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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奔流,永无休止。浑浊的黄色泥浆如同一条巨大而愤怒的泥龙,裹挟着两岸被撕扯下的泥土与碎石,昼夜不息地扑向东去,留下沉闷而亘古的低吼。深秋的寒风,如同淬过冰的刀刃,带着凛冽的呼哨扫过河曲高岸。几簇稀疏的芦苇,是这荒寒水滨最后的生命挣扎,它们倾斜着身子,顽强地钉在冰冷刺骨的水边。浑浊的浪涛无情地抽打着它们暴露在外的根须,经年累月,那些本该深埋泥土中的生命之源,被冲刷得泛白,如同垂死之人裸露的筋骨,虚弱地悬垂于浑浊的水线之下。叶片枯黄、干瘪,在风的撕扯中发出沙哑的、濒死般的嘶鸣,仿佛大地残破的肺叶在作最后的喘息。

就在这片被遗忘的、弥漫着水腥与绝望气息的河曲高岸之上,远离王都那浮华喧嚣与权力燥热的中心,一座离宫孤零零地矗立着。它如同一个被放逐的贵族,褪尽了荣光,只剩下满身疮痍。墙体是厚重的夯土板筑,曾经也许覆盖过象征身份的华彩泥皮,如今早已斑驳剥落,裸露出底下粗粝、原始的本色。雨水经年冲刷的痕迹蜿蜒其上,像一道道丑陋的、难以愈合的陈旧疮疤,丑陋地记录着流逝的光阴和无人过问的衰朽。高处残缺的瓦当,如同掉落了几颗发黑的牙齿,从豁口处露出底下早已被湿气腐蚀成黑黢黢的朽木椽子,默默承受着天空倾泻的每一滴寒冷与恶意。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殿内那股积年沉淀的阴寒之气立刻裹挟着尘埃扑面而来,刺得人骨髓生疼。即便是在正午时分,吝啬的阳光也只能透过高处几道狭窄、积灰的木格花窗,艰难地投射下几缕极其微弱的光柱。光柱凝固在空气中,如同几根支撑着这腐朽殿堂不倾覆的、半透明的尘柱。数不清的微尘在光柱里狂乱地舞动着,无休无止,仿佛是被某种诅咒驱赶着,进行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的挣扎。殿内广阔而空荡,帝王离宫应有的奢华陈设早已被撤去、变卖,或是毁于昔日主人的迁怒。目之所及,仅有一张粗笨的、边缘早已被磨得圆钝、露出木茬的矮榻;几个未经雕饰的原色木墩,随意散落;一副老旧得漆皮大片剥落、露出暗沉木质、如同生了烂疮的食案;还有,便是最深处靠墙之处,一座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圆鉴,通体素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靠那简洁到极致的、刚硬流畅的线条本身,以及那过分光洁的镜面,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拒人千里的冰冷威严。

妺喜,这曾以倾国容颜入主夏宫、搅动风云的名字主人,此刻便如同被钉死在这凝固的空间里一般,长久地、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那面巨大而冰冷的黄铜圆鉴之前。

铜镜被宫人擦拭得过于光滑清晰了,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它像一块深冬冻结的寒潭,无情地、纤毫毕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一切——从头到尾,每一丝屈辱,每一道刻痕。镜中人身上罩着一件极其不合身、宽大臃肿的灰色布袍,那颜色灰败晦暗,犹如暮色四合时最沉郁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烟雾。粗劣的布料毫无垂感,空荡荡地笼着她早已被消耗殆尽的躯体,如同粗糙的裹尸布缠绕着一架枯骨,愈发衬得她身量单薄伶仃得可怕,像一颗失水已久的豆芽,随时会被殿内无形的寒风吹折。细瘦的脖颈从宽松的领口探出,纤细得只余骨形,仿佛用手指轻轻一碰就能折断。

曾经,她是被无数双敬畏又贪婪的眼睛围绕着、被无数双最灵巧的侍女之手伺候着,那如瀑的乌黑发丝曾被精心梳洗、熏染香料,闪烁着健康的光泽,如同珍贵的黑缎。如今呢?耐心早已消失殆尽,那些失去滋养的发丝变得干枯毛躁,如同河岸垂死的乱草,只被一根最普通、甚至有些磨损起毛的青灰色布带胡乱地、松垮地挽起,垂在背后毫无生气。几缕枯黄的发丝挣脱了布带的束缚,毫无生气地散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耳畔,随着殿内穿堂风的每一次微弱流动而可怜地飘动。

镜面冰冷,平滑如冻冰的深潭,映不出半分属于生命的涟漪。镜中倒影的脸颊上,那点属于少女的、饱满莹润的光泽已被时间与苦难连根拔除,一丝不剩。皮肤失去了气血的滋养,呈现出一种长期幽闭、不见天日的、凝固的蜡白底色。仔细看去,那层蜡白之下,还隐隐渗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灰青黯色,如同上好的白瓷被埋入坟墓日久后发出的那种阴郁腐朽的气息。那双曾盛满顾盼神采、被无边权力滋养过、亦被灼心野心烧灼过的深潭眼眸,如今只剩下彻底的空洞,像是被人掘走了灵魂的眼眶深处,只余下冰封的麻木和一种深植骨髓的、能吞噬一切的巨大疲倦。唯一有所变化的,是那微抿的嘴唇,唇角处微微向下撇去,在同样苍白失色的唇瓣上,凝固成一道细小的、无声刻下的、如同伤疤般清晰而永恒的凹痕。这凹痕,是她内心倾塌后留下的唯一地表标识。

时间在空旷冰冷的殿宇中缓慢爬行,沉重得如同河床上淤积的、凝滞的泥沼。

“夫……夫人,”一个苍老得如同枯树摩擦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迟疑和小心翼翼的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那个年老的哑宫女。她佝偻得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灰影,无声地靠近,挪到那副布满疮疤的食案旁。一双骨节粗大变形、布满皴裂的手,颤抖着将一个同样老旧、边缘缺损的小漆木食盘放下。盘子里,是一碗清得能一眼望穿碗底的粟米汤,米粒稀薄得可怜,几点煮烂后难以辨认的菜叶碎末,如同漂浮在死水上的浮萍。一缕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白气,刚从碗沿飘出,瞬间便被殿内凛冽的寒气无声地吞噬殆尽,如同从未出现。汤碗旁,是一块比成人掌心略小的黑乎乎的麦饼,边缘僵硬、开裂,纹路如同粗劣的石刻,看起来坚硬得足以崩碎牙齿,更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泥块。

妺喜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动作沉重迟滞,仿佛要将视线从那面摄魂夺魄般的空洞鉴面上撕开,需要耗费她所剩无几的全部力量。目光从自己苍白的倒影上艰难挪开,落在食案上那碗连一丝油星都看不见的灰白色清汤里。汤水晃动,却映不出任何影像,只有一片更彻底的虚无。她如同被针刺了一下眼珠,立刻僵硬地转回了视线,固执地、长长久久地、仿佛要穿透那冰冷铜镜似地,盯着镜面里那个灰败的、枯槁的影子。仿佛那影子才是一个活物,一个吸尽她灵魂的渊薮。

殿外的寒风掠过离宫屋顶的残瓦,发出一阵阵时而凄厉尖锐、时而低沉呜咽的嘶鸣,那是风掠过残缺的呻吟。寒意狡猾地从墙皮无数细微的裂缝钻进屋中,卷动妺喜宽大如口袋般的灰色布袍下摆和空荡的袖口,如同无形的手在翻动尸衣。

门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湮没在风声里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与哑奴那拖沓、迟疑的踌躇完全不同,它带着某种刻意掩饰的轻快,还压抑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如同岩浆在薄壳下翻涌的兴奋。

不是哑奴!

妺喜如同冰雕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丝弦。所有的麻木瞬间凝成了警觉的冰棱。随即,是细声细气、却又因难以抑制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尖锐的宫人窃窃私语,像毒蛇的信子,顺着门缝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钻进她冰冷的耳朵。

“……听说了没?……快马,王都来的快马!……大王伐岷山……大胜!……咱们赢了!”

“那是自然!大王神威盖世,如日中天!区区岷山,还不是手到擒来!”

“……呸!岂止是大胜那么简单!……啧啧,你知道岷山氏干了什么吗?……他们啊,学着当年……学着当年那有施氏的‘故智’!献……献出了两个了不得的美人啊!真正的国色!”

“美人?……有多美?”声音故意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探究欲望,“再美……还能美到哪里去?……难道……还能比得过……当年那位……被有施氏进献上来时的……那般……那般模样?”那刻意的停顿里,充满了恶毒的比较和幸灾乐祸的暗示。

妺喜原本随意搭在冰冷铜鉴边缘上的右手手指,猛地、毫无预兆地向内一蜷!五根苍白得几乎没有丝毫血色、几乎只剩皮包骨的手指,如同被烈火燎到的铁条一般剧烈扭曲痉挛!指关节瞬间因极致的用力而绷紧、凸起,坚硬的骨节如同几颗惨白的小石子,死死地、恶狠狠地抵压在冰冷坚硬的铜质镜沿上,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在下一刻,那脆弱的手指骨,就要在这无声的狂暴挤压下硬生生地折断!镜面上映出的那只手,青筋毕露,瞬间爬上了死亡的青色。

然而,门外的议论并未因此收敛,那细碎而锐利的声音反而因激动而变得异常清晰,如同淬毒的针尖,一根根透过门缝精准地刺入妺喜的耳膜和心脏:

“……听说一个叫琬……一个叫琰……哎哟,光听这名字就带着仙气!……大王……大王见着了欢喜得不得了啊!当场就……当场就……唉哟,后面的事我都不敢想!”

“可不是嘛!大王龙心大悦!亲口说了!”这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仿佛目睹了神迹般的激动与狂热,“说要……要以最顶顶好的美玉……把她们的名字刻下来!……永永远远地……铭记!”

“玉……还刻名字?”先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颤抖。

“正是!听说给那琬姑娘的,是块极其稀罕的、水头极足、润得像要滴出水来的苕玉!通体无瑕,温润可爱!……上面就刻了个大大的、清雅的‘琬’字!……给琰姑娘的……更是了不得!据说是找了很久的、整块华光潋滟、流光溢彩的……华玉!最最上等的华玉!那光华,啧啧……能晃花了人的眼!上面刻上了龙飞凤舞的一个‘琰’字!”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得尖细刺耳,仿佛描述那美玉光华时所感受到的激动光芒,也一并烫伤了她的喉咙,“大王亲口对着所有人说——‘此乃寡人之珍爱,以玉铭记,永示珍爱,传之万世!’”

“永——示——珍——爱——!”

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烧红的、布满尖刺的铁蒺藜,裹挟着足以冻结地狱的阴寒冻气,排成一串恶毒的长鞭,呼啸着,狠狠抽打在妺喜心口那块早已冰封凝固、脆弱不堪的、结痂多年的伤口之上!不是鞭挞,而是凿击!那生锈的冰锥无情地、凶狠地凿穿了旧痂,将冻结的脓血重新翻搅撕裂,露出底下从未愈合过的、腐烂的伤口深处!

“嗬……”

一声细微到几近于无、更像是气管被强行撕裂的声音,艰难地从她喉腔挤压出来。

镜子冰冷依旧。镜中那张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微光,变成了一块蒙尘的、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石膏面具。先前那层挥之不去的灰青气,如同活过来的剧毒藤蔓,瞬间在皮下疯长、蔓延,肆无忌惮地爬满了她眼下的皮肤,将那蜡白渲染成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死灰之色。

岷山?美玉?苕玉?华玉?……刻着名字?

琼室!瑶台!那座耗费无数血肉骨骸堆砌而成的、巨大的、用玉石打造的华美牢笼!那座她曾经用尽无数心机、用尽浑身解数,诱惑着、诱导着、推波助澜地看着那个暴君用尸山血海堆砌起来的玉石之殿!那些温润光滑的墙壁,那些映照着灯火、曾短暂地带来虚假温暖的冰冷石块!那些在无数个彻骨冰冷的、被绝望噬咬的黑夜里,她唯一能紧紧抓住、以为那些东西至少能带来一点价值、能点燃最后的毁灭火焰、将她自己和仇雠一同烧成灰烬的石头!

原来……只是石料!

原来……那些东西,仅仅是建造宫殿的石料!只是宏大建筑物表面冰冷的贴片!是死物!它们本身,与真正的“珍爱”、“铭记”毫无关系!

真正的“珍爱”,要倾其所有,选择天地间最珍贵的顶级玉石——光华内蕴的苕玉!流光溢彩的华玉!要选择最优秀的工匠,在这稀世美玉的核心之处,精雕细琢地刻上那两个新鲜的名字——‘琬’!‘琰’!不是兽纹,不是象征权力的粗犷铭文,是女子名字!是带着宠溺的标记!将她们的名字,用最郑重其事的方式,烙印在象征着不朽的玉髓之上,如同在时光的长卷上按下永不磨灭的钤印!

“永示珍爱”!“永示珍爱”!

那抹刻在顶级苕玉上的“琬”字该有多清俊?多么飘逸灵动?她猛然想起在无数个日夜侍奉夏桀时,在他随身不离的、曾沾染无数血腥的短剑青铜柄上,那铭刻的狰狞兽纹!粗犷、阴冷、线条充满了暴戾的、足以撕裂皮肉的力量!那力量令人恐惧,却也令人意识到一种主宰生死的绝对权威!

而现在,用在名字上的刻痕……会是怎样的?是缠绵如水的笔锋?还是如同他抚摸新欢肌肤时,指尖的温柔弧度?

那华美的、让宫人惊叹得声音变调的华玉!水润得仿佛捧在手心会化开的苕玉!它们本身,究竟会流转出何等惊人的光华?!是会如同她年少时,偶尔在清晨沾满露水的铜镜里,惊鸿一瞥看到的、那短暂得令人心碎的七彩流光?还是……如同那座琼室玉璧折射出的、那种温润内敛、带着玉石本身尊贵冰冷本质的、永恒不变的、毫无生命的清辉?!

“永示珍爱”!“永示珍爱”!

这念头在脑子里疯狂旋转、切割!每转一圈,那生锈的冰锥就在心口的伤口里狠狠搅动一次,将冻结的血痂扯成碎片,扯出千丝万缕的、混杂着脓血的剧痛!将那麻木的冻土下掩埋得最深的屈辱与仇恨,彻底点燃!

“哈——!”

喉咙深处猛地冲上一股滚烫到足以灼穿食管、腥气浓郁如同铁锈沼泽的洪流!那滋味如此滚烫,如此污秽,几乎要将她冰封已久的咽喉通道硬生生烫穿一个巨大的窟窿!她的身体完全失控了,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起来!宽大的、如同裹尸布般的灰色布袍随着这剧烈的抖动,疯狂地簌簌作响,袍袖甩动,下摆翻飞,仿佛一片被狂风卷入漩涡的、绝望的、即将彻底破碎的败叶!镜中那个灰败的、死气沉沉的、曾被她长久凝视的影子,在这狂暴的震颤中,瞬间扭曲、变形、崩解!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一切影像都在激荡中粉碎!

“噗——!!!”

那堵在喉头、蓄满了毁灭气息的滚烫铁锈洪流,终于找到了唯一宣泄的出口!一口粘稠得近乎凝固的、闪烁着暗红色不祥光泽的血雾,如同拉满后射出的致命箭矢,毫无预兆地、力量狂暴地喷射而出!暗红色的血箭狠狠砸在那面冰冷、光滑、坚硬、曾无数次倒映她绝望面容的巨大黄铜圆鉴之上!

砰!

沉闷如同皮鼓破裂的撞击声在空旷死寂的殿堂里回荡开来,带着令人心悸的余颤。光滑得能照见尘埃跳舞的镜面,终于不堪承受这来自生命内部最污秽狂烈的一击,镜身似乎发出一阵极其低沉痛苦的嗡鸣。

接下来是死寂。但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恐怖。

镜面之上,暗红色的、粘稠得如同冷却漆液的血点,如同无数只疯狂睁开的、怨毒的血眼,又似无数道从地狱深处涌出的、凄厉的血泪!它们砸在冰冷的铜镜表面,先是撞击得扁平飞溅,留下触目惊心的猩红圆形印记,随即,重力的法则无情降临——血珠开始向下缓慢、粘滞地滑落。滑落的同时,粘稠的血浆彼此拉丝、粘连,开始在光洁无瑕的镜面上制造出无数道蜿蜒曲折的、如同丑陋爬虫般缓缓蠕动的暗红轨迹!新鲜的血液是刺目的红,是燃烧的恨,但它们沿着冰冷镜面滑落的过程,就像生命力被急速抽走、冻结,凝滞成一道道绝望的、丑陋的、肮脏的暗红色沟壑!这些沟壑无情地切割、涂抹、玷污着镜子里那个本就苍白如鬼的影像,将那个曾名为妺喜的存在,分割、撕裂,最终覆盖在浓稠的血污之下。

支离破碎的血镜之中,映照出妺喜自己此刻的脸。那张脸扭曲得完全超越了人类表情能理解的范畴。她的嘴,被奔涌而出的鲜血染成一片诡异的、可怖的赤红,这抹赤红像一个被生生撕裂开的、鲜血淋漓的巨大伤口,镶嵌在蜡白的脸上。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这张被鲜血染红的嘴,竟然还在无法控制地、机械地、向外拉扯着!拉扯成一个裂开到耳根的、狰狞恐怖的角度!这不是悲痛的表情,不是绝望的哭喊,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凝固在痛苦深渊最底层的、疯狂至极的无声狂笑!她的喉咙深处,没有发出嚎哭或诅咒,只伴随着身体每一次剧烈的抽搐和颤抖,发出一种咯咯、咯咯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朽骨在被巨力强行挤压、摩擦、碾碎成齑粉时的、让人牙齿发酸的诡异气音!

一旁的老哑奴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般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那扭曲的狂笑,那喷溅的鲜血,那满殿弥漫开的浓郁血腥气,让她干瘪衰老的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慌忙丢下手中的布巾,如同扑火的飞蛾般跌跌撞撞地扑上去,伸出枯树枝般的双手,想要扶住那个剧烈颤抖、随时会栽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唔……唔唔……”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惊恐呜咽。

然而,她的手还未触碰到妺喜的袍袖,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狂暴到无法想象的力量猛地甩开!如同拂开一片枯叶!那力量之大,远超一个孱弱濒死女子的范畴!老哑奴枯瘦的身躯完全无法抵抗,被重重地推搡出去,脚下一个趔趄,砰地一声撞翻了一个木墩,自己也重重地摔倒在地,干瘪的臀部撞击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钝响。她只能惊恐万状地蜷缩在角落,浑浊的眼泪混着鼻血,模糊了满是皱纹的脸。

妺喜甩开哑奴的搀扶,仿佛甩开的是沾上腐肉的蛆虫。她不再看任何人,任何事!身体因剧烈的摇晃而失去平衡,脚下踩着粘稠冰冷的血污,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咚!

纤薄的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同样冰冷坚硬、毫无怜悯的夯土墙壁上!巨大的撞击力让她胸腔里的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位,一口腥气再次涌上喉头。墙壁的灰皮在她撞击的瞬间簌簌剥落,如同飘雪,撒了她满头满肩,与嘴角、下巴、衣襟上的血污混在一起,一片狼藉。她仿佛对痛觉已然麻木,任由身体倚靠着冰冷的墙壁下滑几寸,才勉强稳住。随即,她抬起沾满血污的宽大袍袖,胡乱地、近乎狂暴地、用力擦拭着嘴角和下颚的鲜血。那并非清理,更像是一种发泄!一种对自身污秽的野蛮涂抹!血污没有擦净,反而被衣袖沾染、推开,糊满了她的半张脸和脖颈,让那张苍白的脸上布满暗红,如同厉鬼在祭祀自身。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部如同被无数柄生锈的、带着倒刺的铁钉反复穿刺、搅动!疼!钻心剜骨!不仅仅是生理的剧痛,更是那刻着“琬”、“琰”名字的玉石光华,如同万根烧红的金针,狠狠扎进她灵魂的最深处!那些精美的玉石,那些珍贵的名字!像无数张覆盖了华丽玉石的、巨大无匹的讥笑之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旋转、扭曲、发出无声的嘲讽,要将她彻底碾碎!

天光,不知何时已彻底敛去了最后一缕光明。深沉的、仿佛浓墨泼洒的寒夜,无情地、彻彻底底地吞没了整个洛水河曲高岸。离宫,这座矗立在黑暗洪水岸边的巨大棺椁,陷入前所未有的、坟墓般的死寂之中。殿内角落里,一盏豆大的油灯被哑奴战战兢兢地点燃了。黄豆般大小的火苗,在廉价灯油里微弱地摇曳着,灯芯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爆裂声,每一次细微的跳动,都仿佛在为这死寂带来一丝随时会断裂的心跳。这点微弱的可怜的光明,只能照亮妺喜身前方寸之地微弱的光圈,如同在无边的黑暗汪洋上投下的一颗随时会被巨浪吞噬的石子。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带着尸骸气息的沉重油脂,从四面八方彻底包裹了她。寒彻骨髓的冷意,顺着她赤足踩踏的、布满灰尘和血迹的冰冷地面,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向上攀爬,沿着脚踝、小腿、脊柱,蛇行般向上蔓延,深入骨髓。她的血液似乎都已在那冰锥般的“珍爱”二字下彻底凝固冻结。

黑暗中,唯一清晰得如同烙印的,是胸腔里那口血腥气的灼烫余味——那是她喷出的自己的、象征着彻底被抛弃与践踏的生命之血的味道!比这余味更猛烈、更狂暴、更无所不在的,是一股在她四肢百骸、在每一个被冻僵的细胞里无声翻腾、冲撞、咆哮的力量!如同被囚禁了亿万年的熔岩巨龙,在冻结的地壳下疯狂地扭动、撞击、撕扯,要挣破所有冰封的壁垒!这力量带着纯粹的毁灭意志,要将她从内而外点燃,燃成一股足以烧毁整个世界的滔天业火!

琼室瑶台!耗费了多少万民的血肉骨骼才堆砌而成的巨大玉石牢笼!耗尽了整个有施氏部族献上最后的女子才换来、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渺茫生存希望!那曾让她以为带着滚烫温度的汤池泉水、那迷蒙视线的馥郁花瓣……那些耗费奢靡堆砌出的短暂幻象……

原来,都抵不过两块刻上了新名字的石头!

刻上了新名字的、被称之为“琬”和“琰”的两块石头!

恨!

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纯粹!如此赤裸!如此灼热得能焚尽一切!

血债!父亲头颅滚落时飞溅的血!兄长被刺穿胸膛喷涌而出的血!全族被屠戮后汇集成河的血!还有她!她自己!这数载如同祭坛上被剜心剔骨的活祭品般,在绝望冰冷中挣扎、耗尽、腐朽的生命!这具干枯躯壳里喷涌出的、滚烫的、象征着彻底耻辱的、肮脏的血污!

这些血!这些债!都该流淌!流淌得像洛水一样汹涌!都要有祭坛!一个真正的、能将一切焚成虚无的祭坛!

啪嗒!

脆弱的指甲在巨大的压力下断裂!一丝剧痛传来,妺喜却浑然未觉!她那干枯苍白的手指,深深地、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抠进了身后冰冷夯土墙壁粗糙的泥皮里!指甲划刮着坚硬的土砾与掺杂其中的碎石,发出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如同老鼠啃噬棺木、令人牙酸倒齿的摩擦声!一下!又一下!

她要看到!她一定要亲眼看到!那片耗费她青春、尊严、族人血肉建造起来的琼室玉阁,如何在天怒人怨中倾颓!如何在一把大火中轰然碎裂、崩塌,化作漫天飞舞的、带着诅咒的尘埃!

她要看着!她一定要看着!那个将她视为绝代尤物、玩弄于股掌、榨尽一切价值、最终又如同丢弃破抹布般将她抛在这座冰冷离宫的男人……那个可以将其他女子名字堂而皇之刻在象征着“永示珍爱”的稀世玉石之上的男人……看着他连同他那些新欢,连同他引以为傲的暴虐、奢华、贪婪的一切!

化为灰烬!连同这腐烂的王朝!一同化为滋养新生的灰烬!

轰隆……轰隆……

窗外,洛水那浑厚、低沉、永恒不变的呜咽声,从未停歇。它像大地疲惫的心跳,又像亘古传来的沉重叹息,在深沉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数个时辰?抑或是整整一个世纪?那如同沸腾熔岩般堵塞在妺喜胸腔口的、足以焚毁自己的灼热恨意,仿佛被这无边无际、冻结骨髓的冰冷黑暗与永恒流淌的洛水之声反复地浇铸、锤炼、淬火……它那炽烈的、毁灭性的火焰渐渐不再狂乱地喷发摇曳,而是开始向内坍缩、冷却、凝聚、沉淀……

最终,沉淀为一种奇异的、彻骨的、再无半分犹豫、如同万年玄铁般坚硬冰冷的意志。一种摒弃了所有情感杂质的纯粹决断。

她倚靠着冰冷墙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妺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豆大的油灯火苗在她身后微微摇曳,微弱的、橘黄色的光线只能勉强勾勒出她下巴那利落、瘦削、如同刀刻般的侧影轮廓。她的眼睛,完全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眉骨阴影之下,仿佛两个通向深渊的漆黑洞穴。只有下巴的线条,在光影中透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坚硬与决绝。

她慢慢地、如同提线木偶被无形丝线操纵着站直身体,双脚踩过粘稠发黑的血迹和冰冷的泥土灰尘。她的步伐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目标明确的执拗,一步一步,走向那面被大片污秽凝固血块所玷污的巨大铜鉴。

血迹已经彻底凝结,失去了初始喷涌时的鲜红粘稠,在光洁得刺眼的镜面上,形成大片大片丑陋的、与铜镜本身的金黄色泽格格不入的黑褐色污斑。只有那些边缘部分,因光线和角度的关系,偶尔还能反射出一点点诡异阴森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反光。整个镜面,就像一张布满干涸血痂的巨大污脸,对着殿堂发出无声的嘲笑。

妺喜在这污迹斑斑的“脸”前站定。她伸出那只同样沾染了些许血污、此时却显得异常稳定的右手。没有去擦拭,没有去尝试清洁这象征性的耻辱。她的手指,停留在镜面边缘一小块没有沾上血污、依旧光洁如初的铜面上。指尖的皮肤冰凉,触碰着更加冰冷的铜镜。

然后,她的动作变了。不是擦拭,而是用沾染了泥土和微量血痕的指尖,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解剖般的冷静,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捻住一小片凝结血块的凸起边缘——那边缘已变得薄脆如干燥的泥皮。她轻轻地、但毫不犹豫地向上拨开它,如同揭去一层死亡的表皮。

滋啦……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剥离声。那处血块被捻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铜镜原本冰冷的、毫无感情的、闪着金属质感的本质光泽。

妺喜微微转动身体,让自己布满血污的面孔凑近那处被她强行剥离出来的、仅有指头大小的“净地”。

破碎而模糊(因为血块的残留和擦拭痕迹)的镜面映照下,那一点小小的“净地”里,依稀映出了她面部的影像一角。是她的眼睛!或者说,是她左眼的一小部分轮廓——布满干涸细小血丝的眼白,小半个充血得令人心悸的眼眶边缘……以及最关键的部分:透过那片仅存的、尚未被血污彻底污染的镜面区域,倒影出来的、她瞳孔的碎影。

那双眼睛!

镜中倒影的眼睛里,方才那如同沸腾熔岩般翻腾的狂乱、那被血光彻底浸染的滔天恨意……竟然消失不见了!如同洛河之水卷走了表层浑浊的泥沙和狂暴的浪涛。

底下显露出来的,是足以冻结一切的、死寂的万载冰渊!那是足以淹没一切生命、一切希望、一切温暖的永恒寂静的深渊。

然而!

就在这如同极地永夜冰盖般、似乎冻结了所有光线的冰渊最深处!唯有一点!只有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一点!一点幽冷的、如同北地星辰在严寒中冻结成冰粒、又经过千锤百炼后淬火形成的青铜尖锋般的锐利光芒!正从那冰封深渊的最底层,带着刺破一切的力量,无声地、坚决地、穿透冰面,针尖般锐利地刺出!

直刺镜外!

指向整个昏聩腐烂的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离宫的冬日仿佛被冻结在永恒的绝望里,漫长、窒息,每一刻都散发着腐朽的恶臭。

寒风在屋顶残缺的瓦片间、在窗棂朽烂的缝隙里,终日不知疲倦地嘶号,发出高低起伏、永无休止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中永恒的哭嚎。整座宫殿仿佛就是一件巨大的乐器,被这无形的、冰冷的手指弹拨着,演奏着一曲末日悲歌。

妺喜长久地蜷缩在殿内唯一能提供些许视觉屏障的角落——那面曾映照她吐血狂态的素面巨大圆鉴旁。她将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嵌入到那片由巨大铜鉴投下的、最深沉的阴影里。光线在此彻底死去,仿佛这里是整个离宫寒意最浓、腐气最重的渊薮。她的身体像被抽干了血液,掏空了骨髓,只剩下一副由冰冷陶土塑造的脆弱躯壳,失去了一切支撑,深深地塌陷下去,膝盖几乎抵着冰冷的墙壁,下颌搁在膝盖上,形成一个极尽蜷缩、自我隔绝、如同未出壳婴儿又被冻僵的死胎般的姿势。

唯一证明她仍存一丝活气的,是那偶尔从阴影里亮起的光点——当她目光穿过黑暗,落在鉴面上那无法完全抹去的、凝固发黑的血斑时,眼中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如同淬毒冰锥划过镜面的反光。

侍女每日送来的羹食,依旧寡淡冰冷如同隔夜的泔水。那碗清可见底的粟米汤,那块边缘坚硬如石的黑麦饼,被放在破旧的食案上,从温热(如果有过的话)到冰凉,再从冰凉到彻底失去温度,凝结起一层薄薄的、令人毫无食欲的油脂薄膜,最终被再次原样端走。哑奴每天唯一能做的、稍有用处的事情,就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粗糙沉重的陶罐里残存的、变得冰凉的隔夜浑水倒掉,再费力地从庭院中那口废弃已久的深井里,放下绳索,提出一桶同样冰凉刺骨、带着土腥味的井水,将那陶罐重新装满。

只有这个动作,像是这潭死水中唯一的一点微澜,是时间仍旧在残酷流逝的证明。

这一日,久违的、稀薄的、带着病态苍白的天光,短暂地穿透了天穹上仿佛永远淤积不散的厚厚灰云,如同垂死者最后一丝微弱的喘息。光线艰难地穿透狭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几道狭窄而虚幻的光带,如同几条苍白冰冷的灵蛇,在布满尘埃的地面上缓慢爬行。

殿外庭院的一角,那片因排水不畅而长年积水的洼地,此刻在昨夜严寒的侵袭下,结上了一层半指厚的浑浊冰层。冰层并非透明如水晶,而是夹杂着无数漂浮的污泥和枯叶碎片,呈现肮脏的半透明灰黄色。几个粗鄙的宫役仆妇昨夜曾在上面行走踩踏,留下一片片蛛网般的碎裂冰纹。浑浊的污水和融化的冰碴从冰裂缝隙中缓慢渗出、扩散,在冰冷干燥的寒风中,形成一片片蔓延开的、更肮脏的泥泞水渍,如同这片腐朽土地张开的溃疡伤口。

一个矮小瘦削的身影,裹在一件单薄破旧、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打着无数补丁的旧冬衣里,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走向通向宫厨的侧廊方向。是那个哑奴。他本就佝偻的脊背因为沉重负担压得更低,如同一张被强行拉满的残破竹弓。手里提着一个几乎有他半人高的巨大、粗陋的竹篓,篓子里塞满了刚从洛水岸边泥泞滩涂上捡拾回来的枯芦苇杆。这些芦苇杆被前夜的寒冰冻得梆硬如铁条,大部分早已枯黄焦黑,表面沾满了肮脏的淤泥、冰碴和不知名的污垢,散发着死水与烂泥混合的浓重腥味。

哑奴冻得通红的双手如同被烤熟的对虾,十指肿胀发紫,皮肤上满是纵横交错、渗着血丝的皲裂口子,粗糙得像老树的皮。指关节更是肿大变形得如同冻坏的畸形萝卜,每一次用力抓住沉重的竹篓边缘,都会引发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的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步踏下都似乎耗尽气力,却又不得不负重前行。

就在他走到那片积水的洼地边缘时,踩踏在一块边缘结冰又被踩碎形成的、带着倾斜角度的泥泞水渍上,足下那双破烂草鞋的烂底猛地一滑!

“噗通!”

一声沉闷得如同装满了死鱼的口袋坠入泥塘的响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整个人带着那个硕大的、沉重的芦苇篓子,如同被拦腰斩断的稻草人,毫无挣扎余地地向前扑倒!身体重重摔在冰冷刺骨的泥水冰碴混合物中!污泥、半融的冰水和肮脏的冰粒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早已失去保暖功能的裤子,冰冷的泥浆如同毒蛇般顺着裤管缝隙钻入,狠狠啃噬着他早已麻木的双腿!剧痛伴随着刺骨的寒流席卷全身!更深的恐惧则来自于对这无妄之灾后可能降临的责罚与羞辱——他本就是这离宫最底层的尘埃,随时可能因“不当心”而丧命。

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让老哑奴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挣扎着想从这屈辱的冰冷泥坑里爬出,可冻得近乎凝固的筋骨,在刺骨寒气的持续侵蚀下如同生了锈的铁轴,每一丝移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骨骼的酸响。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更加微弱、绝望的、不成调的、混杂着痛苦的呜呜悲鸣,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惊恐地望向四周是否有监工,紧接着便充满了如同被围猎野兽般的、最彻底的绝望——他害怕,怕这最终的摔倒会彻底终结他毫无价值的残命。

就在这时,一道灰败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殿外冰冷回廊的阴影边界处。是妺喜。她没有立刻上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像一个毫无生命的塑像,静静地立在那片阴影与微弱天光的分界线上,如同隔岸观火般,漠然地看着泥水中哀鸣挣扎、如同落入陷阱昆虫般的枯瘦老人。她的眼神,空洞得如同深渊,穿透了老人身上的泥泞与痛苦,投向某个更加辽远、更加冰冷的地方。

哑奴在那剧烈的颤抖和无望的挣扎中,眼角瞥见了她!布满风霜血丝的、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充满卑微祈求的光芒!然而,当那目光终于真正触及到妺喜那双如同万年冰窟般毫无温度、唯余一片死寂深渊的眼睛时,那点卑微的希望之光如同被冰水浇灌,瞬间熄灭!化为更深的、更本能的、足以冻结心脏的恐惧!他想张嘴,想发出哀求的声音,但喉咙只徒劳地“嗬嗬”作响。绝望之下,他反而开始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试图向相反的方向、更泥泞的坑洼深处爬去!身体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如同陷入流沙般无助而徒劳地扭动着,每一次挣扎都溅起更多污秽的泥点,将他整个人涂抹得更加狼狈不堪。

妺喜终于动了。她缓步走近,步履轻飘得几乎不着地,如同一个徘徊在阴阳两界、只有衣袍拂过地面的幽魂。她没有去看哑奴那充满绝望与祈求的眼睛,没有在意那双布满污泥的手是如何徒劳地向上伸抓。她的目光,如同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精准地落在距离老人身边不远处的、那片同样污秽的泥水里,一根看起来相对还算长直、坚韧、未被彻底污损的芦苇杆上。

她弯下腰,动作缓慢而精准,像一个采集标本的冷酷医生。伸出的,是那只同样瘦骨嶙峋、毫无血色、但相比老奴的污手尚且算得上“干净”的右手,稳稳地捡起了那根冰冷、湿硬、沾满泥点的芦苇杆。

然后,她做了一个令泥水中痛苦挣扎的哑奴、以及远处另一个被声响吸引、躲在廊柱后远远观望、却因惊恐而不敢靠近的年轻侍女都感到无比惊愕、茫然、甚至有些莫名的动作。

妺喜没有试图伸手搀扶老人,没有开口呼唤任何人帮忙,没有任何安抚怜悯的表示。她只是随意地、如同丢弃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或是递过去一件普通工具般,漠然地、无动于衷地,将手中那根刚刚从冰水泥泞中捡起的、冰冷湿硬的芦苇杆,笔直地、毫无多余动作地,递到了老哑奴那双在冰冷泥水里扑腾挣扎、却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下意识向上伸出的手中!

老哑奴完全愣住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瞬间的错愕。他那双冻得麻木的手指完全不顾芦苇杆的冰冷和湿滑,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朽木浮漂般,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死死地、毫无形象地攥住了那根芦苇杆!冰冷、粗糙的触感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握住这根看似无用的芦苇后,他竟真的如同抓住了一线生机,不再做那些徒劳的、消耗体力的绝望扭动和挣扎!他喉咙里发出艰难的、荷荷的喘息,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求生光芒!凭借这根芦苇杆作为微小的、唯一的支撑点,拼着冻僵的全身力气,调动每一块尚能听命的肌肉,像一个刚刚学会爬行的婴儿,又像一个重伤濒死的战士,极其艰难地、一寸一寸地、从脚下那刺骨冰冷的、如同沼泽般吞噬一切的污泥冰水中,挣扎着向外、向上!

终于!当他的膝盖最后一次奋力屈伸,挣扎着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泥水冰面,接触到相对硬实、冰冷但干燥的土地时,那张布满了泥水、冰碴、汗水混合物、沟壑纵横的枯瘦老脸上,终于滚下了两行浑浊滚烫的泪水。那不是喜悦之泪,是劫后余生、精疲力竭、巨大屈辱与微小感激混杂在一起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洪流。他浑身瘫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泥猴般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着,却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抱着怀中那根沾满污垢、冰凉湿漉的救命芦苇杆,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是他这条卑微残命得以苟延的最后凭证。

妺喜的动作凝固在那递出芦苇的片刻姿态,直到确认老人已离开泥水。她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瘫软在地上喘息落泪的老哑奴。她的目光,平静得如同古井死水,冷冷地掠过远处那个躲在廊柱后、因为目睹一切而惊得面无人色的年轻侍女惊恐的脸庞。那眼神里不含任何情绪,却让窥视的侍女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硬,差点尖叫出声!

随即,妺喜毫无波澜地转身,如同一个结束了微不足道任务的、毫无感情的傀儡,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地重又没回殿内那片更加浓稠、化不开的、代表着她归属之地的幽暗阴影里。只留下地上那根沾满污泥的芦苇杆,以及那个瘫在地上、紧抱芦苇杆如同抓住浮木的老人。

日子如同洛河深处永远淤积的冰冷淤泥,在绝对的死寂中,缓慢地、沉重地、无可阻挡地滑动。冬日的坚冰在无声消融,春日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残烛余烬,几不可闻。唯有离宫院墙之外,几株垂死的柳树梢头,顽强地爆出一点点针尖般大小的、极不显眼的、若有似无的极淡黄绿芽孢。这微不足道的生机,在经历了漫长酷寒的死亡考验后,是唯一一点苟延残喘的、带着强烈屈辱意味的挣扎证明。

妺喜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不坐那张咯吱作响的矮榻,离墙根角落更近。哑奴端着食盘,将又一碗飘着几片枯黄菜叶的清汤寡水和一块坚硬得如同压缩泥块的粗粝麦饼放在食案上,然后如同幽灵般迅速退入角落的阴影中,等待着他永远等不到的命令。

看着眼前这维持生命所需最低贱、最冰冷、最令人作呕的饲料,妺喜那长久如同冰封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那不是食欲,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目的的凝视。她缓缓抬起苍白得几乎没有丝毫血色的、如同玉雕般的手指,探向那块黑乎乎、冰冷僵硬的麦饼。

没有立刻放进嘴里啃咬——那只会崩坏她本就脆弱的牙齿。她的手指,以一种令人心悸的耐心和精准,开始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块麦饼掰碎。每一块碎片都比指甲盖还小,碎屑簌簌掉落。然后,她拿起那些坚硬的碎块,逐一丢进旁边那碗同样冰冷、稀薄的粟米汤中。麦饼碎片如同浸了水的土块,在汤水的浸泡下,慢慢地、沉默地膨胀、软化,失去了最后的坚硬形状。接着,她那纤细、却稳定得可怕的手指再次探入碗中,没有汤匙可用,就用指尖,如同研磨药材般,开始将那些泡软的饼块一点点碾磨、压榨,使其彻底崩解,最终化为更细碎、更均匀的糊状物。整个过程没有声音,只有手指与粗糙食物摩擦发出的细微簌簌声,在死寂的殿内如同某种异教仪式的低语。

就在她进行着这项诡异而专注的工作时。

殿外的回廊下,突然响起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难掩其本身沉重分量的脚步声,踏在庭院石板地面上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平稳、富有节奏感,每一步都带着清晰的、踏实的、与老弱妇孺截然不同的力量感。如同某种潜行的猛兽,踩碎了薄冰。

不是内侍那种刻意放轻的踌躇,不是仆役劳作时的拖沓,这是一种沉稳内敛的、充满了意志力的步伐。

妺喜正捻起一粒碎麦饼的手指,在空气中极为短暂地停滞了零点一秒,然后继续着碾磨的动作,未曾抬头。但她的脊背似乎在这瞬间绷紧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弦,侧耳倾听的姿态极其自然,如同雕塑微微调整了承受重心的微妙角度。

脚步声停在殿门外,不再靠近。门外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如同小型啮齿动物在枯草堆里扒拉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布料与门扇摩擦的剥啄声响。显然,有什么东西被动作极其熟练、悄无声息地搁放在了门外冰冷的石板地上,紧靠着门框。

外面那沉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如同完成了既定任务,开始缓缓向后移动,鞋底摩擦着石板的声音带着一种坚定离开的回响,渐渐远去了。那远去的声音,如同石块沉入水底,最终彻底消失在庭院之外、呼啸的寒风之中。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弭无闻,角落里一直屏息凝神、如同枯木般静止的哑奴才敢微微动了一下。他像一只惊弓之鸟,探头确认片刻后,才蹑手蹑脚、如同踩在薄冰上般挪过去。他弯下更加佝偻的腰,搬开一个原本挡在门边墙角、用来放置杂物的破旧小藤筐,露出了底下压着的一件东西——

是一小捆用柔软草茎束扎着的、青翠欲滴到几乎不真实的新鲜冬葵嫩叶!叶片上甚至还清晰地带着拂晓时从泥土里沾染上的、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和冰霜融化后残留的晶莹水珠,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翠绿的颜色在这片死灰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鲜活,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凛冽的嘲讽。

哑奴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捆带着泥土清香和冰凉湿意的野菜,挪回殿内——他不敢太靠近那个碾磨食物的女人。他将这捆翠得扎眼的冬葵,恭敬地、无声地放在妺喜那副破旧得如同朽木的食案旁边,依旧不发一言,垂着头退开几步,重新缩回自己的阴影里。

嫩叶的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如同微型的刀锋。鲜绿的茎秆被整齐地切断,断裂处渗出粘稠的、透明的、如同泪水般的汁液。很普通的一种野菜,甚至带着点田野里固有的、粗糙的微涩气息。但这捆野菜在此时此刻此地,其意义远远超过了食物本身。

妺喜缓慢地抬起了头。那是第一次,那深潭般沉寂冰冷的目光,离开了她始终关注的地方,真正地、专注地落到了这捆突兀闯入的、代表着外界气息的嫩绿之上。这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划过每一片叶子的脉络,最终停留在那翠绿茎秆上粘稠新鲜的植物汁液断裂面。

许久。许久。她如同石像般凝固的面容上,那些被深刻苦难塑就的纹路没有一丝松动,眉眼间似乎依旧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情绪的波动。如同在审视一件考古出土的物品。

但她的右手——那只始终在碾磨的右手——离开了食碗。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那只苍白枯槁的手,指尖微颤,如同初生鸟雀的翅尖,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极为克制的迟疑,最终轻轻地、极其轻柔地拂过那鲜嫩叶面上细软的绒毛。那触感柔润而冰凉,陌生得让她指尖微微一缩。

最终,她的指尖停留在了最中心那根最粗壮、切断面最新鲜、渗出粘稠汁液最多的根茎断裂处。

微凉的、带着植物特有清新气的湿意,无声地沁入她冰冷麻木的指尖皮肤。

她捻了捻指腹间那一点透明粘滑的汁液。没有嗅闻,没有品尝,只是感受着指尖那微薄的生命粘腻感。片刻后,如同完成了某个无声的确认仪式,她复又低下头,收回那只沾染了一丝绿意的指尖,重新探入盛放麦饼糊和菜汤的陶碗中,继续她那近乎自虐般的、慢条斯理地将碗里浸透的饼块碾碎成细腻糊状物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哑奴在巨大的阴影中,悄然无声地,长长地、颤抖着吐出了一口浊气。

夜幕再次如同饱浸了墨汁的巨蟒,无声地滑落,覆盖了洛水河湾的每一个角落。整座离宫被更加沉重的、纯粹的、带着腥味水气的死寂和能冻裂骨髓的阴寒彻底裹紧。妺喜依旧蜷坐在那片浸透了绝望的幽暗角落里,如同岩石在深海中沉淀。

墙角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微弱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带走它残存的生命。灯芯在劣质的油脂里发出极其细微、如同骨骼在火中崩裂般的噼啪爆裂声。那点微光,只能在她身前的方寸之地上投射出摇曳不定、昏暗如血的光圈。

油灯的光圈边缘,微弱地照亮了地面上那摊从破陶碗里倾倒出来的、被她碾得粉碎如同麸糠的麦饼沫、以及被揉烂碾碎的冬葵叶挤出的浓绿菜浆混合而成的污浊糊糊。这摊散发着腐败食物气息的混合物,在冰冷的地面上摊开来,更像一种对生存本身的亵渎祭品。

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冰冷的手所支配,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的、通灵的仪式。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五根嶙峋、苍白得如同无瑕白玉雕琢、却又凝聚了全部冷酷生命的细长指尖,缓缓探入那滩粘稠冰冷的糊糊之中。

指尖沾染上了黏腻湿滑、散发着微酸气味的混合物。

然后,她将沾染了污秽的手指,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泥土地上,极其缓慢地、极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画了起来!

那不是写!更像是一种镌刻!一种用残存的生命浆液在地狱岩层上铭刻符咒!

线条混乱、断续、扭曲。如同濒死的毒蛇在最后的抽搐挣扎中胡乱蜿蜒爬行的轨迹。那奇异的组合中,却又透出某种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惊的熟悉感。它残缺、破碎,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暴力感。但这一个组合,若有曾与崛起于东方的、那个被称为“商”的部族机密文字打过交道、眼光毒辣的细作,或精通上古巫纹的祭司在此,或许能从这扭曲断续、由食物残渣和泥土构成的丑陋划痕中,艰难地、如同拼凑尸骸般,拼凑出一个残破的符号。

那是一个商族铭文中,用来标记水边事务的、特殊的“水”字变化体!

紧接着,没有丝毫间隙或犹豫,就在这残缺的“水”符旁边,她又快速地、带着一种决然的气势,用沾满糊泥的手指涂抹、拖拽出了几道——既非文字、亦非图画、凌乱而无规则、几乎平行分布着的、扭曲而充满力量的曲折线条!像水流的走向?像翻卷的波纹?又像是某种抽象力量的象征?充满了狂暴的不确定感。

她久久地、如同石雕般凝视着地上自己用污秽糊泥画出的这个丑陋怪异、含义混沌不明、却散发着强烈毁灭意愿的泥痕组合。油灯昏黄摇曳的光影在她深潭般的瞳孔里跳跃、闪烁,最终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万年的光阴,开始凝聚、沉淀、淬炼。

一点幽微的、如同千年古墓中乍然燃起的、毫无温度却足以灼烧灵魂的磷火,从那冰封了无数岁月的眼瞳深渊最底层,挣扎着、摇曳地、针尖般锐利地亮了起来!

那一点冷光,穿透了油烟的阻隔,穿透了离宫的阴霾,穿透了厚重的时间帷幕,指向了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目标——

商族的青铜刀锋!

时间,在离宫的死水与洛水的永恒奔流之间,再次缓慢而坚定地滑动。它带走表面的冰,带来浑浊的春汛,却无法带走那殿内冰封的仇恨之核。

第二日清晨,当薄雾还在河面缭绕,寒气刺骨依旧。哑奴如同设定好的机关木偶般,再次准时出现在妺喜殿门的角落边缘。他低垂着头颅,肩膀塌陷,缩在破旧的冬衣里,静默无声地等待着。他深知自己存在的意义并非被看见,而是成为那绝对的、不被留意的背景阴影。

妺喜的身影,如同被殿内冰冷的黑暗缓慢吐出,无声地从那片最深沉的阴影里显现出来。她走到门边,脚步声轻得像落叶落地。身体的大部分依旧隐在门内的昏暗里。

哑奴在她靠近的瞬间,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彻底放松。他完全凭着数十年服侍形成的本能,如同一个生锈但依旧精准的部件,极其自然、悄无声息地再次躬身,递上一个与之前样式一般无二、极不起眼的、用韧性藤条编结而成的小藤筐。筐底铺着些干草,里面静静躺着的,依旧是那捆新鲜得不像这人间之物的、青翠欲滴、还凝结着黎明冰冷露珠的冬葵嫩叶。叶片边缘在微光下,锯齿清晰得像细小的钢针。

她没有去接那筐菜。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片扎眼的绿色。她只是垂着眼帘,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同样枯槁、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静稳定的手上。她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那只曾碾磨麦饼、曾在血镜前痉挛、曾拨开凝固血块、曾触碰过冰冷芦苇、也曾沾上植物汁液并在地上刻画出商族秘符的手——此刻缓缓地、坚定地摊开了掌心。

她的掌心里,并非空空如也。

几颗细小得如同尘埃、毫不起眼、沾满泥土颗粒与灰尘的灰黑色种子,安静地躺在那里。那是几颗再寻常不过的、甚至带点卑微低贱气息的野荠菜籽!没有人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又是用怎样的方式,将它们从哪个角落的野草上摘取下来,或是从老鼠洞旁的泥土里费力抠出来,最终藏匿在自己身上,如同守护着一个无法言说的黑暗火种。

几颗灰黑色、黯淡无光、仿佛在泥土里浸染千年的野荠菜籽!

妺喜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动般动作了一下。

嗒…嗒…嗒嗒……

那几颗细小、坚硬、沾满尘埃的种子,一颗接一颗地,脱离了那苍白掌心的束缚,如同服从宿命般地,从她的指尖无声滚落!

目标明确——落向那敞口的藤筐深处!

它们精准地、悄无声息地滚落在那片翠绿新鲜、甚至带着冰露水汽的冬葵叶片缝隙之间。一颗、两颗……如同黑暗的星辰坠入生机勃勃的绿色沃土。随后,滚落的荠菜籽便被那些湿润的、散发着浓郁泥土和生机气息的葵菜叶片边缘粘附住,深深钻进叶片与叶片之下那些柔软的缝隙中,转瞬之间,就被那片翠绿彻底包裹、吞噬,不见踪影。

如同几颗剧毒的砒霜融入了琼浆玉露,又如同几颗来自毁灭之地的火种落入了滋养希望的森林。

哑奴本就低垂的头颅,在荠菜籽滚落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他那隐藏在阴影里的身躯,一瞬间僵硬得如同一截被雷电劈过的枯树桩!他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来压制身体的反应,以至于喉咙深处甚至发出了一丝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如同锈蚀齿轮强行运转的微弱气音。但这份惊骇,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仅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便重归死寂。

他没有抬头看妺喜的脸——那如同一个绝对的禁忌。没有发出任何询问的声音——他本就无法发声,即便可以,此刻也绝不会发声。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在地上爬过的一只黑甲虫上。只是极其轻微地、如同拂去筐沿上一根虚无的草屑般,手指迅速拢紧筐盖边缘,将那几颗荠菜籽存在的证据彻底遮盖、封印。

动作无比沉稳,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刚才递出、接住、滚落的,不过是几粒清晨无人在意的露水。

然后,他再次弯下腰,提起身边那只永远装满污秽冰碴与泥泞芦苇的沉重竹篓——那篓子似乎比昨日更加沉重。他那单薄佝偻的脊背似乎在这重压下弯得更深。他迈着与平日里去河滩拾柴、去宫厨送炭时毫无二致的、沉缓而略显蹒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稳稳地,走向宫厨的方向。每一步踏在庭院冰冷的石板地上,都踩碎了昨晚寒霜凝结的、如同泪珠般的片片薄冰水泊。

日子如同结冰的洛河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无可阻挡地滑动、崩裂、再冻结。离宫仿佛被时间遗忘,又仿佛成了时间本身,粘稠而滞重。哑奴每日黎明,当寒气最为刺骨之时,便准时提着那只装满污秽冻泥芦苇的竹篓出去,在固定的时辰返回。返回时,那篓中总是不着痕迹地多了那捆令人困惑、却又无法舍弃的翠绿葵菜。无人过问这多出来的东西。每日清晨递进大殿的菜筐在角落里短暂停留,不多时便会被哑奴看似漫不经心、例行公事般地提起,再次带往宫厨的方向——那里有薪火,有锅灶,是离宫为数不多还带着一点微弱“人气”的地方。

那几颗曾在第一天清晨滚入葵菜深处、微小如尘埃、承载着毁灭讯息的野荠菜籽,在日复一日的、仿佛毫无意义的传递中,彻底消失了。如同被这方枯寂之地的泥土本身所吞噬,又或者……是被另一只更隐秘、更具力量、在阴影中编织无形巨网的手所收走。消失在更深更远的、妺喜视线所不及的黑暗里。

仿佛投石入海,再无回响。

约莫过了一个月左右的光景。洛水河面上的浮冰早已消融殆尽,浑浊汹涌的春汛开始从上游倾泻而下。浑黄的浪涛如同千万头脱缰的泥色奔马,拍击着河岸,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离宫那腐朽的木门在湿气的浸泡下愈发沉重肿胀,日夜伴随着河水的轰鸣发出吱嘎呻吟。

殿内,巨大的铜鉴旁一片死寂。妺喜因长期的营养匮乏和精力的巨大内耗,正半倚在冰冷的镜框旁打盹。说是打盹,更像是一具倚靠在棺壁上的尸体。她的呼吸极其微弱缓慢,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灰袍随着呼吸的起伏有着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那扇沉重、因潮湿而难以开启的殿门,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毒蛇在枯草中游动的摩擦声。门扇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条极其狭窄、只能容纳半个人侧身而过的缝隙。没有脚步声响起。殿外的光线比殿内略强,将一道长而模糊的影子,精准地投在了妺喜身前那片她最熟悉的冰冷地面上,如同墓碑的投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

她的眼皮并未动一下,似乎深陷在某种疲惫到极点的昏沉之中。身体保持着那倚靠的姿势,毫无声息。

门外的人并未等待任何回应。一捆东西,被无声地、轻轻地搁在了距离她不远处——比上次更近、就在那片光线晦暗地带的地面上。

这一次,没有藤筐包裹,没有任何掩饰。就那样松散地、暴露在昏昧光线下,坦然地躺在冰冷布满尘埃的地面之上。依旧是一捆新鲜的、甚至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草叶。

但这一次,不是冬葵!没有那宽大墨绿的叶片。

那是一种更加细小、呈现出幼嫩黄绿色调、叶子形状更为纤细、呈精致羽毛状的锯齿边缘、茎秆也更为柔韧的陌生植物。它叶片的形态和气息,都昭示着这是另一种在春日里比冬葵更早萌发、也更常见的野菜。它散发着一种与冬葵微涩气息不同的、更加清新、带着点野性清苦味的、代表着绝对春天讯息的气味。

妺喜依旧闭着眼,仿佛完全沉睡未醒。倚靠在冰冷铜鉴边的身影如同凝固的冰雕。

时间流逝。殿外河水咆哮的声势似乎更盛了些许。

终于,极其缓慢地,那浓密、低垂的、如同黑蝶翅膀般的睫毛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如同两块沉重的、生锈的石门被缓缓推开。

那深渊般沉寂的、几乎被浓重阴影吞噬的眸子,没有第一时间投向地上的野菜,而是下意识地再次捕捉到铜鉴边那点凝固发黑、如同噬人眼睛的血斑。冰冷的光在眼底反射了一瞬。

随即,眼珠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而漠然的疲惫转动着。视线最终落在了那捆陌生、嫩黄的草叶上。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预想中的惊诧、疑问、甚至是一丝疑惑不解。有的,只是一种近乎死水冻结表面的、深沉到无法窥探底部的、绝对的平静。

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又仿佛这世间万物于她早已不值一哂。

她如同未完成的石雕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身体重心,从倚靠铜鉴的姿势中略微脱离。宽大破旧的灰布袍子下摆,在她这个微小动作中被牵扯着滑动了些许。

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她将那件如同裹尸布般的灰袍下摆,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刻意的迟缓,略微向上提了那么微不足道的几寸。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上提,露出了原本被袍子完全覆盖住的一小截苍白、瘦削得惊人、几乎能看清淡青色血管脉络、此刻更是不着袜履的足踝。

沾满了地面灰尘、带着点食物残渣污迹的脚掌踩在冰冷泥土上。

她没有去拿那捆菜。

她抬起右手。那只骨节分明、纤长却充满力量的右手。指尖上还沾着之前碾磨麦饼糊留下的、已经干结变硬的灰黑色污渍。

她的食指缓缓伸出,仿佛一位大师准备作画。但目标不是画布颜料。她极其缓慢地、如同蘸取最珍贵的墨汁般,用食指的指尖,沾取了一点自己足踝旁边泥地上的薄薄灰尘——那灰尘灰败、细小,如同离宫本身剥落的粉末精华。

然后,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地上那捆嫩黄的野菜。那根沾了灰尘的食指指尖,极其缓慢地、沉稳地移向自己那只刚刚暴露在微光中、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赤足。

食指稳稳落下!没有犹豫!极其细微地、力道控制得如同微雕大师、如同蚊蚋噬咬般、在那只光滑裸露的苍白足踝内侧的皮肤上,描画了起来!

指尖沾着灰尘,在细腻冰冷的皮肤上移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像是在书写一部无声的、血淋淋的战书!

那笔画极其细小、极其扭曲、断断续续!并非书写一个完整的文字,更像是一个符号的残片,一个用污垢在洁白宣纸上留下的恶意烙印!又像一个指向特定深渊的、不祥的坐标标记!

动作缓慢而坚决。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耗费着她残存生命中最精华的那丝力量,都承载着无法言说的沉重与黑暗意志。

洛水两岸的早春水气在破晓时分蒸腾弥漫,浓白如同牛乳沸腾后的浮沫,层层叠叠、沉重地笼罩着整座离宫,将它死死包裹成一个巨大的、潮湿冰冷的墓冢,仿佛大地为这腐朽之物提前备下的棺椁。殿内寂静得如同真空,连尘土落在冰冷的铜鉴之上那本该有的细微碰撞声都显得过于喧嚣,似乎时间本身,都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凝固成块,等待着某种被预言注定的东西将其撕碎。

妺喜如往常蜷在鉴旁冰冷的阴影里,像一只冬眠在冰窟最底层的、将自己最后一丝生命气息都冻住的小兽。宽大的破旧灰衣如同裹尸布缠在她身上,勾勒出枯树般的嶙峋线条,仿佛再也不会有所动作。她的呼吸近乎于无,与殿墙融为一体。

但这一日,晨曦刚刚穿透浓雾,露出灰白而无温度的光影时。

另一种声音打破了黎明的死寂。

脚步声!

不刻意放轻!不踌躇犹豫!沉重!稳健!如同被无形力量注入生机的猛兽心脏搏动,充满了绝对的目的性!每一步踏在水气凝结、滑腻冰冷的庭院石板地上,都发出清脆、清晰、如同金石交击般的笃——笃——笃——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有任何掩饰,不再顾忌被谁听到,它踩着庭院里融化的残冰和积水,步步逼近!

力量感!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离宫腐朽的心脏上!

那声音径直走向大殿门口,目标明确得如同箭头所指!

吱——嘎——

沉重的、因潮湿而格外紧涩的殿门,被从外面一把推开!并非用蛮力,更像是一种蕴含了精妙力度掌控的推入,门轴发出的短促刺耳摩擦声在死寂中显得极其突兀。涌入的并非和煦春风,而是裹挟着浓重水气和洛河腥味的寒凉晨雾,如同冰冷的蛇群,瞬间钻入殿内,扑打在妺喜脸上。

光线陡然变化,殿内晦暗被强行撕裂。

妺喜猛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青铜器被强行扭转!她的瞳孔在猝不及防的强光刺激下急剧收缩!

逆光之中!

一道颀长、挺拔如同上古遗存青铜矛枪的身影,无声地矗立在洞开的殿门口!晨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带着刚硬棱角的下颌线条,如同被刀斧劈削而成;挺拔劲瘦的肩膀线条蕴含着蛰伏的爆发力,如同绷紧的弓弦。他穿着一件没有丝毫华丽徽记、用料却显出极精良紧实质地的石青色深衣——那青色深得几乎发黑,如同沉淀了千年时光的古玉。腰束一条极朴素无华的玄色皮质束带,却将腰身勒得劲瘦有力,更衬得肩宽背直。从颈侧到手腕处收紧的袖口,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精悍与力量感,仿佛这身衣裳并非布帛所制,而是锻造出的冰冷甲胄!他朝门内迈了一步,姿态从容不迫,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脚步声笃!地敲打在寂静的地面,如同宣告审判的第一声鼓点。

是伊尹。

他终于从背光中显露完全的真容。面容如同被戈壁烈日和大漠风沙反复磨砺过无数岁月的古铜色岩石,深邃的檀木色皮肤紧贴骨相,没有一丝属于养尊处优者的柔软赘肉。颧骨高耸挺拔,如同峻岭的棱线,支撑起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鼻梁挺直如山脊,透着一种绝对的理性与不近人情。嘴唇薄而紧抿,唇线清晰刚硬如刻刀雕出,永远铭刻着一道冷静到极致、近乎冷酷无情的、令人心悸的弧度。

然而,这一切都未能掩盖住他脸上最令人无法忽视、甚至本能地感到战栗的存在——那双眼睛。

那是伊尹的眼睛。

深邃得如同鹰隼在万里云层之巅俯瞰苍茫大地,瞳孔边缘的颜色极深,深得近乎墨黑,如同两个无底的、吸收一切光线的宇宙黑洞!唯在极深的黑暗核心最深处,偶尔,当他的目光在扫视特定目标时,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淬炼过亿万次的、足以刺破虚妄、洞察本质的冰寒精芒!那光芒锐利而幽冷,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猛兽瞳孔深处闪烁的一点寒星!

他没有立刻说话。如同一个在审视出土文物的考古宗师,平静地、带着一种无声却能冻结血液的探究压力,穿透了殿内潮湿阴寒的空气,径直投向阴暗角落里那个穿着破败灰袍、蜷缩如灰烬的女子。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从上至下,从散乱的枯发到赤足的沾灰脚尖,没有遗漏任何一丝细节。她的姿态、她皮肤的色泽、她衣袍上的每一道褶皱纹路、她裸露在空气中的指节、她身前食案上的冷羹残饼……每一个细节都在这目光的解析之下,无所遁形。那目光中没有轻蔑或同情,更无关乎男性对女性的欲望,纯粹得如同最高等的炼金师在审视一件刚刚从远古矿脉中掘出、覆盖着厚重锈土的重要矿石,目光里只有剥离伪装、看清本质、以最苛刻的标准衡量其核心价值的冰冷评估——看这矿石之中,是否还蕴藏着足以点燃焚世之火的、最后的、精纯的毁灭熔流!

伊尹的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视片刻后,如同掠过路边的尘埃枯草般,毫无情绪地移开了。落点精准地停留在殿内最不起眼、甚至被殿内人早已习惯性忽略的存在——墙角那个极其不起眼的、用来存放大缸清水的粗陶水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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