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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乐极悲生古难全,无常最是妒人圆。

高堂倾覆麒麟恸,从此孤雏落寒渊。

上回书道,西门玄老蚌生珠,得子西门庆,珍爱如命。延名师,授文武,指望着这心肝宝贝将来光耀门楣,撑起西门家偌大基业。西门庆在父母无边溺爱、阖府上下如众星捧月般的呵护中,长到了十岁。正是懵懂初开,不知愁为何物的年纪。他生得越发俊俏伶俐,身量也因习武比同龄孩子高出半头,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被宠出来的骄纵和因习武而生的锐气。腰间那柄“秋水”短剑,更是从不离身,俨然一个小霸王模样。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山东东平府地界,天时反常。先是酷暑难耐,赤地千里,运河水位都降了三尺;紧接着便是连绵半月不开眼的秋霖,淅淅沥沥,下得人心头发霉,万物都透着股湿漉漉的腐气。阳谷县城里,沟满壕平,污水横流。贫苦人家屋漏墙颓,苦不堪言。更可怕的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如同幽灵般,借着这潮湿闷热的天候,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起初只是零星的发热、呕吐,很快便演变成高烧不退、上吐下泻,不出三五日便浑身发黑、抽搐而亡。此疫凶险,传染极快,百姓称之为“黑水瘟”或“秋痢煞”,人人谈之色变。

“回春堂”前,求医问药者陡然激增。门庭若市,哭声、呻吟声日夜不绝。西门玄身为阳谷名医,更是责无旁贷。他一面指挥伙计学徒们熬煮预防的“辟瘟汤”,在铺子前免费施放;一面亲自坐堂,不分昼夜地接诊病患。他根据病症,翻阅古籍,结合多年经验,拟定了“清瘟败毒饮”和“化湿止痢散”两个方子,日夜赶制。药铺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压过了往日的草木清香。

西门玄已是年近六旬的人,连日操劳,寝食俱废。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原本红润的面庞变得蜡黄憔悴。夫人欧阳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每日里亲自下厨,炖了参汤、燕窝,逼着丈夫喝下。又恐家中独子西门庆被时疫沾染,严令他不许踏出内宅一步,更不许靠近前堂药铺。西门庆被关在偌大的后院里,虽有丫鬟小厮陪着,但天性活泼好动的他,哪里耐得住这般拘束?整日里烦躁不安,不是拿小厮出气,便是对着花木乱劈乱砍,那柄“秋水”短剑的寒光,在阴郁的天气里更显冷冽。

这一日午后,雨势稍歇,天色却依旧阴沉如铅。西门玄刚送走一批领药的乡民,正想靠在椅背上小憩片刻,忽见账房先生张济世(已升任管事)慌慌张张进来,脸色煞白:“老爷!不好了!城南……城南柳条巷那边,昨儿抬出去十几个!听说……听说赵大户家……也倒下了好几个,连……连赵大奶奶今早都……都没了!”

西门玄心头一沉。赵大户是阳谷县数得着的富户,宅邸深广,防护严密,竟也未能幸免?这瘟疫的蔓延速度,远超他的预估。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

“济世,速速传话下去,所有伙计学徒,口鼻务必用浸过药汁的布巾蒙严实!煎药、抓药、接触病患,更要加倍小心!再开库房,取上好人参、肉桂备用,以防不测!”西门玄强打精神吩咐道,声音已带了几分沙哑。

张济世领命而去。西门玄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胸口烦闷欲呕。他强撑着走到水盆边,想洗把脸提提神。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却觉得那水竟有些发烫?他摇摇头,以为是累的。回到案前,刚拿起一本医书,眼前却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噗通”一声,竟直挺挺栽倒在地!

“老爷!”

“师父!”

惊呼声炸响!几个伙计学徒慌忙冲进来,七手八脚将西门玄扶起。只见他面如金纸,牙关紧咬,呼吸急促,额头滚烫如火炭!

消息如晴天霹雳,瞬间击穿了西门府厚重的门墙。欧阳氏闻讯,眼前一黑,险些晕厥。她跌跌撞撞冲到前堂,扑到丈夫身边,哭喊道:“老爷!老爷!你醒醒啊!你可不能有事啊!”又转头对着吓傻的众人嘶喊:“快!快抬老爷回房!去请大夫!把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请来!”

西门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老爷倒下了!顶梁柱塌了!恐惧如同瘟疫本身,迅速在每个人心中滋生蔓延。

西门庆也被惊动了。他被丫鬟死死抱住,不准靠近前堂,只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满院子慌乱的脚步声。他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心中又惊又怕,抽出腰间的“秋水”短剑,对着廊柱狠狠劈砍,尖声叫道:“放开我!我要去看爹!谁敢拦我,我杀了他!”那凶狠的模样,吓得丫鬟们更不敢松手。

阳谷县的名医们很快被请来,张济世甚至快马去邻县请了两位高手。然而,当这些平日里被西门玄压过一头的同行们,看到西门玄的症状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凝重地摇头。

“高烧、寒战、腹痛如绞……这……这正是‘黑水瘟’的急症啊!”

“西门兄仁心仁术,奈何……奈何竟遭此劫数!”

“此症凶险异常,药石……恐难回天啊!”

诊断如同判决,欧阳氏听得心胆俱裂。她不顾众人劝阻,日夜守在丈夫病榻前,亲自喂药、擦身、换衣。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绝望的麻木。西门玄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时,看着形容枯槁的妻子,眼中满是痛惜与不舍。

“夫人……莫哭……我……我对不住你……”他气若游丝,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想抚摸妻子的脸。

“老爷……”欧阳氏紧紧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泣不成声。

“庆儿……庆儿……”西门玄浑浊的目光望向门口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牵挂,“我儿……还小……你……你要……要……”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咳得浑身抽搐,嘴角竟渗出一缕黑血!

“老爷!”欧阳氏魂飞魄散,慌忙用绢帕擦拭。

西门玄喘息良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欧阳氏的手,眼中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光芒:“护……护好庆儿……莫要……莫要堕了……”话未竟,那紧握的手猛地一松,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头一歪,溘然长逝!

“老爷——!!!”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撕裂了西门府压抑的空气。欧阳氏扑在丈夫尚有余温的尸身上,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天地同悲。

西门庆终于被允许进入内室。他看到母亲哭倒在床前,看到父亲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他慢慢走到床边,伸出小手,怯生生地去推西门玄的胳膊:“爹?爹?你起来啊!庆儿要你起来!起来陪我练剑!”声音带着哭腔,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爹!”西门庆猛地提高音量,用力摇晃着父亲的胳膊,“你起来!快起来!你答应过我的!”他越摇越用力,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欧阳氏被儿子的举动惊醒,一把将西门庆搂入怀中,母子俩抱头痛哭。西门庆小小的身体在母亲怀里剧烈地颤抖着,他终于明白,那个会抱着他、哄着他、给他一切、为他遮风挡雨的爹,再也不会醒来了。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和无情。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了一角。

然而,上苍的残忍并未到此为止。欧阳氏本就悲痛过度,心力交瘁,加上连日衣不解带地伺候丈夫,早已被疫气侵染而不自知。就在西门玄停灵在堂,阖府上下忙着布置灵堂、报丧亲友之时,欧阳氏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腹痛如刀绞,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吐出的秽物中竟带着刺目的黑血!

“夫人!” “娘!” 众人的惊呼声中,欧阳氏软软地瘫倒在地,面如死灰,气若游丝。

“快!快请大夫!”老管家欧阳忠嘶哑着嗓子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末日降临的绝望。

但一切都太迟了。欧阳氏的病情如山崩般急转直下。高烧、抽搐、昏迷……仅仅两日之后,这位温婉贤淑、半生期盼才得麟儿的妇人,甚至没能等到丈夫出殡,便在昏迷中追随夫君而去。临终前,她连一句遗言都未能留下,只是眼角,挂着两行冰冷的、未曾干涸的泪痕。

短短数日之内,阳谷县首善之家西门府,连遭巨变!家主西门玄,夫人欧阳氏,这对行善积德、老来得子的夫妇,竟双双殁于这场可怕的黑水瘟!噩耗传出,全城震动!受过西门家恩惠的百姓,无不扼腕叹息,垂泪街头。往日门庭若市的“回春堂”,如今白幡高挂,纸钱纷飞,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刺鼻的药味、香烛味混合的诡异气息。

灵堂之上,两口巨大的黑漆棺椁并排摆放,触目惊心。惨白的孝幡垂落,长明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满堂素缟和一张张惊惶悲戚的脸。

西门庆,这个七岁的孩子,穿着一身粗麻重孝,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巨大的孝服裹着他小小的身躯,显得空荡荡的,更衬得他小脸惨白,双目空洞无神。他呆呆地看着父母的灵位,仿佛还不明白眼前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周围丫鬟婆子的压抑哭声,族亲们虚伪的叹息和交头接耳,和尚道士们嗡嗡的诵经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模糊不清。

老管家欧阳忠,须发皆白,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他强撑着病体(也略有不适),指挥着丧事,一双老眼红肿如桃,看向跪在灵前的小主人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深重的忧虑。

一个族中的婶娘,假惺惺地过来,想拉西门庆起来:“庆哥儿,地上凉,快起来吧,仔细伤了身子骨儿。”

西门庆猛地甩开她的手,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赤红着眼睛吼道:“滚开!我不要你管!”他一把抓起身边一个烧纸钱的铜盆,用尽全身力气,“哐当”一声狠狠砸在地上!火星四溅,纸灰飞扬!

“爹!娘!你们起来!起来啊!”他嘶声力竭地哭喊着,声音凄厉绝望,穿透了灵堂的压抑,直刺人心,“你们不要庆儿了吗?你们说话啊!庆儿听话!庆儿再也不淘气了!你们回来啊——!”

他哭喊着,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的孝服,小小的拳头捶打着冰冷的地面,额头上磕出了血痕也浑然不觉。那柄从不离身的“秋水”短剑,哐啷一声掉落在地,寒光映着他扭曲痛苦的小脸。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骄纵的小霸王,只是一个被整个世界无情抛弃、坠入无边黑暗深渊的孤儿。

巨大的悲恸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这个七岁的孩子。他哭得声嘶力竭,最后眼前一黑,软软地晕倒在冰冷的灵堂之上,倒在父母的棺椁之前。

“哥儿!”欧阳忠和几个忠心的老仆慌忙扑上去,抱起那轻飘飘、冰冷的小身体,老泪纵横。

灵堂内一片混乱。而在灵堂之外,阴暗的角落里,几个闻讯赶来的族中叔伯,如西门楷(西门玄的堂弟)等人,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们看着那两口价值不菲的楠木棺材,看着这偌大的宅院和生意兴隆的“回春堂”,看着晕厥的西门庆,眼神中贪婪的光芒,渐渐压过了那点可怜的同情。

“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西门楷假模假样地叹息一声,走上前,伸手想摸摸西门庆的头,却被欧阳忠警惕地用身体挡住。西门楷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随即又换上悲戚的面容:“忠伯,节哀顺变。这孩子……唉,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真是苦命啊!往后……可如何是好?”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却扫过这富丽堂皇的厅堂。

欧阳忠紧紧抱着昏迷的小主人,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西门楷等人,沙哑而坚定地说道:“不劳各位老爷费心!老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定当护得小主人周全!老爷、夫人留下的家业,谁也休想动分毫!”

这话掷地有声,却透着一股孤臣孽子的悲壮。他知道,老爷夫人的骤然离世,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觊觎家产的饿狼,已然嗅到了血腥味,环伺在侧。而怀中这失去双翼庇护的幼小麒麟,未来的命运,已是一片凄风苦雨,凶险莫测。

正是:

瘟疫无情噬善门,高堂倾覆化烟尘。

孤雏未解阴阳恨,饿虎眈眈已伺身。

欲知西门庆如何面对这骤然而至的孤苦命运,那虎视眈眈的族人又将如何动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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