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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氏部族营地,坐落在两山怀抱的河谷腹地。此刻,营地周围的气氛凝固如铅,仿佛暴风雨前夕凝滞闷热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飘散着难以消散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混杂着河水腐坏的腥臊。这并非错觉,三天前那场惨烈的搏杀,已将这片生机盎然的河谷化为了焦土。

女曦,女娲氏年轻的族长,蹲在沾染了暗褐血迹的草地上。她身形修长,四肢充满力量感,即使蹲踞着,也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雌豹。她纤细却布满厚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轻轻抚过草丛下那片早已干涸凝固的暗红色印记。阳光穿透稀疏的云层洒落,那血迹在光照下竟折射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暗红光泽,无声地诉说着三日前那场疯狂的厮杀。

三天过去了,死亡的阴影依然盘踞在这片曾经丰饶的河谷不肯散去。浑浊的河水不再歌唱清越的调子,而是裹挟着碎骨、腐肉和凝固的污血,以一种粘稠滞涩的姿态流淌。秃鹫,这群天空的肮脏清道夫,在染血的河岸上方盘旋、俯冲,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利唳叫。它们油亮反光的黑色羽翼划过寂静得过分的天空,锐利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上一动不动的残骸和角落里仍在绝望呻吟的濒死生物,等待着最后撤离的人类,好享用这场因战争而迟来的血腥盛宴。

“族长,统计完了。”一个声音在女曦身后响起,带着沉重的疲惫和撕心裂肺的沉痛。苍梧,二十岁的年轻战士,女曦最信赖的臂膀,拖着沾满泥泞和污血的双腿走到近前。他身形挺拔如岸边的青松,眼神原本如同淬火的精铁般坚毅,此刻却被深切的悲伤笼罩。从女曦还是女娲氏年轻的祭司时,苍梧就如影随形,如今女曦成为族长,他更是带领部落中最精锐的狩猎队,为了部族的生存与渺茫的荣耀一次次踏入险境,同女曦并肩作战。

女曦缓缓站起身,动作平稳却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她转过身,目光落在苍梧刚毅却难掩憔悴的脸上,那双如深邃幽湖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询问与深沉的担忧。

苍梧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都是死亡的味道。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我们……损失了九名战士。”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重伤六人,轻伤十七人。”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西方,那是共工氏溃逃的方向,也是不周山所在的方位,声音低沉下去,“共工氏那边……”他沉默了几秒,仿佛难以启齿那由血肉堆积的数字,“河谷内清理出来的……至少留下了三十具尸体,还有更多可能被河水冲走或者……他们撤退时带走的。”

女曦的眼神骤然一凛,犹如寒冰在烈火中炸裂,一股剧烈的刺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九名战士!那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九条鲜活的生命,九张熟悉的面孔,是与她一同在这片残酷天地间挣扎求生的兄弟姐妹。他们在篝火旁的笑语,在狩猎中矫健的身姿,在祭典上虔诚的吟唱,此刻都如刀凿般狠狠刻在她的记忆里。每一个名字都在她心中翻滚:岩虎,那个总是第一个冲向猎物的莽撞汉子;云鸢,部落里最好的短矛投手;青叶,他的歌声能让疲惫的战士重新挺直脊梁……如今都化作了冰冷的尸体,躺在了这片血染的土地下。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直起修长的身躯。河谷间的微风带着硝烟后的清冷和腐败的余味,轻轻拂过,撩动她汗湿凌乱、沾着草屑和泥点的鬓边碎发。她缓缓眯起那双闪烁着坚韧与智慧光芒的眼眸,越过浑浊流淌的血河,望向远方的天际。

夕阳,如一个巨大的、行将熄灭的火球,带着悲壮燃烧后残留的全部血色,正悬在遥远的不周山那崎岖狰狞的黑色轮廓之上,缓缓下沉,下沉。那座矗立在西天边界的石山,如同盘古开天时遗落的一截巨椎,光秃秃,嶙峋嶙峋,几乎寸草不生。在落日熔金般悲怆的余晖浸染下,它呈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苍凉与孤寂。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俯瞰着千年的岁月流转,见证着神人初分、族群兴衰的无尽轮回。如今,它成为了战败者共工氏败退的方向,也成为胜利者女娲氏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三天前那场惊心动魄、近乎疯狂的战斗画面,如失控的潮水般在女曦脑海中奔涌闪回。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似乎仍在耳畔炸响,那是绝望与暴怒混合成的灵魂嘶吼,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数百名战士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挥舞着沉重的石斧、磨尖的木矛、投掷的石块,在狭窄的河谷入口与河滩地上碰撞、绞杀。阳光下,石斧劈砍时飞溅的汗水和血珠如猩红的珠帘,每一次沉闷的撞击声都伴随着骨裂的脆响和垂死的哀嚎。混战中,一个身影格外悍勇锐利——共工,那个年轻的共工氏首领!他身姿矫健如同河谷最凶猛灵活的豹子,眼神深处燃烧着烈火般的愤怒与不屈,即便部下死伤枕藉、败象已显,他依然像磐石一样指挥若定,嘶吼着鼓舞士气,带领残余的族人左冲右突,试图撕开女娲氏的包围网。

“他们逃得很狼狈,”苍梧的声音低沉地打破了沉重的沉寂,他依旧恭敬地站在女曦身侧一步之遥,继续汇报着观察到的细节,“丢弃了几乎所有的皮毛帐篷,砸碎了无法带走的陶罐,甚至……抛下了走不动的老人和受伤哀哭的幼儿,只带走了还能勉强拿起武器的青壮年和一些女人。那些被遗弃的哭喊声……直到半夜才渐渐消失。”苍梧的语气里没有多少胜利者的快意,反而透着物伤其类的沉重。他知道,今天是共工氏,明天或许就轮到女娲氏面对同样的绝境。

女曦的眉头深深地锁在了一起,如同两块被巨力压紧的坚硬磐石。她深谙这些围绕着水源、猎场爆发的部落战争,从来不是简单的你死我活,在冷酷的胜负背后,缠绕着无数无辜者的命运,牵动着整个部族乃至周边势力错综复杂的链条。按照这片大地上通行千年的血腥规则,胜利的一方有权带走战败方的所有非战斗人员——老人、孩子、女人,作为部落扩张的劳力、繁衍后代的工具,或是交换他族物资的筹码。然而,女曦却在三天前那个血肉模糊的黄昏,下达了一个让许多浴血归来的战士难以置信的命令——放走所有被留下的共工氏的老弱妇孺,严禁奴役或伤害。这个决定如同在火堆里泼了一瓢冷水,在短暂的死寂后,迅速在疲惫又亢奋的部落内部掀起了巨大的争议波澜。许多族人,尤其是亲历惨烈搏杀、目睹同伴倒下的战士,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在他们看来近乎懦弱的“仁慈”。

“赤松长老又来找您了。”苍梧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目光扫过静悄悄的河岸,“他带着十几个战士在营地入口等您,说是……必须立刻讨论猎场分配的问题。”赤松特意点明“带着战士”前来,其中的施压意味不言而喻。

女曦从鼻息间逸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那笑意未曾达到眼底,反而让她的眸光更显锐利与深邃,一丝凛冽的不屑快速划过。“猎场分配?”她咀嚼着这几个字,语气中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嘲讽。赤松,这位部落中年纪最长、号称掌握着古老知识与祖先意志的白发长老,在部落中拥有着根深蒂固的威望。但他同时也是对女曦这个年轻女性继任族长最为激烈、最为顽固的反对者。从他浑浊而精明的眼睛里,女曦读到的不仅是性别带来的轻视,更有对其“经验不足”、“妇人之仁”的刻骨嘲讽。如今,女娲氏刚刚击退了强大的敌人,用鲜血“证明”了力量,赤松又岂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谓的“猎场分配”,不过是包裹在冠冕堂皇之词下的权力之争,是他用来打压女曦威望、进一步掌控部落实际权力的一块踏脚石。

“告诉他们,”女曦平静的声线没有丝毫波动,如同脚下静默流淌的浑浊血河,“我巡视完营地,自然会回去。让长老安心在议事厅的火塘旁等待。” 她的目光并未收回,反而更加坚定地扫视着河谷的每一个角落,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河滩的淤泥,越过散落的折断武器和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草丛,看清这片土地未来命运的走向。这里,曾经是女娲氏与共工氏共同依赖的、富饶的共享猎场。往昔,春日草长莺飞,清澈见底的河流滋润着两岸丰茂的水草,成群的角鹿、麋鹿如同云朵般在水边徜徉,是大自然对两个艰辛求生的部落最慷慨的恩赐。然而,今年,那仿佛从远古神灵口中吐出的无情旱魃降临了大地。天空吝啬每一滴雨水,大地在烈日焦烤下裂开狰狞的口子,曾经丰沛的河水日渐消瘦、浑浊直至干涸。草地一片枯黄,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猎物越来越少,生存的绞索勒紧了每一个部族的喉咙。绝望和饥饿最终引爆了压抑已久的贪婪与恐惧,酿成了这场几乎将两个部落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血腥冲突。

苍梧没有立即领命离开。他罕见地犹豫了片刻,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有些艰难地、带着明显忧虑地开口:“族长,共工氏这次损失惨重,他们会不会……” 话只说了一半,但那未竟的言下之意已在他脸上铺展成一幅沉重的画卷——那是对复仇烈焰必然升腾的清晰预见。

“会不会卷土重来?会不会用更残酷的手段报复我们?”女曦平静地接过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头,她的目光依然沉静地投向遥远的不周山,仿佛能穿透那黑沉沉的巨大山影,窥见逃入其怀抱中的共工一族的动向。“当然会。那个叫共工的年轻人,”她的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双在战场上与她短暂对视过的眼睛,那火焰般灼热、冰凌般刺骨的恨意让她印象深刻,“他的眼神,我在战场最混乱的时刻也认得出来,燃烧的不是恐惧,而是能把整片天空都点燃的复仇火焰。这次溃败对他来说,绝不是结束,仅仅是仇恨的序章。”她的声音虽平缓,却蕴含着一种洞悉人性后的沉重笃定。

夜幕如同巨大的深色帷幔,从东方的天边悄然拉起,迅速而无声地吞噬了残留的霞光。河谷瞬间被蒙上了一层幽蓝的暮色,白昼的喧嚣彻底退潮,只余下河水流淌的呜咽和风拂过枯草的窸窣。遥远的山林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孤独的夜枭鸣啼,更增添了天地间的苍茫孤寂。

女曦和苍梧开始沿着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河岸向东折返,朝着女娲氏营地的方向走去。他们不再像来时那样谨慎地观察每一个血腥的角落,脚步放慢,沉重的倦意悄然爬上脊背。这片刚刚被鲜血灌溉的土地,每一寸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沿途可见折断的矛杆嵌在泥土里,破碎的陶罐碎片散落着,还有一些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兽皮袍子的残片,无声地控诉着三日前那场原始的疯狂。

走着走着,女曦的脚步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她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精准地投向河滩边缘被泥水半淹没的一小片枯败水草下面。那里有一块略微突出地面的、形状怪异的硬物,与周围的圆润鹅卵石截然不同。她弯腰,手指在冰冷的泥水中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硬邦邦、边缘尖锐的东西。她拨开覆盖的淤泥和水生植物的腐败残骸,一件沾满黏腻污物的器物露出了真容——一把石斧。

女曦手腕用力,将这把沉甸甸的石斧从泥淖中彻底拔了出来,拿到眼前借着微弱的星光审视。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这把石斧的形制,与她所熟悉的女娲氏战士使用的、厚重如门板的款式截然不同!女娲氏的石斧讲究沉重有力,斧柄较短,适合近身搏杀的瞬间爆发。而眼前的这一把,斧柄明显长出三分之一,握在手中时,平衡点更加靠后,挥击时需要更长的轨迹;斧面则狭窄许多,呈现出一种流线型的锐利感,更像一把用于劈砍和投掷的凶器。材质也显得更加细腻坚硬。

女曦下意识地屈起食指,用指腹极其小心地、沿着石斧的侧刃轻轻滑过。就在指腹与那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刃口接触的刹那,一股锐利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传来!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震惊。

“他们的武器……比我们的好太多了。”女曦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像掠过草尖的寒风,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忧虑。在这个弱肉强食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世界里,武器的致命性往往直接决定着一场战斗的胜负天平。若非三天前她凭借对河谷地形的谙熟,提前设置了埋伏点,又利用人数和地形优势对共工氏进行了包抄,正面硬撼的结果恐怕不堪设想!那年轻而凶悍的共工所展现出的组织和攻击力,足以让任何轻视他们的对手付出血的代价。

苍梧凑近一步,也仔细打量着这把造型诡异的石斧,脸上也罩上了一层阴霾:“玄女派出去的探子,十天前冒死带回来一个消息,据说共工氏的人在不周山西麓的一个深涧里,发现了一种……颜色发暗发绿的奇异石头。他们说那种石头比我们找到的最好的燧石还要坚硬得多,就像……像冬天的河冰一样硬。”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头砸进女曦心里。

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女曦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意味着共工氏在武器制造上,可能已经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掌握了一种她们尚未触及的资源和技术优势!如果女娲氏族依旧沿用着先祖传下来的方法打制粗笨的石器,不图改变,那么当下一次冲突不可避免时,等待她们的,极有可能是更加惨烈的失败,甚至……灭族之灾!

女曦立刻作出决断。她将手中冰冷的、沾着敌人血迹的怪异石斧郑重地递给苍梧,眼神里是猎手面对未知危险时的极致专注:“这把石斧收好,带回去。交给乌岩和他手下的几个老匠人,让他们放下手里所有活计,给我掰开、磨碎也要弄清楚这鬼东西到底是怎么做的!用什么石头?怎么打磨?怎么捆扎?”她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随后,她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片被沉沉夜幕笼罩的不周山轮廓,那里仿佛潜藏着无数秘密,“还有,立刻安排人手。从你的狩猎队里挑两个最机灵、最擅长跟踪、能像影子一样隐藏自己的人。给我盯紧共工氏溃退时留下的踪迹!我要知道他们现在躲在不周山深处的哪个旮旯里!他们在那里干什么?是在舔伤口,还是在……憋着更大的招?”不周山,那座险峻、贫瘠、充满传说与禁忌的石山,一直神秘莫测。共工氏主力选择了这个方向撤退,而非更平坦或有其他水源的方向,其中必有深意。

“已经安排了,族长放心。”苍梧连忙回应,语气笃定,“会议一结束,玄女就找到了我。她建议派两个人,最熟悉西边山林和鸟兽踪迹的黑獾,以及……那个鼻子比猎狗还灵的鹞子。他们俩今早天没亮就出发了,走的是北山脊那边的小路,能绕过共工氏可能设的警戒。”女曦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丝。听到玄女的安排,她那颗因战争和忧虑而始终紧绷的心,仿佛注入了一丝柔和的暖流。玄女,部落中最受尊敬的长者,掌握着草药、星象、物候和部落古老传承的智者。她的智慧如同黑夜里的星辰,无数次指引着女娲氏穿越灾荒、躲避瘟疫、度过漫长严酷的寒冬。在女曦心中,玄女就是支撑着整个部落精神穹顶的支柱,是最可靠的伙伴。

两人不再多言,借着星光沿着逐渐清晰的路径继续向营地前行。归途上,女曦的心绪并未因确认了探子派出而平静下来。河谷两岸,夜色下衰草离披,枯枝嶙峋,河水在暗处呜咽流淌着血与水混合的污浊。这本是养育生命的河谷,如今却像是大地张开的狰狞伤口。而她,女娲氏年轻的族长,无暇沉浸在自然的美景或悲哀之中。她的心神依旧被那锋利的异形石斧所占据,被共工那双怒火如熔岩的眼睛所灼烧,更被共工氏可能隐匿在不周山中酝酿的不详风暴所搅动。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火光和人声。一片背风向阳的山坡下,星星点点的暖黄色光晕撕破了深沉的夜色。那光晕的来源,正是女娲氏的定居点!厚重的木桩被深深打入地下,紧密排布,构成了一个坚固而整齐的椭圆形栅栏,它不像游牧部族的皮毡围挡那般脆弱,更像一道沉默守护着族人性命的坚实堡垒。栅栏之内,数十座圆顶的茅屋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屋顶覆盖着厚实的干草和经特殊处理的厚泥层,足以抵挡狂风暴雨和冬日的酷寒。每一座茅屋都代表着部族中的一个家庭单位,承载着延续血脉的希望与日常生活的烟火气。营地中央位置,一座比其他茅屋明显高大宽敞、结构也更为复杂的长屋赫然矗立——那是整个部落的心脏,集会议事、祭祀先祖、分发食物、举办庆典的大屋。其旁边,则是几个深埋地下的、用石头和特殊处理的黏土加固的地窖入口,里面存放着整个部落赖以过冬的宝贵食物储备——晒干的肉条、风干的野菜、珍贵的粟米、坚果等,堪称维系整个氏族存亡的生命线。

与逐水草而居、以放牧迁徙为生的共工氏不同,女娲氏在数代先祖的努力下,已经在这片相对富饶的河谷地带,开始了由游猎向半农耕半定居的艰难探索。这片营地,是他们渴望安定、追求更强生存能力的明证,也是他们拼死保卫的核心家园。

终于踏入了那道由粗大原木捆扎而成的寨门,空气中弥漫的烟火气、人声和一种属于“家”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短暂地驱散了女曦身上裹挟的战场腥风和冰冷的忧虑。然而,这种安抚并未持续太久。

营地中央靠近大屋入口的空地上,篝火熊熊燃烧着,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将周围攒动的人影拉得奇长无比,如同无数黑色的鬼爪在石墙上无声狂舞。火光映照下,一张张面孔清晰可见:饱经风霜的老人疲惫地蜷缩在角落;强壮或带伤的战士沉默地擦拭着武器,眼神闪烁不定;女人们在火边忙碌地翻烤着肉块,分发热乎乎的杂粮团和肉汤;失去亲人的孩子则窝在母亲或祖母的怀里,用惊恐又茫然的大眼睛望着燃烧的火焰。战争胜利的短暂亢奋早已被巨大的伤亡数字和眼前生存的艰难所取代,营地里的气氛沉甸甸的,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惶恐。

就在大屋那扇厚重的、由整根树干纵向剖开制成的门前,赤松长老果然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那里。老人身材干瘦,因为年岁的关系背部微微佝偻,拄着一根打磨光滑的骨杖。他脸上的褶子深如刀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有神,鹰隼般锐利。看到女曦踏着星辉走入营地核心区,赤松立刻挺直了他那本已佝偻的腰背,仿佛刻意要展现某种不屈的权威。他用手中的骨杖在地上重重敲击了三下,沉重的声音压过了周围的低声交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族长!”赤松的声音洪亮而高亢,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 他刻意加重了“所有人”三个字,目光扫过身后以及周围被声音吸引聚拢过来的族人,“现在,我们必须立刻、马上谈谈河谷猎场的分配问题!刻不容缓!”

赤松那带着命令和隐隐胁迫的语气,在女曦听来是如此刺耳。她停下脚步,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层更深的冷峻所覆盖。她没有立刻回应赤松,反而先不动声色地、如同最老练的猎人观察着兽群骚动般,锐利的目光快速掠过簇拥在赤松身边的人群。

除了一直围绕在赤松身边、如影子般忠诚的五六名精壮战士,更多的是一些被“猎场分配”这个词点燃了眼中贪婪火焰的普通族人!这些族人,有的刚刚失去兄弟或儿子,眼底还残存着悲伤,却又被对食物、对生存下去的极度渴望所覆盖;有的在旱灾中遭受了巨大的损失,急切地想要通过占有更多资源来弥补。他们交头接耳,望向西边那片象征着共工氏曾经富饶猎场的黑暗河谷方向,眼神中充满了赤裸裸的占有的欲望——那是对更多猎物的渴望,是对更广阔领地确保安全的幻想。人性的贪婪与恐惧,在这摇曳的火光中被无限放大。

女曦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赤松那张充满算计和自负的脸上。大屋里那簇象征部族核心的火焰正等着她。

“进来说吧。”女曦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人群的低语和火焰的噼啪声,带着一种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冷静威严,瞬间压住了场中的躁动。她不再多言,转身径直朝大屋门口走去,高大的身影在火光照耀下投出一道拉长的影子,如同古老的壁画中那些守护族群的图腾。

厚重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木柴烟味、潮湿泥土、陈旧皮毛以及某种草药熏香的特有气息扑面而来。大屋中央巨大的石砌火塘正熊熊燃烧,温暖的火焰照亮了四周的景象。土夯和厚木搭建的墙壁上,挂满了处理好的、象征力量和财富的各种兽皮——鹿、野猪、甚至还有巨大的熊皮。墙角和粗大的支撑柱旁,则有序地摆放或悬挂着石斧、木矛、标枪、骨刀等狩猎和战斗武器。这里是力量与生存知识的象征,也是整个女娲氏精神凝聚的中心。

女曦走到大屋最北端、火塘正上方的位置,那里铺着一张硕大厚实的熊皮毡毯——这是部落族长权力的象征。她脱下沾满泥泞和不明污渍的沉重兽皮外袍,交给守在门边的年轻侍从,只穿着一身相对轻便的单层鞣制皮甲,在族长之位坐了下来。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行伍之人特有的节奏感。

其他人见状,也陆续沉默地鱼贯而入,各自在火塘周围早已被磨得光滑的圆木或石墩上寻找位置坐下。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不定,表情各异。

赤松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他大步流星地直接走到距离女曦最近的左侧位置,一屁股重重地坐下,甚至将骨杖随意地靠在女曦铺着狼皮的座位旁边石壁上,仿佛在宣告某种共享的权力。落座时,他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还特意斜了女曦一眼,眼中充满了挑衅和较量的意味。

“按照我们的祖先传下来的规矩,”赤松双手扶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几乎不给任何人反应的间隙就迫不及待地开门见山,声音沙哑但穿透力十足,带着一种急于定下基调的强势,“战胜的一方,拥有无可争辩的权利,占领失败者曾经拥有的一切猎场和资源!我提议,”他猛地提高音量,挥舞了一下干枯的手臂,像是在发布最终判决,“明天拂晓!就派出两支最强壮的狩猎队伍,携带工具,前往河谷西侧入口和中间的鹿饮水石滩建立我们的哨所!彻底割断共工氏回头的念想!把他们像赶野狗一样彻底赶出不周山的南坡!”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得到了几个早已准备好应和的声音:

“赤松长老说得对!祖训不可违!”一个脸上带着新鲜伤疤、名叫石牙的高大战士粗声道。

“对!共工氏已经被打散了骨头!现在正是好时候!”另一个赤松的同族侄子,年轻气盛的叫雷豹的也跟着附和。

“那片靠西边上游的河谷我去年冬狩去过,草长得特别高,兔子、鹿群都肥!”一个眼神里充满了对猎物贪婪的族人兴奋地低语着。

女曦敏锐的目光扫过这几张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激动亢奋的脸,心中了然。这些都是赤松的铁杆支持者,或是被刻意煽动起来急于分一杯羹的贪婪者。这个所谓的“提议”,显然是赤松事先谋划好、并与其党羽达成了共识的策略。

“共工氏的主力这次是遭到了重创,”女曦的声音响起,平静如深潭水,却带着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让喧腾一时的情绪微微降温,“但远没有到彻底覆灭、任人宰割的地步。而且,”她微微加重了语气,目光投向大屋外深邃的黑暗,似乎穿透了距离看向未知的远方,“如果我们步步紧逼,将他们彻底驱赶出赖以庇护的不周山南坡,就是把他们唯一的活路斩断。你们觉得,这些被逼入绝境的豺狼,会引颈待戮,还是……转头扑向有苗氏,承诺献上我们的猎场或者别的代价,乞求那个庞然大物的庇护甚至结盟,联合起来调转矛头对付我们?”有苗氏!那个雄踞不周山以西更远群山、人口众多、据传战士如云的山地强大部族!这个名字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熄了方才被贪婪点燃的部分热焰。

几个刚才还叫嚷着要立刻占地的族人脸色微变,彼此交换着眼神,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那就连有苗氏一起打!”一个年轻热切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沉默!炎柱,那个在战场上表现极其勇猛、脸上尤带战后兴奋红潮的青年战士霍然站起身,挥动着拳头,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着,“族长!我们有足够的勇士!我们不怕打仗!”他的脸颊上还沾染着洗不净的点点血污,眼神里闪烁着年轻雄性特有的无畏和战斗带来的原始亢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身上。女曦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炎柱年轻、充满力量感的面孔上:“你叫什么名字?”

“炎柱!我叫炎柱,族长!”年轻人挺起结实的胸膛,声音洪亮而充满骄傲,“上次河谷之战!我亲手用石锤砸碎了一个共工氏战士的脑袋!后来用短矛又扎穿了另一个想从背后偷袭石牙叔的家伙的喉咙!”他像展示勋章一样迫不及待地诉说着自己的战绩,眼神灼灼地盯着女曦,渴望得到这位在战场上同样英武不凡的族长的认可。

“我看得很清楚,炎柱。你的勇气,如同你的名字,像火焰一样值得赞颂。”女曦点了点头,给予了认可,“但一场战争,特别是关乎全族存亡的战争,从来不是靠一个或几个人的勇猛就能决定的。”她的语气变得凝重,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可能拥有我们两倍以上战士数量的庞大部族!他们占据着崎岖险峻的山地地形,我们仰攻,每一步都可能踏进他们的伏击圈,每一座石崖都可能成为我们勇士的葬身之地。我们的石斧,能砍断他们滚落的巨石吗?我们的族人,能翻越他们如刀刃般的石壁吗?”

女曦描绘出的这幅绝望画面让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些刚才头脑发热的族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赤松见场面被女曦三言两语镇住,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他发出一声极为不满、甚至带着鄙夷的冷哼:“哼!族长说这些话,莫非是……被那共工氏的凶狠吓破了胆气?女人终究是……”他那未竟的话语充满了恶毒的暗示——女曦终究是女人,缺乏男人应有的决断和铁血,妇人之仁只会将部落拖入深渊!

“赤松长老!”女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棱碎裂!她的目光不再是审视和解释,而是瞬间变得锐利无匹、寒光四射,带着一股战场统帅直面叛乱者的凛冽杀伐气,直直地钉在赤松那张刻薄的老脸上,“三天前的黄昏,河滩上那几乎被打断脊梁骨的共工氏主力溃兵,是‘怕了’的女族长,带着一群‘不够勇猛’的战士打出来的结果吗?”这句话如同冰冷的投矛,精准无比地刺中了赤松的要害!

整个大屋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火塘里熊熊燃烧的木柴爆裂声都显得格外刺耳。赤松的脸色骤然涨红,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反驳的字都吐不出来。他那些刚刚还激昂附和的亲信战士,此刻也全都垂下目光,不敢与女曦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利刃目光对视。所有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战斗陷入僵持,共工氏凭借精良武器和年轻首领的锐气打得女娲氏左翼动摇时,是女曦亲自带着苍梧和几十名精锐战士,如同鬼魅般提前数日跋涉,翻越了人迹罕至的北山绝壁,如神兵天降般突袭了共工氏的后营!这一招奇兵,彻底粉碎了共工氏的抵抗意志,奠定了胜局!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赤松那张试图倚老卖老、压制女曦的颜面滋滋作响。

他握紧了骨杖,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半晌,他才艰难地,用一种勉强压制的、干涩的声音挤出一句:“族长自然……功勋卓着。但是!”他猛地提高了音调,试图重新夺回主动权,“如今共工氏已被重创,如同受伤的野狼逃进不周山的死地,正是我们一鼓作气、彻底消除后患、夺取整个丰饶河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难道我们女娲氏的儿郎们,要当那有洞不去掏、有肥肉不敢吃的懦夫?要眼睁睁看着这送上门来的肥美猎场……重新被豺狼叼走?”

“我认为。”

就在众人目光在赤松和女曦之间逡巡,难以决断之际,女曦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的身姿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挺拔,如同河谷边那棵历经风雨依然巍然耸立的古树。她的目光不再局限于赤松或炎柱,而是沉稳有力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族人——那些眼含悲痛的战士,心怀忧虑的母亲,还有脸上写满生存焦虑的普通族人。那目光像温暖的溪流,又带着岩石般的坚定。

“我认为,”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大屋中清晰地传递到每个角落,“在这片土地刚刚吸饱了我们兄弟姐妹鲜血的时候,在这片河谷失去了其本来的平衡与富饶的时候,我们眼下最需要做的,不是贪婪地扩张战线,去追杀一群已经遁入险地、被迫放弃了老弱妇孺的残敌。”她的声音蕴含着一种洞察了生存本质的沉稳力量。

在众人疑惑或思索的目光中,女曦继续道:“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获得了这片河谷暂时的安全。当务之急,是巩固我们已经控制的、熟悉的猎场!稳定人心,治疗伤者,休养生息!”她抬起手,指向营地的东方,那是一片靠近定居点、地势较为平缓的区域,“派三倍的人手去检查并加固东边那条鹿群洄游必经之路上所有的陷阱!修补被野猪拱坏或暴雨冲毁的栏网!确保在这个猎物稀少、草木凋零的灾年,我们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群角鹿不被惊扰或逃散!这是我们的根基!”

接着,她的手指转向西方,不周山的轮廓在门外深沉的夜色下隐现:“同时,派出哨兵!两队轮换,沿着河谷西侧边缘的高地布防监视!严密监视!他们的任务不是进攻,而是眼睛!耳朵!我要知道共工氏的人是否再次出现在河谷,是否在不周山下做什么动作,是否真的有胆量、有能力招惹有苗氏!每一片异常的树影晃动,每一串不属于我们的陌生足迹,都必须第一时间传回来!”

女曦的策略清晰明了:以逸待劳,巩固根本,监视敌情,以守为攻!这与赤松主张的激进扩张、强攻占领截然相反,充满了务实和长远考量的智慧。话音刚落,大屋里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少原本被赤松鼓噪起欲望的族人,眼神中流露出赞同和踏实的神色。比起那诱人却可能布满陷阱的更大猎场,眼前保住已有的鹿群、强化防御、安心休养显然更符合他们眼下最切身的生存需求。女曦的方案像一剂对症的良药,驱散了他们心中的一些焦虑和虚浮的幻想。

“那……那缴获的战利品怎么分?”就在凝重的氛围因女曦清晰有力的方案而略略缓和、众人开始低声议论可行性时,一个带着迫切关心的声音再次响起。说话的是一位年长的妇女松荑,她的脸上刻满了生活的风霜,眼神中充满了对食物和资源的渴求。她的儿子在战斗中受了重伤,正躺在草棚里发着高烧。“我们这次打下来,从他们丢下的营地里搜出来不少好的厚皮毛,还有几口没摔坏的大陶罐!打磨得特别光亮的那种!还有几十把大小石斧,虽然样式丑点,但……总有用处吧?”这才是盘桓在大多数普通族人心头最实际、最迫切的问题!战争的胜败固然重要,但分配到手的物资能否度过眼前的寒冬、能否让受伤的亲人得到更好的照料,才是最实实在在的。

女曦显然早已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她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清晰,带着一种天然的公正感,让每个人都能听得见,也都在心里默默掂量:

“所有缴获的战利品,由玄女负责清点造册,由苍梧统一存放于中央地窖旁的石屋保管。三天后,进行全族分配。”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确保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分配原则:”

第一等优先: 所有参加了这次河滩之战、并且存活下来的战士,按其在战斗中的位置和作用,优先分配上好的皮毛以御寒、优先分得武器替换破损。特别需要强调的是,阵亡战士的份额,必须加倍折算成粟米或工具,交付其父母或妻儿!阵亡的勇士在九天之上,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亲人因饥饿在凡尘哭泣!

第二等优先: 所有在此次战斗中失去了丈夫、儿子等顶梁柱的家庭。根据损失亲人的多寡,分配陶器、多余的兽皮、工具等,确保这些支离破碎的家庭在未来的日子里,有工具去收集食物,有容器储存,有皮毛抵御寒风。

第三等: 剩余的所有战利品,无论种类、无论价值,由玄女和几位公正的老人监督,全族按户平均分配!绝不因门户大小、亲疏远近而有所偏私!每一家的门前炉灶里,都应闻到这些战利品带来的温热气息!

最后,女曦目光沉静地补充道:“至于我作为族长应得的那一份……全部划入部落的公备库,换取更多的止血草药、接骨的树胶、疗伤的热水,优先用于照顾所有伤者!无论是重伤无法动弹的战士,还是在搬运物资时被碎陶片割破手的妇人!”

这个分配方案,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大石,在大屋内引发了不同反应的阵阵涟漪。方案本身公平的令人难以挑出明显的不公:优先战功者和最弱势者,保障全族基础公平,族长带头牺牲。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普通族人、失去了亲人的家庭代表,听完后眼中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感激。

赤松张了张嘴,似乎想找个由头反对——比如族长份额不可让出以彰显身份之类的。但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那些战士家属悲痛的脸,扫过角落里裹着破兽皮瑟瑟发抖的孤儿,再迎着女曦那坦然无惧、似乎看穿了他内心所有算计的眼神,最终也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不甘又带着气闷的“哼!”,把骨杖在身边的地上重重地又敲了几下,终究是没说出反对的话来。他阴鸷地瞥了一眼站在女曦身后、正用眼神扫视全场确保秩序的苍梧,只觉得心头更加憋闷。女曦的威望,又一次在这些“小恩小惠”的收买下,无形中增长了几分!

会议并没有因为战利品分配方案得到大部分默许而结束。它如同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继续在火光的明暗中向下游流淌。众人围绕着女曦提出的核心策略,开始讨论具体的执行方案和日常事务。

猎场巡逻被重新细化和加强了班次。有人提议在东边的鹿群饮水小河谷出口增设两个暗哨,被女曦采纳。

武器的改进迫在眉睫。乌岩等几个老匠人被点名负责研究那把带回的异形石斧。苍梧特别嘱咐他们,必须在严冬之前至少拿出一个仿制的方案,哪怕只能用现有的石头材料做得更接近那种形状也好。

食物储备再次成为焦点。今年的秋季采摘和冬前最后一次大规模集体围猎因为战争已经耽误了。女曦当场敲定,两日后,将由她亲自带领两支精干的狩猎队,携带所有伤员之前清点好的标枪和陷阱工具,深入东边相对安全的山林,进行为期三到五天的强化狩猎。目标是野兔、野鸡以及尽可能多的越冬坚果。玄女则负责组织所有能劳动的女人和孩子,在营区附近的枯草地上再次进行地毯式的采集,不放过任何能吃的根茎和干枯的浆果、种子。

每个议题都牵扯着具体的人选、物资分配和时间安排。人们各抒己见,有时为一个岗哨设在哪个土坡后面更有利争得面红耳赤,有时为分配到的工具不够锋利而唉声叹气,有时又因成功找到一处遗漏的坚果丛消息而短暂兴奋。气氛时而凝重如铁,时而热烈如火塘中猛然爆裂的木柴,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缓缓向前推进。女曦始终坐在上位,时而倾听,时而决断。她展示出的不仅是战场上的勇武,更有着对部落内部事务的精熟和一种超越年龄的领袖魅力。她能叫出大部分参与讨论者的名字,能清晰记得某个家族擅长的技艺,甚至了解某个河湾处深秋时节的鲶鱼聚集点。她的智慧和亲切务实,如同春雨般渗透,让越来越多原本只是因为族规而听从命令的族人,开始从心底里认可这位年轻却拥有磐石般信念和洞察力的女族长。

直到深夜,当窗外夜枭的鸣叫声也变得稀疏无力时,大屋内的人才渐渐散去。有人拖着疲惫的身子直接倒在火塘边的草堆上昏睡过去,有人低声讨论着明日的工作结伴离开。火焰舔舐着新添的粗大柴枝,发出安详的噼啪声,跳动的火光在大屋空旷的穹顶和墙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摇曳的光影。

当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门外厚重的兽皮门帘后,大屋内只剩下女曦一人。方才在人前支撑她的沉稳与力量,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大半。火塘的暖意包围过来,却无法驱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疲惫。她揉了揉因久坐议事而有些酸麻的肩膀,指尖不经意划过右肩连接后背的某个位置——三天前那场战斗留给她的纪念: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当时被共工氏一个凶猛的老战士临死反扑的石斧划过,若非身上的厚皮甲和闪躲及时,几乎卸掉她的胳膊。伤口被玄女用特制的草木灰混合松脂紧急封住止血,又在战斗结束后重新用熬煮的草药汁清洗,缝上了坚韧的动物鬃毛线。然而这几日殚精竭虑,加上与赤松的几次交锋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每一次抬臂的动作都能牵动伤处,钻心般尖锐的疼痛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只是强忍着,从未在人前显露过一丝软弱。

“伤口又疼了?”一个温和慈祥、如同古树年轮般带着时间沉淀感的声音从门帘边传来。一道被拉长的身影随着声音进入大屋。是玄女。她手持着一盏用粗糙陶杯盛着少许油脂、中间浸着一根灯芯草的小灯,昏黄微弱却极其温暖的光晕在她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跳跃,显得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更加深邃而充满关切。

女曦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松弛了一丝,唇角弯起一个带着深深疲惫却又无比真实的微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啊,玄女。”

玄女轻轻走到女曦身边,将油灯小心地放在火塘旁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微光融入了火塘的光芒。她没有说话,直接在女曦旁边的草垫上盘膝坐下,动作轻缓熟练得如同每日例行。“来,让我瞧瞧。那些糙汉子熬出来的药汁止疼太慢了。”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动作极其轻柔地从自己腰间一个磨损得油亮的旧皮袋里,摸索出几样晒干的药草:散发着苦香的艾蒿叶,带辛辣味的某种植物的根块,还有些颜色深褐、卷曲如虫的不知名枝条。

玄女小心翼翼地解开女曦肩上那件单层皮甲的系带,又拨开内衬的柔软旧兽皮。当看到那被深色鬃毛线粗糙缝合的伤口边缘微微有些红肿、渗出极少量浑浊液体时,玄女布满老人斑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眼底深处翻涌起一股心疼和压抑的怒意:“那老梆子……今晚又跳出来给你添堵了?我看他那几个不安分的同族子弟,眼神像狼崽子盯着刚生下来的羊羔一样!” 她对赤松从来只有表面上的礼节,私下称呼毫不客气。

第六章 寒冬中的守望与抉择

女曦任由玄女处理伤口,感受着草药带来的奇异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疼痛。她微微闭上眼,声音带着夜的平静和一丝嘲讽:“还是老一套的把戏。他觉得这场仗赢了,是攫取更大权力、打压我的绝佳机会。族长的位置,还有……决定猎场归属和联姻权力,才是他最看重的战利品。这胜利,在他看来是我们女娲氏共同流血的功劳,却独独应当由他来享用最大的果实。” 一股冰冷的寒意在她平静的话语下流动着,是对人性中贪婪与权势欲的本质洞察。

玄女用指甲小心地将一些研碎的干燥药粉按压在女曦红肿的伤口周围,又取出一小块粘稠的蜂蜜混合着另一种带有清香的绿色草泥,均匀地敷在药粉之上。她的动作娴熟而专注,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他永远不懂,”玄女轻轻摇头,声音低沉而带着某种洞穿历史的悲悯,“也不愿懂。蛮荒和杀伐的时代正在这片土地上悄悄改变它的面貌。部族需要的领袖,已经不再是那个靠着嗓门最大、骨头最硬就能带领族人天天喝饱血、吃饱肉的时代了。”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那双深邃的眼眸,望向大屋黑暗的角落,仿佛能穿透时间的迷雾,“天象在变,雨水不再遵从前祖的规律降落;土地在变,能轻易寻获的猎物越来越少;更远处的部族也在变……有的开始圈养能产奶的食草动物,有的学会了用更软的泥土在火里烧出不会漏水的罐子……靠蛮力就能通吃一切的古老规则,像这秋日的树叶,终究会一片片掉光的。赤松……他只能看到自己鼻子底下的那块带血的肉骨头,看不到更远的冬天……也看不到冬天之后可能的春天。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把我们整个女娲氏拖进覆灭的深渊!”

玄女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一记记沉重的鼓点,敲在女曦心头最担忧的地方。女曦望向大屋唯一一扇开在北方、用薄兽皮蒙住挡风的小窗缝隙。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星穹如海,繁星冰冷而璀璨地闪烁,仿佛亿万年不变的冷漠眼眸。

“赤松的心思……不过是他那条腐朽蔓藤上多爬一只甲虫罢了。”女曦的目光穿透了窗棂,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望向不周山深处那蛰伏的敌人,“我担心的,是西边……是共工氏那个年轻人。我在战场中间隔着他倒下的手下和他对视过……”女曦的眼前再次闪过那双眼睛——暴戾、凶狠、如同陷入绝境的头狼,却又在极致的疯狂下藏匿着冰冷刺骨的清醒和计算!“他撤退的时候,队伍并没有完全崩溃……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亲自带人断后,用他们那种更长的石斧硬是堵住了侧翼我们的追击队。如果不是我们对地形太熟悉、断水石滩那条路实在无法通行,也许他真能带着更多人逃出去……”女曦的声音里带着一份强敌才懂的敬意和警惕,“那不是一次纯粹的溃败,更像一次……主动的、有组织的收缩和撤退。”

“我们派出去的鹞子和黑獾?”玄女立刻警觉起来,停下了敷药的手,“他们有消息送回吗?”她也深知,一个拥有着如此意志力且掌握着更好武器的敌人领袖,一旦给了他喘息之机,其反噬力量将是极其可怕的。鹞子和黑獾是她亲自挑选的斥候,一个善于分辨细微足迹和草木痕迹,另一个能在极端环境中生存并保持追踪的耐心,是他们部落的眼睛。

“还没有,”女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翳,“鹞子和黑獾翻越北山脊才一天多,就算全速前进,此刻应该刚摸到不周山边缘的河谷源头附近。但……”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拧起,那是对某种未知风险的本能直觉,“但我心里……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共工绝不会咽下这口气!他们像受伤的蛇,暂时盘踞起来,舔舐伤口的同时,毒牙会酝酿出更致命的毒液。我们和共工氏……这场血仇,才刚刚开始。”一个拥有仇恨作为燃料,且可能掌握更强武器和某种不周山秘密的仇敌,其威胁远比内部一个垂垂老矣、只会在权势上折腾的长老要大得多!

“不周山……”玄女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如同念一个充满禁忌的古老咒语,同时轻柔地为女曦重新系好衣服。她陷入了回忆和搜索,“老人们口口相传……那片神罚之地……那里的石头确实非同寻常……不只是颜色怪异。有些地方,脚下的泥土会莫名地发热;有些岩洞深处的水流,带着一股铁锈的腥气,连虫子都不愿意多沾;还传说过……某种只在夜晚闪烁微光、能在黑暗岩缝里蠕动的白色怪虫……鸟兽都不靠近那片地界,飞鸟都会绕着主峰飞。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不周山发生过惊天动地的灾变,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才有那奇特的石头和荒芜的环境……那是个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地方,连山林的精魄都远远离开……”玄女的描述带着古远的传说色彩,却勾勒出一个极端恶劣、诡异而危险的环境。

女曦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握住了腰间的骨刀刀柄,骨节有些发白:“听起来……绝不是适合一个战败部落休养生息的好地方!那些传说……那些关于石头、怪水和异象的说法……和苍梧提到的他们发现的新矿石……会不会……”她的思路异常清晰,立刻将线索联系起来,“他们为什么选择逃往那个方向?而不是更南边接近有苗氏前哨丘陵地带的地方?那里至少还有稀疏的灌木能养点小兽。” 她的心中警铃大作,那片被传说和恐惧笼罩的土地,很可能藏着共工氏卷土重来的关键!

玄女缓缓点头,对女曦的警惕感到欣慰:“确实,单纯就生存而言,那里贫瘠如地狱。但是……”她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现实的考量,“那里有天然的石头洞穴无数,深如迷宫。最冷的风雪也刮不进去,比我们费时费力搭建的草棚可强太多了。而且……老人们私下里也提到过,有些不深的岩洞底部,或者山坳某些特殊的地方,在极其干旱的年月,确实有地下水渗出汇聚成小水潭的传说……虽然不知道那水能不能喝。或许……共工氏知道某个更稳定的、能让他们和他们的牲口挨过这个冬天不喝雪水的地点?”

女曦沉默地听着,玄女的解释合情合理。生存下去的本能,会驱使任何部族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稻草长在满是尖刺的荆棘丛里。“但愿吧……”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像是说给玄女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但愿他们只是在找一个能熬过这个冬天的冰冷石头棺材……而不是在里面……找到了祖先传说的禁忌力量,或者……锻造出更多那种能轻易撕开我们族人胸膛的诡异石斧的矿坑!” 一个选择在传说禁区“熬”而不是“逃”的敌人,一个拥有强大意志和一定技术实力的年轻领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这种“熬”,更像是在积蓄着一种沉默而恐怖的爆发力。

火塘里的火焰不知何时悄悄地矮了下去。夜色如墨,笼罩大地。窗外传来的风声带着寒冬将至的冰冷哨音。女娲氏的营地里,疲惫的族人们大多沉入了对痛苦和明天的茫然梦乡。而大屋中的火焰,还在微弱地摇曳,映照着女曦眼中那抹无法被火光照亮的沉重忧虑。她知道,在这个寂静的冬夜,无形的交锋已经开始。不周山的阴影,如同从巨石后悄然蔓延的黑色藤蔓,正无声地缠绕向女娲氏那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她能做的,只有咬紧牙关,警惕地注视着黑暗,积蓄每一分力量,同时等待着那穿越山脊带回真相的眼眸——鹞子和黑獾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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