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不绝,仿佛天空被戳穿了一个永不愈合的窟窿。浑浊的雨水倾泻在夏都王畿的土地上,将这曾经象征着权力与威仪的中心浸泡得骨软筋酥。宫阙连绵,本是龙蟠虎踞之地,此刻却更像是一头搁浅在泥沼深处的巨兽骸骨,深青色的殿顶在铅灰雨幕下失去了锐利的光泽,瓦垄间流淌的水线汇成连绵不断的瀑布,沉重地砸落在殿前巨大的青铜承露盘上。那声响,并非清脆的玉碎金鸣,而是沉闷、断续、令人心烦意乱的撞击——“咚…嗒…咚…”,一声声,如同迟缓而固执的叩击,敲打在庞大石兽冰冷的背甲上,敲打着这座逐渐丧失活力的王朝的神经。
陶寺宫城深埋在历史的尘埃与现实的泥泞之中。那些曾被认为坚不可摧的青灰色夯土墙基,在经年累月的雨水浸泡下,像吸饱了脓水的疮痂,散发出浓烈得化不开的气息。那是泥土被过分湿润后蒸腾出的腥臊,混杂着木材深处无法排遣的腐朽霉味,以及青石地面缝隙里苔藓疯狂滋长的、带着青涩活力的腐败气息。这混合的气味,如同王都上空无形的罩衣,沉重地覆盖在每一个角落,渗入每一缕呼吸。石砌的宫道早已不见当年的平整,缝隙被深绿的苔藓侵蚀、填满,如同爬满了细密的绿锈。宫人低眉敛目,脚步匆忙而谨慎,践踏在宫道上厚厚一层新割的、尚带着草浆甜腥的干草上,即便如此,仍不时有人因湿滑而一个趔趄。干草的微涩清香在这无处不在的水腥霉腐气中挣扎片刻,便被彻底吞噬,成为那庞大、复杂而颓废的宫闱气味中的一道不起眼的回响,消失在每一条宫巷呜咽的回风里。
王,泄,高踞在祖父槐帝当年俯瞰臣属的高台基上。这座白石垒砌的台基,曾经象征着权力的至高无上,是连接天地的神圣处所。如今,石缝里也顽强地钻出了绿意,脚下的青石浸润着水光,映出他模糊而变形的倒影。台基前方,深掘的沟渠里流淌着浑浊的雨水,水色暗黄,翻涌着从各处冲刷汇集来的枯枝败叶、虫豸尸骸,以及难以名状的污秽,在低洼处打着缓慢的漩涡,散发出轻微但持续不断的、如同沤肥般的腐败气息。
泄的王袍是沉重且宽大的,用一种名为“天青”的矿物混合某种深海藻类浸染而成,层层叠叠的深青色,几乎与阴沉的天空融为一体。这厚重的织物覆盖着他算不上雄伟、反而有些文弱的体魄,使得他端坐的姿态更像是在勉力支撑。袍服上用玄色和黄色丝线绣制的、代表天地宇宙的繁复纹章,在湿气的浸润下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夺目,丝线的色彩被水汽打湿、晕染,透出一种沉甸甸的黯淡,如同蒙尘的古旧铜器,昭示着过往辉煌的褪色。
在他的王座背后,是一个巨大而突兀的凹陷。那是祖父槐帝时代为宠妃修建的水泽池,后由父亲芒王重新修葺并赋予了更深的含义。石砌的池壁边缘已经模糊不清,池底被填入了巨大的山石和黄土,夯打得并不十分紧密。此刻,新夯土层正从深处顽强地渗出另一种更为猛烈的恶臭。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腐朽气味——浓烈的鱼腥臭,混杂着更深层次某种巨大有机体被强酸腐蚀、高温灼烧后遗留的蛋白质焦糊味,还有泥土被污血浸透多年后形成的、如同沼泽淤泥底层释放出的沼气般的腐朽气息。每一次大雨过后,这味道就愈发浓烈刺鼻,如同一个深埋在宫殿地基下、永远不会愈合的创口,时刻提醒着宫廷深处那段隐秘而恐怖的历史,以及那条被拖入宫城、最终在这池中化为腥臭绿浆、玷污了王廷根基的所谓“鲲”。这气息是王室的梦魇,是泄自小便需努力屏息以对抗的无形阴影,是父亲留给他的、最深刻的权力印记之一。
风声,带着雨水的湿气,呜咽着穿过空旷的殿阁回廊。那不是畅快的呼啸,而是低沉的、带着阻隔与粘滞感的摩擦音,像是无形的幽灵在这些古老的石木结构间游荡喘息。泄的手指藏在冰冷的玉案之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袖中的一件硬物。
那是父亲芒王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一件奇异的青铜鸟形符节。
鸟身瘦长僵硬,毫无飞禽应有的流畅圆润,冰冷的金属铸就的翅羽紧贴在身体两侧,棱角分明,充满了机械感。整只鸟,唯独那鸟喙异常修长锋利,像一把微微弯曲的锥刺。指腹滑过那冰硬的喙尖时,传递回来的不是平滑的金属触感,反而是一种细密到令人心悸的凹凸纹理——成千上万的针尖大小的凸起与刻槽密集地布满了喙的表面,仿佛是用最粗砺的砂石反复刮擦磨砺过。这触感带来的绝非舒适,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隐隐诅咒意味的异样感。更微妙的是,这鸟喙靠近与鸟身连接处,有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并非铸造遗留,而是如同被人强力折断过,再用极其精妙的技艺重新焊接接驳好的异样手感。
那是河岸巨鱼腹中血祭前夜,父亲芒王亲手嵌入鱼腹深处、作为最后沟通媒介的符钥。泄至今无法完全理解那些铭刻在鸟喙内部的、只有芒王才知晓的象形密记的具体含义,但那冰冷尖锐的触感和那断裂重接的暗痕,却如同父亲留在世间的最后表情——狂热、破碎、冰冷而充满威胁。
殿外,谒者苍老沙哑的声音,仿佛用尽全力,穿透了雨幕的帘障和空气中无所不在的微腐气息,如同钝刀子割过皮革:
“白夷、赤夷、风夷、阳夷——献礼入庭——!”
殿前宽阔的露台下,雨水积蓄成了大大小小的浅洼。各夷的献礼队伍顶着细密冰冷的秋寒雨丝,艰难地踏水而来。脚步陷入湿透的泥土,又拔出,发出“噗嗤…噗嗤…”的粘滞声响,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干燥的新泥脚印在湿滑的青石路面上,有的清晰,有的被雨水晕开成半干或新鲜的泥污,混杂着抬工们喘息间蒸腾出的汗气,形成一股混杂着人力消耗与路途艰辛的、更为原始的体味,试图与殿内的雍容气息抗衡,却终究被那无处不在的湿霉土腥牢牢压制。
殿内正试图驱散这令人沮丧的气息。成捆的香艾与干燥的柏枝在巨大的青铜鼎炉内熊熊燃烧。烟气浓烈得近乎粘稠,呈现出浓白的云絮状,袅袅上升,弥散在整个空间。这一丝带着草木特有的清苦之味,此刻正竭尽全力地与空气中无所不在的水腥霉味搏斗,更艰难地试图掩盖从殿后那填埋巨鱼的“圣痕”之地隐隐飘来的腐臭气息。
赤夷的队伍最先踏入殿阁的庄严范围。他们的出现,瞬间带来一股截然不同的燥烈氛围。十数个壮硕的赤夷力士,抬着用粗壮藤条捆绑的半透明白砂石矿坑原石!每一块都如卧牛大小,棱角粗犷,石质粗粝,在湿润的空气中仿佛自身也能出汗,蒸腾出浓烈到刺鼻的气息——那是金属矿脉特有的腥甜,混杂着土壤被烈日暴晒过的干燥燥烈,两者交融,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带着掠夺性的原始力量感。雨水顺着矿石的表面粗糙坑洼处流淌而下,冲刷下淡淡的赤红色泥沙线,在殿内青砖地面流淌的污水里蜿蜒、扩散,如同一条条在浑浊污水中活过来的、带着金属腥气的暗红细蛇。
紧随其后的白夷队伍气息则内敛许多,但也更为沉重。他们抬着的贡品堆积如小山,是产自山林的板栗、毛栗。新鲜的栗实被裹在布满坚硬尖刺的刺苞里,在微寒潮湿的空气里,固执地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味道——那是植物在成熟期特有的、微甜中带着一丝青涩收敛的味道。成千上万个小小的刺苞堆叠在一起,气味并不浓烈,却如涓涓细流,带着土地山林的生命气息悄然渗透。
风夷的使臣显得沉默而务实。他指挥着族人将数十根巨大的、砍伐后尚未彻底干燥的新橡木方材抬进殿中。沉重的木材撞击地面时发出闷响。一股浓烈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轰然爆发!那是橡木新鲜的横切面散发出的、浓郁的森林活木味道,其中蕴含的树脂清香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这气息如同在密闭的盒子中砸开一块饱含松香的木料,顽强而霸道,竟能在一瞬间冲淡矿石的燥烈腥甜和远处飘来的种种杂味。它带着阳光、风和树木汁液的记忆,短暂地压过了死水的沉郁。
最后进殿的阳夷使者带来了水域的生机。他们抬进大捆用宽大蒲叶包裹的鲜鱼。蒲叶的清香裹挟着鲜鱼特有的、带着水腥的生猛气息迎面扑来,这是一种更直接、更物质化的生命体征,属于江河湖泽的气息。鱼眼的微凸,鳞片的微光,都在这湿润的环境下被放大。
各色气味——矿物的燥烈腥甜、栗果的微甜青涩、橡木的树脂浓香、鲜鱼的河泽腥气,以及试图掌控一切的艾草柏烟清苦——在这被雨水和霉腐禁锢的殿堂里相遇、纠缠、对冲、沉淀。它们各据一方,形成无形的漩涡,又最终被那强势而柔弱的白色香雾、被那无所不包的王廷沉腐所融合、压制,化为一种更加复杂而沉闷的背景气息。
大行吏肃穆的声音在香烟缭绕中回荡,如同宣谕天条,清晰而刻板地报录着每一种贡品的细目:“赤夷,献白砂原石十五方,每方高九尺,重三千钧……” “白夷,献毛栗五百担……” “风夷,献百年橡木方材六十根……” “阳夷,献活鲤、鲂、鳙、鲶……各五十尾……”
群臣的目光随着唱喏声迟缓地移动,扫过那些散发着不同气味的实物或数据。殿内的气氛在持续不断的雨滴敲打承露盘声中显得格外沉闷。这沉闷里有一种风雨飘摇的疏离感,但尚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与威仪,如同一条吃水过重的老船,在浑浊的泥水里蹒跚前行。
当报喏声不疾不徐地念到“玄夷使节贡——”时,却极其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凝滞。大行吏那训练有素的喉咙似乎被殿外涌入的一股更浓重的湿气和一股突然渗入骨髓的寒意阻塞了一下,那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涩和……迟疑?
“——北溟深渊之盐,百斛——!”
最后一个“斛”字音尚未消散,一种与殿内氛围格格不入的声音便从殿门洞开的阴影处沉重地传来。
不是力士抬动巨木石方那种浑厚的、带有呼吸节奏的沉重脚步声。
也不是抬动牲畜笼那种混杂着喘息和低哼的低微喧嚣。
而是一种刺耳的、细碎冰冷的摩擦声。那声音像是无数细小的冰晶或者粗糙的金属碎片被强制性地挤压、刮擦、拖拽,发出“滋啦……咔咔……”的声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绝非善类的、纯粹而令人牙根发酸的物理侵彻感,粗暴地撕开了殿内所有由香炉、木料、栗果、生鱼构筑的脆弱感官平衡!
四个身影,裹在厚重到不露一丝缝隙、光泽如同凝固墨汁的玄夷鲛鱼皮甲中的力士,踏着殿内淤积的薄薄水层,以一种异常沉重而机械的步伐抬入一个长方形的巨大物件!
那东西的形状只能大致辨认为长方形,但它整体的观感却远非规则容器!其表面如同由亿万枚微小、锐利、坚硬的鳞片或锐利的黑色晶体相互挤压、堆叠、融合而成,凸凹起伏,棱角狰狞,闪烁着幽暗不可测的光泽!光线落在上面,仿佛被瞬间吸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能吞噬所有光芒的无底漆黑!只有当力士沉重的脚步踏下,导致箱体微微震颤,或是殿内摇曳的火光恰好划过某个尖锐转折的表面棱角时,那死寂的漆黑便会骤然爆裂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犹如深藏在大洋最深处、在极端黑暗中被鬼火般生物骤然扫过的眼眸反光般的——青碧色冷光!
更为致命的是,一股无法阻挡的酷烈寒意和浓重到令人喉头瞬间紧缩、仿佛要被塞进一把盐粒的咸腥气息,如同决堤的冰洋之水,汹涌灌入!
这股气息截然不同!它不像艾烟的柔苦带着安抚,不像木材的清香带着生机,不像矿物的燥烈带着土石之力,也不像鱼腥的腥气带着生鲜活力。它是纯粹的、极致的寒与咸的混合体!如同一把在万年冰窟深处铸造、又浸泡在浓缩的海底卤水中的锋利凿子,带着沉积了不知多少亿万年水压的威压和彻骨的陈腐咸腥,强硬地、不容置疑地撕开了大殿内所有试图维持和谐氛围的气味屏障!
它冰冷地蔓延着,沉淀着。殿角的炭火盆似乎都黯淡了几分。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抽干了水分,只剩下这来自世界最底层的、代表死寂与浓缩的死亡之盐的气息。
玄夷使者,如同他的祖辈一样,全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漆黑紧致的、具有流线型的鲛鱼皮鳞片制成的衣物中,脸上覆盖着只余两个深不见底的眼孔的鲛皮面具,宛如从深渊走出的使者。他自始至终沉默无声,此刻却踏着无声的步点,如一道融入背景的墨线,走到那箱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玄盐旁。他微微抬起头,那空洞的、幽深的眼孔穿透了缭绕浓密得如同实质的白色香烟雾障,冰冷地、笔直地,射向高踞宝座之上的泄。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那浓烈纯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深渊寒气,以及那无法形容的、浓缩了海底墓穴气息的极致咸腥,以那箱玄盐为核心,持续不断地向四周扩散、蔓延、沉淀。他的姿态里没有丝毫臣属的恭顺,反而带着一种无形的质询。那空洞的眼孔,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不是我来朝觐你这陆上的王,而是你这干燥的、在湿朽中挣扎的宫殿,必须回应这来自深寒大洋最底层的凝视。
那一刻,泄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瞬间爆发的巨大力量而绷得发白!袖中那只冰冷坚硬的青铜鸟喙符节,其表面那些尖利的、诅咒般的微小凸起与刻槽,狠狠地、毫无缓冲地硌进他掌心最柔软的皮肉之中!带来一阵撕裂皮肉般的锐痛!
这突如其来的锐痛,像一道强电流,猛地穿透了泄一直努力维持的帝王表象,瞬间激起了深埋在心底最深处、被无数层礼仪与意志掩盖的、对父亲芒王最后的恐怖记忆碎片——
那条被无数绳索拖曳入巍峨宫城的巨鱼!那庞大如山的躯体上流淌的污秽的、带着荧光的粘稠绿浆!
那双毫无生命迹象的巨大鱼眼深处,镶嵌着的、如同巨大诅咒印章般的冰冷残骸——一块形状扭曲、散发着同样青碧幽光的青铜碎片!那光泽,与眼前这箱玄鳞盐在幽暗中所爆裂出的青碧光如出一辙!是同样冰冷、同样深邃、同样来自非人的、死亡的深渊!
芒王俯视着巨鱼残躯时,面具下露出的嘴角扭曲着,呈现出的那种混合了极致痛苦、狂喜、迷醉与彻底疯狂的扭曲笑容!
以及,那巨鱼最终在祖父寝宫外的水泽池中,在无数秘药的催化下,在高温与强酸的共舞中,猛烈地挣扎、尖叫、腐蚀、溶解!那恶臭,那弥漫开来的、似乎要将整个王宫拖入无尽污秽的、由血肉、鱼鳞、内脏、金属和秘药共同炼制出的终极腐败气息……
这些被他强行压制、试图遗忘在记忆淤泥深处的恐怖景象,似乎在这一瞬间,被眼前这箱玄盐所散发的冷酷咸腥气息猛烈地勾扯、翻搅出来!仿佛一只冰冷的深海水鬼之手,将他拖回了那个充满腥臭、诅咒和狂热呓语的噩梦之夜!
掌心鸟喙带来的尖锐痛楚,混合着被血腥记忆冲击带来的心悸,几乎让他呕出来。他强行收紧喉间的肌肉,将那一点由符节触痛引带起的、混合着极端厌恶和未知恐惧的恶心感硬生生压回黑暗的胃囊!他的下颌线条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硬弓。
寂静在大殿里蔓延,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座上。
终于,在短暂的、如同一个纪元般漫长的沉寂之后,泄的声音在充斥着各种气味和无形压力的殿内沉沉响起:
“玄夷之贡……” 他的声音略有些飘忽,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但终究维持住了帝王应有的那份掌控全局的庄重,“……厚重。”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咀嚼这“厚重”二字在此时此刻的真实分量,“纳入府库。”
他同时挥袖的动作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雍容气度,袍袖宽大而顺滑地拂过面前冰冷的青铜案几边缘,发出布帛与冰冷金属摩擦的轻微“沙”响。这声响轻微,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划破了由玄盐带来的瞬间死寂。
侍立在御座左下侧的大宗伯,一直保持着恭谦而低垂的姿态,在他目光扫过大殿中央那口散发着令灵魂窒息的寒咸之气的玄盐箱时,他那双阅尽世事的苍老眼眸深处,倏然掠过一丝比千年玄冰更为锐利的锋芒!如同冰锥刺破水面!
他是整个夏都王畿中,硕果仅存、真正完整经历过槐帝的权术峥嵘、芒王时代的狂热恐怖与泄之朝这沉闷压抑现状的老臣。仅仅是一瞥,那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刀斧反复劈凿过的老脸上,每一条深刻的纹路似乎都在一瞬间绷紧、抽动,如同冬日山谷中枯槁的树藤,在表面平静下无声地蓄积着足以勒断骨头的巨大力量。那不仅仅是惊惧,更是一种混合了极深阅历的、对某种熟悉的、灾难性气息骤然复归的致命警惕!
王宴设在了占地最广的宴飨殿。巨大的空间被连日的雨水沁透,高大的拱顶下回荡着水珠滴落的嘀嗒声,敲打着沉闷的空气。殿宇深处,几个巨大的、以整块青石雕凿成的木炭火盆在角落熊熊燃烧,赤红的炭火放射出灼人的热浪,蒸腾出浓烈的烟火气。这灼热的气流与殿内浓重湿冷的水汽激烈搏斗着,形成一片朦胧的水雾地带,视线穿过其中,人影物象都微微扭曲变形。
湿漉漉的石板地面似乎不是来自雨水浸透,而是来自大地深处不断沁出的阴湿寒气。赤脚的低阶侍者捧着沉重的食盘或酒器,脚步匆忙地在光滑的石面上移动,寒气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他们的脚心直窜脊骨,让他们不自觉地哆嗦。
宴席上的珍馐,多以新进贡物为主材,以彰显王恩浩荡及四夷咸服。殿角炭火旺盛处,几位庖人正手持长杆,专注地炙烤着阳夷进献的肥美河鱼。被剖开的鱼身紧贴着通红的炭火,鱼脂滋滋作响,不断凝聚成大滴大滴滚烫的油珠,旋即炸裂坠落,“噼啪”爆响中升腾起浓郁的金黄色烟雾,带着焦香鱼脂特有的、充满肉欲的霸道香气,混合着木炭烟火气,在潮湿的水雾中强势地弥漫开来,成为这场宴会最直观也最粗犷的感官刺激。
巨大的宴席上,摆放着赤夷进贡的、由整块暗红色砂石雕凿而成的大圆酒樽,个个沉重敦实,形如硕大的矿槽。殷红的酒浆倾注其中,在周围炭火的映照下,那液体在粗粝的石槽内流动、碰撞,发出沉闷声响,闪烁着如同地底熔岩般的诡异红光。
镶嵌着螺钿漆彩的硕大陶盘中,高高堆叠着白夷的毛栗。果实已蒸熟剥壳,金黄油亮的栗肉堆垒如山,散发着植物淀粉在熟透后形成的、温暖甘甜的香气,如同大地母亲的慰藉,中和着肉与酒的浓烈。
泄王高踞主位,身前横陈着一张特殊的桌案——由风夷所贡整根巨木原木直接剖开、挖凿而成的巨大盘碗!厚重的木质边缘还保留着树皮原始的肌理和形状,碗内壁被反复涂抹的油脂浸润渗透,呈现出深沉油亮的棕褐色泽,原始而粗犷。碗中盛放着庖厨精心炮制的各式菜肴。
泄频频举起同样由风夷巨木制成的粗犷酒杯,向下方分席而坐的六夷使节朗声致意。声音洪亮,中气似乎显得很足,带着王者的豁达与雍容。但这声音在空旷潮湿的大殿里回荡,却总带着一丝难以彻底摆脱的虚空感。
座下的六夷使者神态各异,共同构成一幅权力的浮世绘。
风夷的使者最为苍老,须发如同秋后被野火燎烧过的荒原,灰白干枯,杂乱无章。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劈斧凿,刻满了风霜雨雪和长途跋涉的痕迹。他恭敬地低垂着头,应和着泄王的每一次举杯。只是每当其低垂的眼皮抬起,目光无意间扫过大殿墙角那几株用巨大陶缸种植的、从祖父槐帝时代起就陈列于此、象征着某种庇佑的槐树盆栽时,他那深陷的眼窝底部,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灰败与凄凉。那几株当年枝叶繁茂、象征生机的槐树,如今在殿中潮热水汽的熏蒸与炭火燥热的夹击下,树叶焦黄蜷曲,枝干呈现出枯朽的干裂,散发出的不是木气,而是一种近乎垂死的衰败气息。风夷使者的目光与枯槐相遇的瞬间,那种同被时代之浪冲刷至岸边、即将被沙砾掩埋的命运认同感,清晰得令人窒息。
白夷使者则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白陶俑。他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如同浸水后揉搓过度而失去弹性的生面团,眉眼之间的界限也有些模糊不清。眼神始终空洞地平视前方,仿佛没有聚焦点,透着一股无欲无求、却又令人不安的失魂般的漠然,仿佛他的灵魂已与这繁冗的宴席隔绝。
赤夷使者则呈现出另一极端。他竭力挺直脊背,高昂着头颅,试图表现出无比的荣耀与忠诚。然而那亢奋绷得太直、以至于颈项上暴突的、扭曲的筋脉纹路,像数条被强韧渔线勒紧的兽喉,肌肉的虬结与血管的贲张几乎要撑破皮肤,显露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力竭之态和近乎病态的激动。
青夷、黄夷的使者相对沉稳,但眼神深处同样隐藏着对局势的审慎与忧虑。
当那口沉重的、散发着深海寒意的玄盐木箱被四名玄夷力士小心翼翼地抬入大殿角落、安放在泄王指定的“供王随时赏鉴”之处时,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蕴含暗流的冰石。
一直如同雕像般沉默伫立在箱子旁的玄夷使者,终于动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只死寂的黑箱,步子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冻结的冰面之上。诡异的是,殿内喧嚣的热浪以及杯中酒浆逸散的气息,在靠近那黑色箱子方圆三丈之内,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冰冷屏障隔绝在外。箱子周围成了一个独立而寒冷的领域。
使者走到箱边,伸出覆盖着细密漆黑鲛鱼皮鳞的右手。他的手动作缓慢而稳定,毫无犹豫,径直探入那箱口上方无形的、似乎由极寒构成的微光中,伸入了死寂箱体的内部。那动作的幅度和姿态,宛如一个深海归来的潜行者,在绝对的黑暗与高压中,熟练地攫取着隐藏于海床深处的某种禁忌之物。
片刻后,他的手指缓缓地、以一种刻意示予他人的姿态,从黑暗的箱体中探出。拇指与食指尖端,捻着一小撮细碎的物品。
当所有人看清那东西时,心中俱是一凛!
那绝非王廷府库中常见的、大块灰白结板的粗盐!也非中原河谷地带所产的、颗粒相对粗大的盐粒!
那物细小到了极致!每一粒都不过黍米之半,甚至更小!它们是如此微小,却又锐利!棱角分明尖锐,如同微缩到极致的破碎冰凌,闪烁着坚不可摧的、纯粹矿物的冷硬光泽!
更令人心悸的是它们的色彩与光芒!在被那鲛皮包裹的指尖夹捻的刹那,这些数不清的细碎晶体,竟然如同活物般,在殿内炭火通明、油脂燃烧摇曳的火光下,无声地爆闪起来!
闪烁的并非寻常盐晶那种略显浑浊或单调的光泽。每一次明灭,都爆射出极其纯粹、极端森冷的碎青与碎金交织的强烈光点!那光线毫无温度,冰冷锐利,仿佛蕴藏着极冻深渊中凝结的闪电核心!这无数细小光点在使者被黑鳞覆盖的指尖上方三尺处交汇、跳闪、湮灭、再炸射!形成一道微小却足以刺穿所有人视网膜和神经的、不断变幻的寒光利刃!
伴随着这非自然寒光跳跃的,是那股浓烈到极限的咸腥气息的猛然爆发!它不再仅仅是之前的弥漫,而是仿佛具有了强大的攻击性,带着一种可怕的酷烈意志,如同亿万根无形的盐晶冰针,同时刺入宴席上每一个人的口鼻咽喉,带着一种仿佛能瞬间穿透血肉、抽干所有生物体内水分的、纯粹矿物层面的死亡威胁!这气息压盖了一切烤鱼的浓香、栗果的甘甜、酒浆的醇厚、炭火的暖燥!
玄夷使者第一次开口,声音透过那包裹严实的面甲发出,沉闷得如同在幽深洞窟的石壁上滴落的水珠,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直接穿透喧嚣刺入骨髓的冰凉穿透力:
“主上!” 他微微转动手腕,让指尖跳跃的万千碎星寒光更加醒目,“此溟海之精,性最——” 最后两个字尚未出口,如同命运之神掷下骰子,意外骤生!
“酷烈——!”
就在那“酷烈”二字从玄夷使者面具后方吐出的瞬间——
“哐啷——!!!!!!”
一声足以震破耳膜的、尖锐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金属与硬物剧烈撞击、瞬间爆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大殿中短暂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巨大的声响攫去!
只见侍立在亢奋昂首的赤夷使者身后的一名年轻侍者,脚下似乎正踩中了一块石面因长久水汽浸透而覆盖着特别湿滑、几乎看不见的苔藓!也许是因大殿角落新添了巨大火盆和重物导致地面升温不均,那块苔藓下方的水汽蒸腾得格外活跃,使得石面湿滑异常!
侍者双手正捧着一个盛满了殷红如血酒浆的巨大赤砂石酒樽!他全身的重量加上那沉重酒樽的巨大惯性,使得他整个人如同一个失控的木偶、一个被无形丝线疯狂拉扯的提线人偶般,猛地向前、向着玄夷使者所在的方向扑倒下去!
沉重的、价值不菲的赤砂石巨樽如同被灌注了邪恶力量,脱手飞出!
里面殷红浓稠如血的酒浆,在侍者剧烈前扑的离心力下,泼洒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而腥红的弧度!如同在空中骤然爆开了一朵巨大、粘稠、充满不祥意味的血罂粟花瓣!酒浆四散飞溅!
而那厚实笨重却有数十斤重的赤砂石巨樽本身,则划破沉闷的湿空气,划过一道低矮却带着恐怖动能的弧线,不偏不倚,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充满恶意的手掌狠狠掷出——挟着风雷之势,狂暴无比地贯砸向——
正捻着那撮跳跃着碎星冰寒光芒的“溟海之精”的玄夷使者的右臂!
时间凝固了十分之一瞬。
沉重的、带着棱角的赤砂石酒樽,狠狠撞击在玄夷使者覆盖着坚韧鲛鱼皮鳞甲的右臂之上!
咔嚓!——砰啷——!!!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那厚重的石樽,如同脆弱的陶罐般瞬间崩解!无数大小不一的、带着新破裂口的锋利赤砂石残片,如同战场上被劲弩射出的石簇,裹挟着淋漓的酒浆,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向四面八方激射迸溅!场面惊悚绝伦!
其中一块边缘锐利如同斧刃的、巴掌大小的石质残片,恰如一道迅疾的暗红闪电,带着溅开的血红酒浆,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刁钻角度,“嗖”地一声,精准无比地削过了玄夷使者右手——那捻着“溟海之精”的——食指尖端!
“噗嗤——”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切割声!
足以抵挡深海暗流与大型水兽撕咬的坚韧鲛鱼皮鳞甲,在这突如其来、力量与精度都诡异得超出常理的物理冲击下,竟如同柔韧的薄皮纸般,被那飞溅的石刃瞬间削断!
一截覆盖着漆黑细鳞、连着半片苍白坚韧指甲的指尖——以及被它捻着的、爆闪青金寒光的几粒细碎“溟海之精”——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带得离体而起!裹挟着几点从切口处迸射出的深绿色浊液,向上方翻滚着抛飞出去!
与此同时,殷红如血的酒浆如同黏稠的岩浆瀑布,泼洒在玄夷使者半截小臂、右臂乃至半边身体覆盖的漆黑鲛鱼皮鳞甲之上!酒浆与冰冷的深色鲛皮猛烈碰撞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类似生铁锈蚀后又被浓盐水浸泡、剧烈反应所逸散出的腥燥气味!带着微弱的、令人喉头发痒的“滋滋”响声,猛烈地蒸腾起来!弥漫开来!
绝对的死寂!
就在那石樽爆裂的瞬间,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扼住了整个宴飨殿!
所有的喧嚣——劝酒的客套、咀嚼的声响、庖人拨动炭火的噼啪、鱼脂滴落爆开的滋滋、酒浆在喉咙滚动的声音、甚至殿外雨水敲打承露盘的规律节奏——都在这一刻被那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和四溅的碎片无情地撕裂、冻结!
时间的流动似乎变得粘稠而阻滞。
赤夷使者那张先前因亢奋而紧绷、脖颈青筋暴突如同勒紧兽喉的脸庞,此刻骤然变成了灰白的石质面具!暴突的筋肉因极度的惊骇而瞬间僵硬扭曲,眼珠惊恐地暴凸出来,死死盯着自己身后那处失控带来的、几乎摧毁一切的灾难现场,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绝望空洞。
风夷使者眼中那份长久以来如枯木同朽的灰败与疏离,在这一刻被完全惊惧所填满,仿佛被一道寒气从头顶灌入骨髓,枯槁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如同朽木被烈火瞬间点燃时的狰狞裂纹。
白夷使者那张一直如同浸水白陶般毫无表情的面瘫脸,第一次有了属于活物的剧烈反应!他的嘴角猛地、不自然地抽搐着,如同被强行塞入了一根烧红的铁丝,肌肉的痉挛不受控制地蔓延至半边脸颊,眼中那长久以来的空洞被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恐惧瞬间点燃。
青夷、黄夷的使者惊得同时从席位上霍然站起!带倒了面前的杯盘!酱汁菜蔬泼洒一地!
端坐于上首的泄,宽大的王袍袖口之下,那只握着青铜鸟喙符节的手在旁人视线之外猛地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咔”响!冰冷的、布满诅咒般凹凸刻痕的鸟喙形状,在他紧握的掌心皮肉内剧烈地摩擦、切割,尖锐的棱角仿佛带着父亲的冷酷意志,要刺破他最后一层防御的皮肤,将他彻底撕裂!就在这极度紧张、血脉偾张的刹那,他甚至感觉到自己高台座下那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那里铺着吸水的麻垫),几滴被这惊变震荡出的冷汗,从绷紧的肌肉深处渗出,无声地滴落在冰冷潮湿的石面上,瞬间就被那早已吸饱水汽的地材吞噬无踪!
玄夷使者,成为风暴的中心。他,纹丝未动。
不闻痛呼。
不见暴怒。
他仿佛一尊被冻结的墨玉雕像,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稳感,将被削去半截、断口正不断渗出深绿色粘稠如墨汁混杂着腐败青苔汁液般浊液的右手食指,平举到了自己眼前。
粘稠的深绿浊液在锋利的石刃切割出的伤口断面上不断渗出、凝聚成大滴、缓慢拉丝、然后滴落在脚下洇染开血红酒浆和石粉的地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啪嗒”声。
那覆盖着鲛皮面具的脸孔,如同最精密的机关装置般,无声地、缓缓地转动,转向了灾难的源头——那名在爆裂声中应声瘫软在湿滑冰冷石板上、浑身溅满自己泼洒的猩红酒液、如同被抽去骨头的软泥、只剩下惊恐得牙齿剧烈咯咯碰撞声响的赤夷侍者。
玄夷使者空洞的眼孔,穿过凝固如坚冰的空气,穿过浓烈刺鼻的腥燥铁锈与酒浆混合的怪异气息,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了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那目光中……没有暴怒!
只有一种来自万米海沟之下、足以冻结沸腾岩浆的酷寒!一种漠视一切生命、将血肉灵魂瞬间冻成齑粉的、纯粹的、属于深海的冰冷死亡意志!这目光,比任何咆哮更可怕!
“拖下去。”
泄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死寂,如同冰冷的铁块撞击在青石地面上,没有丝毫起伏的波纹,精准地覆盖、碾碎了侍者因极度恐惧而剧烈打颤的牙齿碰撞声。
两尊如同精铁铸就的殿前甲士,如同幽魂般从巨大的石柱阴影后闪现。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一人一脚踏住瘫软侍者的后背,冰冷的铁靴将他几乎按进冰冷的泥泞酒污里;另一人迅捷地弯下腰,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侍者后颈处的衣领,如同拖拽一条断了脊骨的濒死野狗,毫不费力地将那个还在徒劳挣扎、发出微弱如同蚊蚋般哀鸣的身体拖离地面。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侍者被拖行着,在湿滑石面上留下一道污浊而绝望的拖痕,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殿外无边黑暗风雨的侧门廊道之中。
大宗伯一直端坐如山,他那经历过无数血火与宫廷诡谲的身躯,此刻却难以察觉地僵硬了一下。如同朽木内部瞬间冻结成冰。在他那老朽的耳廓中,当“溟海之精”四字从玄夷使者口中发出时,已然如同受惊的野兔般微微翕动!此刻,当那截指尖裹挟着断甲与那几粒象征不祥的碎盐落向尘埃的刹那,当那股酷烈到能凝结灵魂的咸腥气息强势穿破酒液的腥燥与殿宇的潮闷、如同毒藤般开始蔓延之时……他深埋在层层厚重朝服下的、如同古龙化石般的脊柱骨缝间,似乎骤然被一丝冻结万载玄冰所凝聚成的寒气侵入!那绝非凡尘的寒意!
那是属于玄夷深处某种意志的无声警告?
还是当年那条被亵渎的“鲲”、那座被强行填埋却依旧渗漏出无尽腐臭的“圣痕”之下,某个更古老、更沉眠的深埋之物,被这酷烈的气息唤醒后,所吐出的第一口灭世的诅咒寒息?
这念头刚刚升起,就如同毒藤缠住心脏,大宗伯立刻强迫自己停止深究。那代价,他承受不起。
王庭深处,万籁俱寂。暴雨依旧在外界肆虐,但在此处,只剩下一种被巨石镇压、深埋水底般的死沉。
幽深的回廊七拐八绕,最终连通着一处偏僻宫室背后的夹墙。夹墙之上,一道被巧妙伪装的石门沉重地滑动开启,泄露出门后更浓重、更纯粹的黑暗与寒气,瞬间将身后廊道里那点稀薄的灯火和残存的暖意吞噬殆尽。
这里是靠近祖父槐帝陵寝废址的一处极其隐秘的窖穴。据说曾是为槐帝营造陵寝时开凿的某个备用石料储藏处,后因其位置阴僻,被芒王选定为某种秘密仪典的场所。入口隐藏在一块巨大浮雕石板之后,内部逼仄、幽深、曲折,仿佛延伸向大地的脏腑深处。
秘窖之内,湿冷如同万载不化的冰窟。洞壁并非完全开凿自岩石,许多地方是原始的、带着湿气的土壁。无论石还是土,都在不断渗出冰冷的水珠。这寒气并非来自雨水的渗透,更像是从大地骨骼深处、从沉积岩的孔隙里、从远古海洋地质层中析出的永恒阴寒。四壁之上,水珠来不及流淌便已凝结成一根根细密的冰棱,如同倒垂的无数獠牙,散发出浓烈的、属于深埋地底的岩石核心和土壤核心的阴冷腥咸之气,混合着远古时代的盐矿气息。空气冰得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锋刮过气管的微痛。
秘窖中央地面被刻意挖掘出了一个方形的浅坑。坑的内壁没有寻常泥土的粗糙,而是被一层暗色、粘稠、散发着浓烈如同腐烂海藻淤泥气息的油脂涂抹、反复夯压得光滑坚固。那油脂发出类似鱼烂深沼的腐败腥气,与洞壁的岩石阴寒腥咸交织,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埋葬过万年巨兽尸体的地穴气息。
坑内,平躺着一个早已断绝生息的躯体。正是那个失手打碎了赤砂石酒樽、惊扰了玄夷使者、并造成断指之祸的年轻侍者。他赤身裸体,冰窖的寒气将他原本温热的皮肉快速凝结,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泽,如同被冻结的河流。凝固在他脸上的,是人生最后时刻极致的惊恐与绝望,肌肉扭曲,双目圆睁却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倒映着洞顶那点点冰棱反射的微弱光斑。
泄,这位大夏王朝的王,面无表情地伫立在坑边,如同另一尊冰冷的雕像。他脚踩在浅坑边缘湿滑冰冷的夯土上,那泥土被油脂浸透,触感滑腻黏脚。王袍上象征天地的玄黄纹饰在洞中微光下,如同几片失色的符记。
左侧垂落的宽袖掩盖着他紧握那件青铜鸟喙符节的手。那坚硬的鸟喙形状正死死地嵌入他的掌心,传来持续而清晰的锐痛感,如同一个永不消失的冰冷烙印。他的右手指尖,却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物件——那是殿中意外发生时,从玄夷使者被削断的指端遗落下来的!一片覆盖着漆黑坚韧鲛鱼皮鳞的、大约半截拇指甲大小的断指甲!指甲片边缘带着粘稠的深绿色浊液残留物,底部粘附的皮肉边缘翻卷发乌,还有几点早已干涸变色的、猩红的血污点!更刺目的是,在这片指甲的内面,还牢牢嵌附着几粒细微的、如同砂砾般大小、此刻在秘窖幽微光线下依旧反射着令人心悸的、森寒青金光芒的玄鳞盐碎粒!
秘窖更深沉的阴影里,几个同样被厚重深色斗篷裹挟得密不透风的人影在无声地活动着。他们是这禁忌之地的守护者,亦是执行者。他们的动作有些吃力,抬着今日方才送入府库、此刻已被再次打开的整箱玄鳞盐!
随着厚盖的开启,一种比先前在殿宇角落更强烈十倍的、纯粹冷酷的咸腥气息,如同无数把冰冷的盐晶匕首,猛地刺入这个密闭冰窟内的每一寸空间!箱内,在秘窖石壁上镶嵌的一盏微弱灯豆火苗的光晕下,那无数的细碎晶体,依旧在无声地、倔强地跳跃着亿万点碎星青光!棱角尖锐如针!寒气凝如实质!
人影们沉默着,如同最熟练的掘墓人。他们用巨大的、边缘粗厚的长柄木勺,开始毫不吝惜地、如同倾倒最不值钱的砂土般,舀起那价值万金、象征着一个神秘异族最大虔诚与诡异威胁的“溟海之精”!冰冷刺骨的细碎晶体倾泻而下,与秘窖的阴冷空气碰撞,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齿发酸的“沙沙”声。
第一勺玄鳞盐,如同来自深海的寒冰瀑布,落在了侍者青灰色的、冰凉的足尖上。
噗——
青金色的碎光在那僵硬的脚趾间跳跃、闪耀、沉淀。
然后是脚踝,小腿,膝盖……那些棱角分明的晶体颗粒粗粝冰寒,不断堆叠覆盖。尸骸那种带着死气的青色肌肤,与盐粒自身散发出的、带有奇异死寂幽光的青灰色泽在灯豆微光的映照下混淆、融合,几乎难以分辨彼此。粗硬冰冷的盐粒子无情地嵌入尸骸僵硬的肌肤纹理之中。
冰冷的“沙沙”声持续着,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爬行。盐堆覆盖到了腰腹、胸膛……覆盖层越来越厚,侍者原本就并不健硕的躯体轮廓在细碎的寒光覆盖下迅速变得模糊、肿胀、怪异。
当冰寒刺骨的晶体颗粒覆盖住胸膛、漫上咽喉时,侍者因临死惊骇而微张的、僵硬在绝望呐喊瞬间的口唇,成了玄盐侵入的通道!无数带着棱角、细小如同冰针般的盐粒,在堆积的压力下,无声地涌入那失去了任何抵抗力的口腔!瞬间填塞,向着喉咙深处、食道更深的黑暗滑落!
冰冷、咸涩到极限、混合着深海沉淀亿万年的矿物腐气和玄鳞特有死亡意志的味道,通过这敞开的门户,直接侵入、占领、侵蚀着这具死去躯壳的最内部!这不再是简单的覆盖,而是一种由外至内的矿物化、结晶化的亵渎过程!
最后一层厚厚的玄鳞盐被倾泻而下,彻底淹没了侍者那张凝固着最后恐惧的脸庞!
灯光豆如萤火,微弱地跳跃着。
就在那层细碎晶粒覆盖头颅、彻底将面孔吞噬的瞬间,一个极其诡异、足以让目睹者疯狂的画面出现了!
那些棱角锋利、散发着死寂寒光的细小玄鳞盐晶体,在涌入侍者那双因恐惧而圆睁、此刻已空洞无物的眼窝时,并未完全填平凹陷,反而在眼窝那浅浅的凹陷处沉积、堆砌。在微弱的灯豆火苗摇曳的光线下,那些密密匝匝、紧密排列、每一个都在反射着幽微青金光芒的晶体棱面……竟如同一双双冰冷、细小、毫无情绪、永恒凝视着上方虚空的……虫瞳!亿万只!
细微的、冰冷的、纯粹物理反射形成的青金光芒,在这亿万“虫瞳”的棱面上无声地流转、炸闪!再迅速湮灭于盐堆深处的绝对黑暗!明灭之间,仿佛有无数灵魂被盐晶禁锢,挣扎出的最后一点冰冷叹息!
泄如同一尊矗立的黑色岩石,就站在那不断增高的盐堆旁,目光穿透幽暗,死死凝视着那堆青金碎光在那张早已不成人形、被棱角盐粒彻底覆盖扭曲的头颅区域上闪烁跳跃。他的感官被彻底地、无情地冲击着。
袖中紧握的青铜鸟喙符节,其冰冷尖锐的喙尖,正以极大的力量、深深地、持续地嵌在他的掌心软肉中!那被无数微凸点和刻槽刮擦带来的细微而持续的锐痛,如同尖锐的钢锉在磨着他的神经!
那切肤的锐痛,正持续不断地与秘窖里浓重到令人肺叶几乎冻结的窒息气息交织、搏斗!盐粒堆如山,散发出的酷咸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亡魂吐息!尸骸深处因极度寒冷而更加浓烈的尸腐气在冰冷的盐层下艰难透出!脚下泥土被那层特意夯入的鱼烂油脂反复侵染所散发的腐臭淤泥气息,黏腻如附骨之蛆!
无数矛盾的、恐怖的、诡异的感官刺激汇聚成一个冰冷的漩涡,冲击着他的意志。
泄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股混杂着极致死亡沉淀、矿物威压、还有地穴朽烂油脂的混合气息,如同剧毒的活物冰蛇,凶猛地钻入他的鼻腔!直刺咽喉!冲入肺腑!那浓烈的咸腥带来一种如同烧红烙铁烫灼气管和肺部的、难以忍受的剧痛刺激!
这纯粹的、强烈的物理性的痛苦,是如此尖锐,如此清晰,如此不容置疑!
这痛苦像一柄巨大的冰锤,瞬间将他内心残存的、在高台之上因酒樽爆裂、玄夷断指而掀起的、那点微弱如同虫豸般的心慌意乱,彻底地碾压!粉碎了!抹平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痛苦中滋生、蔓延,如同剧毒沼泽中的腐生菌丝。
掌中被符节棱角压迫、切割带来的锐痛!
喉管肺腑中被深渊咸腥灼烧带来的酷烈!
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强烈的痛苦,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在他体内疯狂地绞缠、撕咬!
在这极致的、几乎超越肉体承受极限的痛苦交织下,泄嘴角边缘那紧绷的肌肉,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在那被幽微光影切割得明暗不定的面庞上,竟似掠过一丝……扭曲的、几近迷醉的快意?一种仿佛能通过承受这非人痛苦而短暂触摸到某种掌控感,一种凌驾于恐惧之上的、畸形的安宁!
秘窖深处,阴寒彻骨,连空气似乎都凝结着细微的冰晶。覆盖在侍者尸体上那层厚厚堆积、还在无声闪烁跳跃着亿万点冰冷碎星光芒的玄鳞盐之冢,在四壁无数渗水形成的冰棱细密反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景象:那不再仅仅是一堆盐粒,而更像是一具覆盖在死亡之上、自身却仍在无声流转着亿万星辰、披挂着冰冷活体鳞甲的怪异魔物!
泄缓缓抬起了他右手中那半片残留着深绿色浊液、嵌着几粒闪烁青金光芒碎盐的鲛皮断甲。指尖稳定,不带一丝颤抖。他将断甲上粘附的几粒碎盐粒,如同在某种至高的祭坛上播撒星辰般,小心翼翼地、精确地抖落在眼前盐堆——那堆已经完全吞噬了侍者头颅的最高处。
叮…叮…当……
几粒盐粒落入庞大盐堆的轻微碰撞声,在这死寂得连鬼魂都屏息的幽深秘窖中,清晰得如同巨钟轰鸣!碎盐粒瞬间融入盐冢深处,那点青金的冷芒在没入黑暗前骤然爆闪!如同黑暗中蛰伏的冰冷毒蛇,倏然睁开了无数细小的、残酷的眼睛!吐出了剧毒的信子!爆发出瞬间刺穿灵魂的寒光!随即,那光芒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与酷寒湮灭,归于永恒的冰冷死寂。
秘窖深处,只剩下盐粒微弱的反光、冰棱冷凝的滴答声,以及那王在极致痛楚与掌控交织之下的、悠长而冰寒的呼吸。
新冢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