下的、无法磨灭的深绿铜锈。
微子陡然停住脚步,面色瞬间惨白如灰。窗外,寒风穿过窗棂的缝隙,发出尖锐刺耳的哨音,如同为王朝送葬的哀乐。
数日后,九间殿议事。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弓弦被绷紧到了极限,随时可能断裂。
费仲正唾沫横飞地奏报:“启禀陛下!东南诸夷贡赋,已如数抵京!鹿台库藏充盈,珍宝堆积如山!钜桥仓廪满溢,新谷陈粮漫出仓门!边臣快马来报,西岐、黎、邘等地……”
“陛下——!”
比干骤然站起!雪白的须发无风自动,如同燃烧的银色火焰。他一步踏至殿中,对高踞王座的帝辛拱手为礼,声若洪钟,震得殿宇嗡嗡作响:“陛下!鹿台高矣!其下皆是累累白骨!酒池满矣!其中俱是天下民脂民膏!太史占卜,天象示警,荧惑守心!主大凶!水旱蝗灾连年不绝,饿殍遍野!陛下——”他猛地跪倒,额头重重叩击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臣愿以心换心!但求陛下开一眼!睁眼看看这天怒人怨!看看您亲手托起的江山社稷,根基已然动摇,裂纹横生!大厦将倾啊,陛下!”
帝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殿中群臣。他落在箕子身上。箕子垂着眼,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身体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帝辛的目光又转向如受惊鹌鹑般缩在臣列最末尾的微子,最后,回到比干那张写满悲愤与决绝、不屈不挠的脸上。他端坐的姿态甚至带着一丝闲适,只有那只捏着玉柄长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王叔要朕开眼?”帝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中心诡异的宁静,“朕一直睁着眼睛。朕看到了鹿台巍峨,可摘星辰!朕看到了钜桥谷粟满溢,足以赈济万民!朕看到四方珍宝如百川归海,汇聚朝歌!朕看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强盛!”他缓缓站起,一步步走下王座,走到比干身前,俯视着这位身披象征王室尊严玄色朝服的王叔,“王叔是觉得……天下人不该供朕驱使?是觉得朕的意志,朕的大道……错了?”
比干猛地抬起头,眼中竟流下两道刺目的血泪!那红色,如同最悲怆的控诉:“陛下的大道若对了,何以天灾不断?何以四方民心如决堤之水,滔滔而去?陛下!若臣这颗心,能换回陛下半刻清明,能唤醒陛下半分对祖宗基业、对天下苍生的顾念,老臣愿即刻剖陈君前!请陛下亲验臣心!”
四座死寂!唯闻群臣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炭盆里火舌舔舐炭块发出的噼啪微响。
帝辛笑了。那笑容深处,却无一丝暖意,只有冰冷的怒意和一种被挑战权威的暴戾:“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王叔既自诩心如明镜,可照天下,今日就请诸卿一同观照——比干王叔的七窍玲珑心,到底是何种样貌!费仲——”
“臣在!”费仲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幽灵,瞬间闪出,躬身应命,眼中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
“取它出来!让朕与诸卿,好好看看这‘玲珑心’!”
甲士如狼似虎般扑上,死死按住比干,粗暴地剥开他象征身份的玄色朝服!比干挣扎了一下,旋即放弃,目光穿透高阔的殿宇,直抵那不可知的穹苍深处,仿佛在向先祖告罪。
“箕子!闭眼!”他最后发出一声暴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箕子浑身剧震,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合上双眼!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流淌,每一道皱纹都在剧烈地抽搐、扭曲。
费仲指挥着早已准备好的行刑手上前。那人面无表情,手执一柄薄如柳叶、寒光闪闪的利刃。刀刃在阴暗的殿内划过一道雪亮的弧光,竟发出金石般的铮鸣!紧接着,是利刃切开皮肉的滞涩声响、脆骨被精准切断的清脆之音!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腥气息骤然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九间殿!有胆小的臣子再也忍受不住,弯下腰,发出压抑不住的呕吐声!
比干的身躯在刀刃入体的瞬间猛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喉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大股大股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中映照着殿顶繁复的藻井,仿佛要将这扭曲的、疯狂的殿堂景象,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直至那颗拳头大小、殷红、还在微微搏动的心脏被整个剜出,托在一个洁白的陶盘之中!那心被高高举起,在昏暗的光线下,脏器似乎真的透出细微的、流转的七彩光芒,七个孔窍间似有虹光氤氲,仿佛真的蕴藏着某种洞悉世事的智慧灵光!
比干眼中的光彩骤然熄灭,如同燃尽的烛火,头颅无力地垂下,生命的气息彻底消散。
帝辛冷漠的目光扫过那颗脱离躯体、尚在微弱搏动的心脏,如同在看一件稀奇的玩物。殿中众臣,有的如遭雷击,僵立当场;有的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箕子紧闭双眼,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微子猛地扭开头,以袖掩面,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妲己款款起身。她步履轻盈,如同踏着血泊走向祭坛。她走到那摊刺目的鲜血边缘,垂眸凝视陶盘内那颗仍在微微抽搐的心脏。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拿起一双玉箸,稳得出奇,竟稳稳夹起了那颗柔软、温热、沾满鲜血的心脏!她轻轻提腕,将心脏悬在半空,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咏叹的语调:“果真……玲珑剔透,七窍内生虹光……传言非虚。可惜,可惜……”她语气如同叹惋一块绝世美玉的碎裂。那颗心温热黏稠的血,顺着光滑的玉箸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板上,形成一粒粒深赤色的珠子,如同散落的血珍珠。
与此同时,殿内各处角落,细微却清晰可闻的碎裂爆鸣声,从地板和墙基深处密集响起!如同无数看不见的裂痕,正以这颗被剜出的心脏为中心,在殷商王朝的根基上急速蔓延、崩裂!
帝辛盯着妲己手中那颗悬停的心脏,眼神竟有一瞬间的迷茫和恍惚,仿佛在血与玉的光影交织中,看见了什么遥远而模糊的幻觉碎片——是猎场上蒸腾的虎血热气?是少年时徒手搏兽的狂野?还是……那缕缠绕腕间的刚硬白发?他猛地回神,眼中迷茫被更深的暴戾取代,厉声喝道:“拖出去!把箕子给朕拉近些!”
甲士上前,面无表情地拖走比干尚有余温的尸身,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箕子被两名甲士架到帝辛面前,他依旧紧闭双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嘴角残留的血迹顺着花白的胡须滴落,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帝辛盯着他那紧闭的、如同焊死的双眼,森然冷笑,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王叔不是要替比干看这天下么?睁开眼看看啊!看看朕的江山,看看朕的鹿台,看看朕的酒池肉林,究竟好不好?是不是如你们所言,危如累卵?”
箕子的眼皮剧烈地抽搐着,忽然,他浑身如同筛糠般剧烈抖动起来,双手在空中毫无章法地乱舞,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如同野兽般的嘶鸣:“呵……呵呵……嘿嘿嘿……”涎水混着血沫挂满了他花白的胡须!他竟猛地一头撞向身旁冰冷的蟠龙殿柱!力道虽轻,额角仍破皮见红,他却指着那流出的鲜血,放声癫狂大笑:“看!看这花开得多好!红艳艳!比摘星阁上的灯笼还亮!比鹿台的晚霞还美!哈哈哈!”
群臣中,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接连的刺激,发出一声崩溃般的、如同幼兽哀鸣的低泣。微子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瘫倒在地,失魂落魄。
“疯……疯魔了。”费仲悄声附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陛下,箕子王叔他……神志不清了。”
帝辛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性的温度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漠然:“疯了就清净了!省得整日聒噪!把他锁到宫后阴室去!至于你——”他俯视着抖成秋风落叶的微子,“滚回你府中那片竹林里去,对着竹子哭去吧!少来殿前碍朕的眼!”
风雪交加的深夜,微子府邸的后门悄然开启又迅速闭合。数日后,有人在朝歌郊外荒僻的野地里,发现一座被遗弃的破旧车架。车内空无一人,只有一方刻着微子家徽的羊脂玉佩,静静地躺在一簇带着异乡泥土腥味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野薇花旁。
鹿台顶阁,灯火通明,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仿佛一轮炽阳坠落人间。酒池深处,不再是单纯的烈酒,而是加入了昂贵香料和珍稀药材熬煮的药汁,浓烈到诡异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能让人五脏六腑都酥软融化,意识模糊。赤裸躯体的追逐嬉闹声、放浪形骸的尖叫声,混合着更加狂乱尖锐的丝竹之音,撕裂了凝固的奢华空气。有人失足摔进翻滚的药池,溅起粘稠的汁液,在光洁的地面和周围人身上留下深褐色的污迹,引来一阵更加肆意的哄笑。
禺姜被几个醉醺醺的贵族逼至池边冰冷的角落。她背靠着雕琢粗糙的石壁,手指在冰冷滑腻的池壁缝隙中摸索。极度的恐惧与屈辱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但更强烈的,是刻骨铭心的仇恨!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了裙内藏着的硬物——那把用死去族人腿骨磨出森森寒光的骨匕!匕柄握在手中,滑腻冰冷,那瞬间,无数画面在她脑中闪现:东夷部落里,老母饿得骨瘦如柴、递给她最后一块干粮时颤抖的手腕;官道上,被如山粮袋活活压死、伸出那只青黑指节的役夫;沙丘猎场,被猛虎撕成碎片、至死紧握拳头的同族勇士……就是此刻!复仇的时刻到了!
积蓄已久的力量猛然爆发!她如同离弦之箭,挣脱了身边的纠缠,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正中高座上那对主宰着这一切苦难的男女——帝辛与妲己——猛扑过去!磨尖的骨匕在灯火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寒光!
“护驾——!”费仲那破锣嗓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
训练有素的甲士反应奇快!几乎在禺姜启动的同时,数柄沉重的青铜长戈已如毒蛇般从不同角度交叉斩下!带起的劲风甚至吹灭了附近的几盏灯火!
嗤嗤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与骨骼碎裂的脆响同时爆开!禺姜的喉咙被一戈切断,爆出一股灼热的血箭!她的身体被另外几戈同时劈中,如同被撕碎的布偶,瞬间四分五裂,残肢断臂在空中飞散!她手中紧握的骨匕,带着她最后的力气,脱手飞出,只差几寸,便能刺入妲己那宽大华丽的裙裾!
妲己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惊叫,只在那寒光袭来的瞬间,身体极其自然地微微后倾,巧妙地避开了飞溅的血沫。她的眸光,在匕尖落空的刹那,却骤然投向窗外远处——那是沙丘猎场的方向。绝美的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一丝精心布置的盛宴被意外打断的冰冷烦躁,以及那深紫色眼眸深处,隐约透出的、如同被踩到尾巴的毒蛇般的警觉。她仿佛感应到,夜风中,有什么无形的、维系着某种平衡的链条,被这决绝的一击骤然绷断了!
帝辛缓缓站起,玄色王袍上溅了几点温热的血珠。他俯视着脚下禺姜还在微微抽搐、被甲士用脚踩住的残躯。他看着那少女至死犹未闭合的、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双眼。他看清了她脸颊上,那被刻意刺破、用暗红丝线重新绣上的东夷太阳纹的位置——此刻,那暗红的丝线竟在血泊的映衬下,闪烁着诡异而执着的微光。夜风从敞开的窗棂灌入,带来了远处沙丘林涛的呜咽和隐约的野兽低鸣。恍惚间,帝辛的瞳孔深处,竟闪现出当年徒手扼毙白额猛虎、溅满虎血的年轻自己的身影!那咆哮着征服猛兽的少年英姿,与眼前这奢靡垂死、被自己亲手缔造的欲望深渊所吞噬的一切,诡异而讽刺地重叠在一起!
“杀了?”帝辛的声音奇异发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仿佛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陛下受惊了!”费仲连滚带爬地扑跪在血泊旁,额头重重磕地,“臣等护驾不力,惊扰圣驾,罪该万死!此等夷女,死不足惜……”
帝辛却打断了他,指着脚边还在汩汩冒血的残肢断臂和迅速扩大的血泊,嘴角咧开,露出被酒气与异香侵蚀得有些发黄的牙齿,笑容扭曲而残忍:“拖下去!喂朕新得的那些豹子!让它们也尝尝这东夷的血肉是什么滋味!”他猛地一挥手,玄色衣袖带起一阵腥风,“接着饮!接着舞!休要让这贱婢的血,污了朕的兴致!”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高台之上,乐师怀中紧抱的琵琶,那根绷紧到极限的丝弦,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拨断!
“铮——!!!”
一声高亢、撕裂、充满无尽怨毒与绝望的余音,如同濒死凤凰的哀鸣,凄厉无比地在宫殿的梁柱间、在鹿台之巅的夜空中,久久回荡、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