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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夜色仿佛沉重的青铜鼎倒扣下来,将整个亳都城严丝合缝地捂在其中。年轻的商王沃丁并未安歇,他独自在宫室外的廊下踱步。夏虫初鸣,细细碎碎,却压不住他心底沉甸甸的分量。自父亲太甲崩逝,他接过王权已三年有余,可肩上那看不见的重量,却一日沉过一日。脚步放得极轻,可每一次落下,都像是在他自己空荡而疲惫的胸膛上敲下一记闷响。

一阵微风吹过,廊下悬挂的青铜铃铛发出几声清脆又古板的碰撞,那节奏一丝不苟,几乎听不出差别。几乎是同时,一阵极轻微、极缓慢,却又清晰得如同铜铃般刻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笃、笃、笃地踩在冷硬的石砖地上。每一步落下都精确地踏在砖缝的交界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沃丁的心骤然一紧,脚步顿住,下意识地向阴影里缩了缩。他不用回头也能描摹出来人的轮廓——瘦削但挺直如松的脊背,洗得发白、一丝皱褶也无的旧葛衣,还有那双即使隔着夜幕,也依然能感受到其沉如山岳、明如秋水的眼睛。那是他的父师,商王国的伊尹大人。

脚步声在他身后两步之处停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沃丁屏住呼吸,仿佛连庭中那细弱的虫鸣也被这无形的力量攥住了喉咙。他缓缓转过身,月光吝啬地勾勒着伊尹脸上的沟壑,那上面镌刻着无数条严苛的祖训。

“王上,”伊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过火的青铜器碰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锐,每个字都清晰地穿透静夜,刀锋般刮着沃丁的耳膜,“夜深霜露重,当保重万金之躯。若为国事忧心,亦可入室,臣愿奉陪。”

沃丁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喉头滚动了一下,才发出声音:“不必。只是……稍觉气闷,出来透透气。”他飞快地垂下眼,避开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神。伊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沉甸甸的祖训。

伊尹的目光掠过沃丁略显苍白的面容,停留在远方宫殿黑黢黢的轮廓上,那轮廓如同冰冷的铜板一样沉默。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波澜不惊,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臣今日卜龟,以商汤征葛为占。”

沃丁心猛地一沉。那是商朝开国先祖汤王讨伐无道葛伯的征战,史册煌煌记载,昭告着顺天而昌、逆我则亡的铁血天道。

“龟甲纹理灼显:‘主祭不恭则天罚,征伐不彰则国危’。”伊尹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钉在沃丁脸上,“敢问王上,明晨辰时祭享帝喾之礼,三牲鼎俎之数,依古例备足否?所用祭器,可尽是先祖遗下的旧鼎?”

沃丁的指尖在袖中猛地一攥。他分明记得昨日司工曾忧心忡忡地禀告过:库中旧铜鼎近年多有破裂,无法再熔铸新的铜料,恐不及补充。而司农亦报,去岁禾谷欠收,若按惯例三牲之数供奉,恐需挪动军仓预备救饥的粮秣。

“禀父师,”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心中却像有沸水在滚,“司工有报,今岁铜锡矿脉欠丰,新采铜料不足。礼制所需大鼎新铸未备……或可……暂以前年宗室献上的几件玉璧充入?玉质温润,亦是……”他艰难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王上!”伊尹的声音骤然拔高,在寂静的夜色里如同金石撞击,狠狠砸在沃丁心坎上。沃丁感到一种无形的重量骤然落下,压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伊尹眼中掠过一丝惊痛与不容动摇的凛冽,语气如冰峰般断然封死,“玉非神器!祖制分明:‘事神唯器敬,器主青铜,天地之刚德,非玉石可比!’此乃商汤立国之际,感天所受之道!”

沃丁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那句压在喉咙深处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可司农亦报……三牲之贡再如从前,或需动用明年救荒之粮!父师!东南……已有几处乡野奏报春旱,若再……”他急促的话语被伊尹严厉如父的目光硬生生斩断。

“礼不可废!天意更不可测!”伊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像铜锥钉入沃丁的耳中,“祭若轻疏,神失其飨,则灾异必兴!旱魃,正是帝喾降下的警醒!君不见《夏书·甘誓》所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

他的白发在微弱的夜风中拂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唯有对祖宗法度的严苛坚守熠熠生辉,灼灼逼人。沃丁默默低下头,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彻底熄灭。他不敢再多看一眼那双刻满了祖宗威严的眼睛,更不敢去触碰那沉重冰冷得足以窒息的祖训铁幕。青铜的寒意在肌肤上蔓延,让他手脚冰凉。

沉重的脚步笃、笃、笃地离开,节奏分毫不乱,那声音却如同钝刀一遍遍刮过沃丁的心髓,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宫廊的深处,融入沉沉的夜色,那冰冷的锁链才仿佛稍稍松脱了一瞬。

沃丁缓缓抬起头,望向广袤夜空上高悬的寒星,它们冷漠而寂静,像无数双遥远而威严的眼睛。他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仿佛也浸透了青铜的气息,沉重得足以让他窒息。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慢慢地、一步一顿,踱回了那个弥漫着压抑气息的书房。这里的一席一案、一鼎一爵,甚至弥漫在空气中的每一缕若有若无的线香味道,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祖制的森严和沉重。他将自己投进昏暗中的宽大木几后面,疲惫地闭上眼。

窗外,黎明似乎还遥遥无期。黑暗中,沃丁的手下意识地抚上桌角,触到一件冰凉的器物——那是一个小小的、用以压简牍的铜板。其形古朴方正,上面铭刻着几个古老的文字:“以农器铸礼器”。

指尖在那些冰冷的笔划凹痕中缓缓摩挲,沃丁的眼神空洞地越过黑暗中模糊的窗棂,投向遥远而未知的夜色深处。伊尹那沉如寒山坠石的“祖训”二字,如同无数铜锥狠狠砸落在心口,搅起一片又苦又涩的惊惧与茫然。

时间,在祖训铜鼎的沉重回响和黎民煎熬的无声叹息中,艰难地碾过一个个寒暑。

伊尹病倒了,这个以惊人精力支撑着半个商王国的巨人,终于被岁月和那些重逾千斤的礼器渐渐压弯了脊骨。他的病榻安置在靠近王宫的“颐养殿”,可当汤药都无法再缓解那深入骨髓的衰老和疲惫时,他却执拗地一次次提出请求——他要回去,回到那个曾伴随他青壮岁月的旧草庐中去。那栋简陋屋舍静立在亳都外围一片早已失去耕种功能的薄田旁,是他当年做媵臣时唯一的栖身之所,茅草屋顶早已透光,土墙被风雨剥蚀得凹凸不平。

沃丁坚决不肯。面对病榻上倔强到执拗、枯槁得如同一截被烈火灼烤过的老竹般的伊尹,年轻的商王几乎是带着孩童般的恳求:“父师,颐养殿有上乘汤药,有精心侍奉的奴隶,尚有巫医随时可至。您为商汤、父王、还有寡人操劳一生,理当安享尊荣!何苦……”话未说完,喉头一阵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伊尹浑浊而锐利的双眼望向年轻君王脸上真切的痛楚,那张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了然?是慰藉?最终沉淀为一种磐石般坚硬的不容置疑。他挣扎着用嶙峋的手撑起上半身,枯枝般的手指向南窗外依稀可见的、那简陋草庐的轮廓,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坚定:“回……那里……才是伊尹的归处。生受草舍滋养,死也……魂归垄亩,于理……于情……于心……皆安。王上勿再执拗……此亦是……臣最后的……请命!”

“归处”二字,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勒得沃丁几乎窒息。他注视着老人那双深陷眼窝里灼烧着最后火焰的眼睛,那双曾明察秋毫,亦曾刚硬如铁,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属于行将就木之人的浑浊光芒。这光芒里有命令,更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圆满与归宿,一种以血肉骨骼彻底熔铸入祖制框架才配享有的、冰冷又庄重的圆满。年轻商王所有汹涌的心事、所有在重重祖训下挣扎呼号的渴望,都被这浑浊目光彻底冻结在冰面之下。他强咽下喉头的酸胀与悲苦,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低下了头颅。

草庐被简单清理过,却依旧无法掩盖其破败。久无人居住的湿土与朽木气息萦绕不去,蛛网在角落盘踞。伊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沃丁的胳膊,坚持要依靠自己残存的力气走进那扇低矮、歪斜的柴门。沃丁清晰地感觉到胳膊上那只嶙峋的手上传来的冰冷和颤抖,仿佛握着一段朽坏的枯木。老人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躺在那张几乎散架、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矮榻上,长长吁出一口气,昏黄凹陷的眼窝中,最后一点如释重负的光亮缓缓熄灭,如同燃尽的灯烛。

他不再能连贯地思考,断断续续的呓语在茅草屋内漂浮,如同幽灵的低语。沃丁倾身附耳,听到的都是些破碎的字句——“祭……牲……新铜不可……”“《汤诰》……德降……”“……天不可……欺……”断断续续,缠绕不清,却仿佛仍在为他讲述一部以青铜为筋骨、以祖训为血肉的治国宝训。每一次吐字似乎都要耗尽积攒的最后一丝元气,胸膛的起伏如同狂风中残存的火苗,微弱得难以维系。

终于,在一个寒露凝结的深夜,那双看尽了商汤太甲几代兴衰、锐利无比又固执如山的眼睛,无声无息地、永远地合上了。枯槁的身体凝固在草席上,像是被岁月风干的硬泥坯。

沃丁握着老人已然冰冷僵硬、指甲都掐进掌心的手指,泪水无声地滚落。他仿佛看到那具枯瘦身体中凝聚了一生的重负,此刻终于卸了下来,却以一种死亡的姿态,沉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葬礼极尽哀荣。沃丁下诏动用内府库藏的三成储备,要在亳都郊外先祖长眠的山陵旁,为伊尹修筑一座空前的墓室。巨大的青石条被壮硕的奴隶喊着沉重的号子运至旷野;新烧制的陶人、陶马,彩绘着庄重的玄黑与赭红色彩;王室珍藏的晶莹美玉被匠人精心琢磨成礼璧;更有精心铸造的青铜礼器,盘、簋、尊、卣……琳琅满目,在初冬淡薄的阳光下反射着森冷沉重、足以摄人心魄的光芒。

下葬那一日,天空是阴沉的铅灰色,寒风在平野上低回呜咽。送葬的队伍如一条巨大的黑色玄蛇,从宫城蜿蜒而出,横贯整个亳都,肃穆沉重的气氛压得整座城池都失了活气。大司祭用尽全身力气吟唱着冗长古老的送魂祭歌,声嘶力竭,穿透冷风。沃丁身着厚重的玄黑色麻布丧服,神情肃穆得如同雕像,走在队伍最前,亲自为那具巨大的、包裹着层层丝麻的梓宫执绋。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土地上,似乎都踏在伊尹那双至死仍不忘注视着他的、穿透了生死的严厉眼眸上。那些青铜器碰撞的声音沉重而锐利,在耳边轰鸣,仿佛不是葬一位老臣,而是将整部厚重的、坚硬冰冷的《商颂》埋入地下。

仪式漫长而繁复。当一切喧嚣散去,巨大青石封门被数十名喊着号子的壮力缓缓合拢,沉重的摩擦声如同巨兽的吐息,宣告着那个时代的彻底终结。参与葬礼的王公贵族、重臣和外国使臣在司仪的引导下纷纷行礼告退,沉重而漫长的仪式终于走到了终点。

偌大的陵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声音。

厚重的云层低垂,寒意似乎凝固了空气。沃丁屏退了所有侍从,只身一人,孤零零地立在巨大的墓碑前。那是块未经修饰的原石,冷硬粗粞,唯石面中行镌刻着两个凝重肃杀的大字——伊尹!石工锤凿留下的嶙峋痕迹,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粗粞、强硬,直刺人心。墓碑四周,陪葬坑里那些冰冷的陶土人偶和泛着金属暗光的青铜祭器无声地卧着,如同阴森的卫兵。

巨大的死寂骤然压下,压得沃丁无法呼吸。紧绷多日的弦在此刻猝然崩断。他猛地向前踉跄一步,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虚软无力得支撑不住,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混合着沙土的墓前地面!

冰凉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厚重的丧服,侵袭肌肤。他甚至来不及稳住身形,膝盖处传来尖锐的刺痛也全然未觉,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上身剧烈地前倾!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额头猛地撞在那方冷硬粗粞的石碑之上!

坚硬的岩石边缘隔着皮肤狠狠咬进了额骨!一片混乱的钝痛中,沃丁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或哭泣的声音。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猛力砸中,巨大的冲击带来的短暂麻痹之后,汹涌的潮水骤然决堤!喉咙深处像被死死扼住,他无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凉的墓碑表面紧贴着他滚烫的额头,泪水的咸与温热沿着粗糙的石面无声地蜿蜒、流淌。墓碑下新封的冻土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涩,冷酷地钻入他的鼻腔。

所有的重量,所有的规则,所有那些铜铸铁打、他背负不起却无法卸下的重担,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块石碑的冰冷和硬度,无情地挤压着他单薄的躯体。他跪伏在墓碑前,痉挛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濒死前的哀鸣,细微、破碎,几乎消融在旷野死寂的寒风里。滚烫的泪水混着额头磕破的浅浅血痕渗进碑石的纹路,又顺着石面的陡峭滑下。冰冷、滚烫、咸涩,触感复杂而混乱地侵袭着他的皮肤和心智。祖制如同沉重的枷锁,镌刻着刚硬字迹的铜板在脑海中铮铮鸣响,而此刻覆盖墓碑的冷土气息如此浓烈,厚重得足以淹没整个灵魂。

风声呜咽,像是在嘲笑着他的虚弱,又像是在低唱着旧日君王们沉重的宿命。墓碑冷硬如铁,稳稳地矗立着,将天地间所有的光亮和暖意都吸走,只在沃丁颤抖的影子里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不过一瞬,也许漫长得如同一个寒冬,他终于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侧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脸颊紧贴着粗糙的石碑底部。新封土特有的冰冷和腥涩气,霸道地、汹涌地冲击着他昏沉麻木的意识。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风中再次传来那熟悉而遥远的声音——稳健、执拗、不容置疑的脚步声,笃、笃、笃……一下、一下,永无止境地踏在石板路上,也踏在他脆弱的魂魄之上。这一次,脚步声中似乎还隐约夹杂着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这声音既真实又虚幻,像一个烙印灼烧在他的感知里,渐渐湮灭在越来越猛烈的寒风中。

新土特有的那股冷冽又沉重的泥腥气息,仿佛沁入了沃丁的骨髓深处,盘踞着,久久不散。这气息缠绕着他的朝会,他进膳的时辰,乃至他阖眼欲寐的深夜。当伊尹的巨大墓穴被彻底封死,将那个用祖训钢条和青铜礼器铸就的灵魂永远囚禁于地底之后,一道意料之中,却又令沃丁感到一丝难以言喻茫然的旨意颁下了。

“……以咎单为卿士。”

朝堂之上,这声音响起得平静无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也没有如伊尹在时那样的群臣屏息俯首,只余下几道视线在殿宇深暗的椽梁木架间无声交汇。似乎连那些冰冷的铜柱,也习惯了将所有的锋芒敛入沉默的阴影。

咎单,这位在商汤时代便跟随伊尹的老人,静静地踏上前一步,接过了象征辅政大权的青铜钺杖。他身形矮小精悍,面容刻满了岁月的沟壑,远不如伊尹那般高大威严。然而,那平实无奇的脸孔上最惹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同于伊尹那洞察秋毫、威严如炬的双目,咎单的目光更像被时光反复打磨的深潭古井,沉静、温厚,漾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暖意。他双手高举着沉重的青铜钺杖,微微躬身,对着年轻的君王,也对着满殿的沉默,仿佛在承接一份沉甸甸的泥土。

沃丁望着那张沟壑纵横却眼神温和的脸,心中紧绷的弦似乎被那温润的目光轻轻触了一触。伊尹沉重的石墓前那冰凉腥涩的泥土气息,在这柔和的目光下似乎有了一丝飘散的迹象。尽管那目光中并无太多伊尹式的烈焰锐芒,沃丁却莫名感到,也许压在头顶的沉重祖制磐石,能有被轻轻挪开一道缝隙的转机。

然而,商朝的天空,却在此时降下了真正冷酷无情的预兆。

旱魃仿佛被祖庙中那一次次的祭祀激怒,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狰狞嘴脸降临。整个寒冬几乎无雪,大地龟裂着灰白的伤口。开春后,本该温润的雨丝如同被吝啬的铁钺斩断,一滴也未曾光顾。日复一日,毒辣的阳光将整个商国拖进了无边无际的烘烤之中。沃丁登上亳都内城高处了望台时,极目望去,干渴的大地上连成焦黄的色彩。土地裂开的缝隙,如同被巨大刑具撕裂开,布满创伤的肢体,一直延伸向视线模糊的遥远地平线。

王城根下开始聚集灾民,他们拖家带口,形容枯槁,眼睛凹陷,皮肤在炽阳灼烤下泛着不祥的死灰色泽,茫然望向巍峨宫阙的方向。那种沉默无声的注视,却比任何直白的哀嚎更令人心悸。

灾情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饥荒如无形巨兽,张开漆黑大口,噬咬着千里沃野。

宗庙内,庄严肃穆的大殿深处。沉重的兽骨甲骨在灼烫的炭火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伴随着一种焦糊难闻的气味。高阶上的几位巫祝脸色凝重如生铁,他们紧盯着那块被烈焰噬咬的龟甲上那巨大而狰狞的裂口,声音都在微微发抖:“王上!大凶之兆!凶兆直指社稷根基!这……这裂痕狰狞如恶鬼,与故老所载大旱之‘燹纹’一般无二!天神震怒,需……需以‘生祭’,镇之!”

“生祭”二字,字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在场每个贵族卿大夫的胸口深处,刹那间冰封了他们脸上的所有表情。大殿里死寂得令人窒息,仿佛所有空气瞬间被抽干,沉重压抑得如同铁铸的牢笼。

一片僵硬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像投入凝滞冰湖的石子,打破了这片可怕的死寂。

“臣以为,不可!”咎单的声音不高,却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开来。众臣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新任的大卿士身上。沃丁心头猛地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咎单的视线穿过缭绕的青烟和灼裂的龟甲,笔直地落在巫祝惶恐的脸上,那目光沉静如同古井之水,隐隐却透出不容撼动的、岩石般坚韧的意志。

“天神仁慈,岂会欲啖吾民之骨血?”咎单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在殿中嗡嗡震动,“‘德’在商汤得国之道,‘德降有夏’,《尚书》明文!如今大旱虐民,岂非上苍责我辈失德?”

他微微转身,向御座方向欠身,温润的目光注视着神色复杂的沃丁,恳切道:“王上!天既示警,降此大灾,其意在使我君臣内省己行,外抚万民!与其以‘生祭’之腥恐吓神灵,何如体恤下情,彰我大商‘德配乾坤’之心!请开太甲林苑,暂令灾民摘果;若还不足,请以宗庙岁赋中用于重铸礼神大鼎的新铜料份额……移用于铸造农具!俾民开掘深井,引暗流以自救!”

“荒谬!”尖锐的呵斥如同鞭子抽破沉寂的空气。大司空率先发难,脸色因为震怒涨得通红,指向咎单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咎单!你……竟敢妄议停铸礼神大鼎?!且那太甲林苑乃是历代君王游猎奉享之所,岂容污秽饥民踏入!祖宗定制何在?!商汤神法何在?!简直……悖逆祖制!” 斥责之声如同骤雨倾泻。

殿堂上霎时一片嗡嗡的争论声浪,支持者低声劝诫,反对者义愤填膺。如同烈火烹油,空气变得灼热而危险。沃丁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手指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那里悬挂着一个物件,方寸之间,却承载着伊尹留下的最后一道沉甸甸的烙印。他那修长手指在冰冷的铜板表面细细描摹着其上铭刻的字迹——“以农器铸礼器”!那冰冷而熟悉的字纹触感,如同有生命般沿着指尖逆流而上,瞬间冻结了他的神经。他的手猛地攥紧了铜板边缘,那冷硬的棱角深深嵌入他的掌心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要将铜板掐陷进去。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大殿中央那个矮小却挺直如孤松的身影。咎单面对着汹涌的质问浪潮和一双双喷溅着祖训烈火的眸子,面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深深一礼,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如山溪,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沉重:“司空大人所言祖制自然应当恪守。然,《易》有云:‘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今日大旱为困,非致命之时,正是遂志之刻!非常之灾需非常之法!救民于饥渴,以农器助其自救,使其得一线生机,此等活人之功,此等仁义之举,岂不胜过百次生祭、千尊冷鼎?”

那双深褐色温和的眼睛掠过殿堂上每一位大臣,仿佛能拂去他们因祖训而紧绷神经上的尘埃:“老臣请旨,并非废祖宗之法,乃因时制宜,稍作变通!若德不配位,纵有千鼎万祀,天神岂能飨之?若万民嗷嗷,路有饿殍,社稷安能存续?!”

“诡辩!妖言惑众!”尖锐的指斥再度炸响,带着几乎沸腾的暴怒,“你这是……你这是……”更多的斥责如同汹涌的浊浪,几乎要将中央那个矮小身影吞噬。

沃丁的手在腰间的铜板上几乎要痉挛起来,他感到那方寸大小的冰冷金属块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生疼。“祖……制……”他在心底艰难地咀嚼着这个词,目光不由自主再次落到那一片吵嚷中心、依旧挺立如磐石的身影上。

朝堂上的风波还在余震中回荡,尖锐的争执尚未完全平息,一个更加令人心惊肉跳的消息,便如同骤然降临的冰雹狠狠砸下:西城外的“人牲”贩场,那自先王太甲初年便设下的、专门交易用于祭祀人牲的阴森集市,今日竟有大巫祝亲自驾临坐镇,据说是要挑拣“灵性纯净”的少男少女,以行最高等级的“天祭”!

消息传入王宫,如同毒蛇的獠牙刺入沃丁的心头。他正疲惫不堪地看着案上堆叠如山的灾情奏报,闻讯猛地站起,脸色煞白。巫祝一旦挑定人牲,便会立刻施以秘药清洁其魂魄,随后便是……沃丁不敢再想下去。一股源自本能的冷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骨。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阻止的命令,然而腰间那方铜板冰冷的棱角,却无声地刺痛了他。“祖制……”这个词再次沉重地压了下来。那是用伊尹的生命与无数代人的敬畏浇铸而成的铁则。他的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一个急促而扭曲的音节:“备……备车!”

他必须亲眼看看,亲手去触碰一下,那块冰冷的铜板背后,是否真的只铭刻着青铜祭器的冷漠轮廓。

商王的车驾在亳都西门外那片被高墙圈定的特殊集市前骤然停下。这里弥漫着一股压抑至极的死气,混杂着牲畜粪便的腥臊、尘土的味道,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似锈似血的铁锈混合草木腐败的气息,令人窒息。黑压压的人群攒动,并非寻常的喧闹买卖,而是充斥着一种惊恐绝望的暗流。衣衫褴褛的父母死死抱着惊恐哭嚎的孩童,面黄肌瘦的少男少女被粗鲁地拉拽着像牛羊一样展示,贩子们脸上带着病态的亢奋,数着粮食,讨价还价声在死寂的绝望背景中显得格外刺耳。

贩场的中心临时扎起一个简陋高台。数名面孔黧黑、神情刻板麻木的彪形大汉守在高台四角,他们佩着沉重无锋的刑刀。台子正中端坐着的,正是那位身着繁复玄黑巫袍、表情肃杀如同寒霜的为首大巫祝!他冰冷无情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一排被绳索捆绑、瑟瑟发抖的少年少女身上反复扫过,仿佛在挑选待宰的牲畜。

当沃丁被侍卫环绕着从车驾上疾步走出时,恰巧看到那老巫祝枯槁的手指,正缓缓抬起,指向跪在台前最中央的一个蜷缩着发抖的身影。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瘦骨嶙峋,破烂麻衣下肋骨条条可见,脸上还带着懵懂而巨大的惊惧。巫祝口中念念有词,几个赤裸上身的壮汉立刻扑上前去,粗大的手掌如同铁钳,眼看就要将那瘦弱少年拖离绝望哭嚎的父母身边!

少年瘦弱的身体如一片无依的落叶般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父亲撕心裂肺地跪倒扑向高台边缘哭喊,却被一只穿着皮靴的大脚无情踩住后背,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哀嚎。母亲软倒在地,几乎晕厥。

沃丁的心被那凄惨的景象狠狠揪住,下意识地便要迈步上前!就在他的脚即将抬起、喉咙口那句“住手”几乎要冲破祖制束缚的瞬间——

“住手!”

一个斩钉截铁、如同惊雷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轰然炸开!那声音并不是来自沃丁,而是来自人群背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惊愕地转向声音的来处。

只见一群彪悍精干、身着商王室卫队短衣劲装、臂上缠着特殊标记的武士,如劈波斩浪般闯入这人牲市场!领头大步踏入场中核心、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的——正是新任卿士咎单!他那素日温厚和善的脸上此刻布满怒容,双眉紧锁,目光如烧红的炭,直直地烫向高台上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喝止所惊、面露愠怒的巫祝!

场中瞬间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所有叫卖声、哭喊声、讨价还价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只剩下尘埃在焦灼死寂的空气中簌簌下落的声音。

“巫祝大人!”咎单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得如同大地深处压抑沸腾的岩浆涌动,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惊的力度,“谁人允你在此私挑牲祭?!天怒在野,灾民嗷嗷!活一人命,胜过千次生祭!”

老巫祝花白的胡须因为愤怒而簌簌抖动,他猛地站起身,玄色巫袍在风中鼓荡出森冷的影子,声音尖利而颤抖:“咎单!尔区区卿士,焉敢阻挠通天巫礼!亵渎神灵!灾异频仍,正是神怒不息!此乃以命息天之祭,自古……”

“自古?自古便有商汤网开三面之恩!”咎单一步踏前,直接站在了那个瑟瑟发抖、几近瘫软的少年身前,用自己矮小却异常坚定的身躯挡住了巫祝淬毒般的目光。他微微扬起头,眼神毫不躲闪,反而带着一种沉静悲悯的光亮,与巫祝那双布满冰冷阴翳的眸子对视着,“尔等听令!”他骤然提高了声音,目光如炬,扫过随他闯入场中的每一名武士的铠甲,“打开西苑仓!尽数以粟米易人,送归其家!”

西苑仓!那是王室直属用于灾年赈济的储备重地之一!即便是商王沃丁,要开仓放粮也得经过极其繁杂的内府审度!

巫祝的脸色瞬间从铁青变为惨白,嘴唇哆嗦着:“你……你……僭越!王上……”他嘶哑的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强烈的指控,猛地扭头,目光直直射向商王车驾方向的沃丁!

沃丁孤零零地站在外围,在周遭一片骇然死寂的注视下,身体每一寸都僵硬如石雕。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按在腰间那方冰冷的铜板上,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层层衣料烫着他指尖的神经,“以农器铸礼器”几个古朴凝重的字纹棱角仿佛在他掌心燃烧起来,几乎要将血肉烧穿!咎单那句如同破开厚厚阴霾雷电般的命令——“以粟米易人!”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指爪嵌入,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紧紧攥着铜板的手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然而,就在这濒临爆裂的边缘,在那深重的罪责感和某种被震动的莫名情绪拉扯之下,他终究——缓缓地、缓缓地低下了那佩戴九旒王冠、象征商王权威的沉重头颅。他没有直接迎向巫祝求助般的目光,只是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脸,视线仿佛透过眼前混乱的景象,投向渺茫而不可知的远方虚空。

得到君王这无言的默许,咎单眼中闪过一缕激越的光亮,再不犹豫。他一挥手,那些孔武有力、臂缠特殊标记的武士立刻如同下山猛虎般扑进混乱拥挤的人群!他们手中提着的,不是平日押解人牲的冰冷枷锁或刑具,而是一袋袋鼓囊囊、饱胀着活命希望的粟米袋子!沉甸甸的谷物被强有力地硬塞到那些脸上布满贪婪、震惊又不敢置信的人牲贩子手中,另一批武士则用锋利无比的短匕,干脆利落地斩断那些捆缚着惊恐少年少女的、粗糙肮脏的绳索!

巫祝站在高台上,浑身冰冷如坠寒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挑选的祭品被一袋袋粗糙黄米强行赎走,他看着那一个又一个刚刚被他冰冷的视线划过、打上了死亡烙印的身影,像重获自由的幼鸟般,惶恐踉跄地扑入他们同样衣衫褴褛、因绝地逢生而失声痛哭的父母怀中。老巫祝布满沟壑的面庞变得惨败扭曲,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口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他猛地弯下腰,爆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带着腥味的干咳,灰白的胡须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暴风中被打断翅膀的惊鸟。

咎单没有再看那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的老巫祝一眼。他站在场地的中央,身旁是重获自由、相拥痛哭的人群,那双温和的眸子里似有晶莹闪烁,他微微昂起头,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因为震惊或感激而流泪的面孔,又仿佛穿透时空,落向更遥远苍黄的田野和更加饥饿无声的深处。他沉默着,对着这片伤痕累累、呻吟无声的大地,对着那些正在远处为了一口活命之粮而无望刨掘土地的黎民方向,深深地、久久地弯下了苍老而坚实的脊梁。仿佛不是对巫祝,也不是对君王,而是面对着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无声喘息着的万千生灵。

大旱的势头终于在最酷烈的时节缓缓隐退了几许爪牙。虽然雨水依旧吝啬,但天际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铁灰色。当第一线微弱的生机从厚重的苦难中艰难渗出,那些几乎要啃尽树皮、嚼光草根的灾民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饥荒虽然并未远去,但死亡和恐慌的阴霾,至少暂时被推开了一小步。

太甲林苑的边缘,那片在往常禁地般被贵族圈定、专供游猎的林地边缘,此刻被辟开一条窄窄的通道,由手持长戈的卫兵看守着。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灾民们,在疲惫却带着一丝久违热望的眼神支撑下,由专司引导的小吏带队,小心翼翼地走入那片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林地。他们颤抖的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小心翼翼摘下那些尚未被酷阳晒干、残留一丝湿润气息的嫩叶和野果,或者挖掘着一些微带汁水的块茎。每一片树叶落入简陋的筐篓,都伴随着一声压抑许久的、几乎听不到的叹息。

沃丁一身素麻便服,由随侍远远跟随着,独自站在不远处的土丘上。他看着那些沉默如同蝼蚁般移动的身影,看着他们因为挖到一小块富含水分的块茎而眼中骤然点亮的光芒,看着怀抱婴儿的母亲,将半片树叶用力嚼成糊状,再一点点喂进幼小的口中。风掠过荒原,送来远处高炉熔炼矿石时特有的浓重焦糊和金属气息,也送来一缕极其微弱的、属于草叶和湿土的清凉。

一个念头固执地钻入他的脑海,带着一种从未被察觉的、刺痒的困惑——那些熔炉中日夜喷吐的火焰,此刻,是在熔铸冰冷的青铜礼器?还是在锤打能够掘出生命之水的铁锄刃尖?当太甲林苑中那些曾被视作神圣、仅供狩猎的草木藤蔓,此刻填进黎庶们枯竭的肠胃,他不知该称之为冒犯?还是仁慈?

“王上。”

一声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将他从纷杂的思绪中惊醒。沃丁回过头,看见新任卿士咎单不知何时也悄然来到了土丘之下。老人的目光温和澄澈,仿佛能映照出面前年轻君主心底所有的迷惑与挣扎。他手中捧着一方用葛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方形物件。那布帛显然有些年岁了,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硬朗的轮廓。

“前次在‘人牲市’……”咎单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越过沃丁,投向远方那片在饥饿中挣扎着寻觅一线生机的林子,最终又落回到沃丁身上,带着一种了悟的微光,“老臣观王上神情,似乎……颇有心结。”他顿了顿,双手微微前送,将那个葛布包裹之物递向年轻的君王,“此乃故老相传之物,亦是历代辅政交接时,不可不慎重的托付。请王上一观。”

沃丁的眼神猛地一跳,困惑中透着一丝警觉。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带磨砺感的葛布。包裹的结被小心地解开,葛布悄然滑落,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块青铜板!比他腰间悬挂的那一块规制更大、颜色更深沉厚重,呈现出一种历经悠远岁月侵蚀的墨绿青黑。板面没有繁复的云雷纹装饰,只在正中央,赫然镌刻着四个气势磅礴、深深刻入铜胎的铭文:“以农器铸礼器”!那是他与伊尹之间一切挣扎的冰冷见证!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沃丁的喉咙,额角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几乎要立刻将这沉重冰冷的烙印推开!他甚至感觉到腰间的铜板在隐隐发烫。

然而,不等沃丁作出任何反应,咎单的声音再次响起,平和却清晰:“请王上翻转再看。”

翻转?沃丁微怔,带着强烈的不解和一丝莫名的抗拒,他修长的手指却已听从那声音的指引,有些粗暴地将那冰冷的、沉重的青铜板翻转了过来。

如同一个被刻意尘封、却从未消失的烙印骤然在阳光的审视下暴露出来!青铜板背面的景象,让沃丁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这冰冷的金属背面,就在那排宣告着“以农器铸礼器”的强势祖训铭文的下方!用一种极其古老、却异常清晰、刻痕同样深邃有力的另一种笔法,凿刻着另外四个古篆体的大字!

民、为、邦、本!

每一个字都凿刻得极其用力,笔画深深刻入铜板内部,仿佛要将这沉甸甸的信念彻底熔铸其中。刻痕边缘甚至因为力度,微微向铜材内部压陷出一道极细的光滑卷边!与正面那排孤高森严、只强调物器贵贱的“以农器铸礼器”五个大字,并排而列,形成一种无声却直指核心的对比!

“这……”沃丁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像是被砂砾堵住,指腹不受控制地摩挲着那深深刻入铜板里的“民为邦本”四个字。那笔划边缘光滑内卷的触感,以及因为刻痕深处挤压金属而产生的、不易察觉的细微凹陷,都忠实地记录着当初刻下这四个字时,握凿者倾注了何等深沉笃定的力量。

“此版始于何代已不可考,”咎单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平静而悠远,带着古老尘封的回响,“然代代承传。‘以农器铸礼器’,固是先王之训,持重庄严。而这‘民为邦本’……”他那双温和的眼睛里仿佛沉淀着无数个商国春秋的厚重,那沉静的目光深处此刻隐隐燃起一小簇炽烈不灭的火花,“便是我们这般行走在祖训与黎民之间、持此铁版之人的心头血!是在重压下,不得不刻下的肺腑之音!此四字虽微,其重若山岳!唯有以苍生为铜,以仁心为火,方能锻打出那铜鼎之上的真正祥云瑞兽,方能引得上天降下真正的甘霖!”

沃丁的手指停在了“本”字最后一点力透铜背的深深凿痕上。那冰凉的金属似乎顺着指尖刺入心扉。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越眼前老者沉静却炽热的眼神,似乎洞穿了厚重的时空壁垒,落在了那个枯朽身影之上。伊尹那双至死都未曾熄灭的、洞察秋毫又冷硬如铁的锐利目光,仿佛再次穿透层层岁月的幕障,带着对祖制无限的执拗追责,冷冷地逼视着他。他那冰冷的目光如同一股寒气,穿透生死厚重的帷幕,带着一种对礼器规格一丝不苟的追问,沉沉地投射过来:铜料分毫未动?祭器光彩如旧?一切……都严格遵循祖制了吗?

风卷过枯黄的野草,扬起细微的尘埃扑打在脸上。前方,那片曾经象征着神圣不可侵犯王权的林苑边缘,枯瘦如柴的灾民仍在佝偻着腰背,艰难地搜寻着任何可以入口的生机。一张张麻木而饥渴的面孔在风中无声地晃动,如同一面面蒙尘的、被撕裂的青铜古镜,无声地映照着他此刻所有的惶惑与沉重。

额角那块被冰冷墓碑蹭破的旧疤,在风与尘埃的侵蚀下传来一阵尖锐而真实的刺痛。沃丁紧紧攥住那方铭刻着两行截然不同祖训的冰冷铜板,沉重的金属仿佛要融进他的血肉骨骼之中。前路的迷雾依旧深重得如同千年冻土,那刻着“民为邦本”的另一面铜板沉甸甸压在掌心,发出微弱的声响,似乎敲在了一个看不见的转折点上。风卷过他深色的葛布衣袂,带着荒野上草木将尽的干涩气息,将那无声却沉重的疑问远远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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