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打着顶楼巨大的落地窗,将m市扭曲变形的霓虹轮廓洇成一片模糊的、跳动流淌的光斑。刘天尧站在那面冰冷的玻璃墙前,指间夹着半截没有点燃的烟。窗外,他名下的“金沙国际投资”巨幅LoGo嚣张地悬在对面摩天大楼之上,用足量的黄金和冰冷的几何线条宣告着一种新贵的权势。那点灼目的金色穿透雨幕,落在深灰色意大利手工西装的肩头,却驱不散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干净的钱?”他低沉地笑了,声音刮在喉咙里,有些哑。指间那枚特制的古银币灵活地翻滚,冰凉坚硬,是养父老K唯一留下的念想,提醒着他一切的源头,从来就与“干净”二字无关。“这年头,连下水道的老鼠都知道,哪里流淌着漂白剂的味道,哪里就有金子堆积。”
刚结束的一场会议,名义上是“金沙国际”与几家东南亚表面合规的进出口公司的季度财务吹风会。西装革履的经理人们脸上堆满对这位新晋资本大鳄的敬畏,报表上的数字是滚烫惊人的,几个亿的资金流动仿佛只是指尖流淌的数据游戏。但刘天尧嗅得出来,那敬畏底下,是更深沉的恐惧。那些为他洗刷“金水”的代理人,眼神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像潮湿角落里受惊的爬虫。他们惧怕这张年轻而漠然的脸孔背后那深不可测的灰色能量——那种能轻易让法律文书变成废纸,让审计员消失在异国海滩的凶悍力量。
助理阿诚悄无声息地靠近,脚步是受过训练的死寂。他身形不算魁梧,却如礁石般稳定冷硬,脸上那道横过鼻梁的旧疤在白炽灯光下泛着浅淡的反光。他递过一杯热得恰到好处的威士忌,声音平板无波:“尧哥,航线安排好了。私人飞机三小时后从西郊机场起飞,落地在Z国K市。”他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空无一人的巨大办公室,“‘黄金鸟笼’那边已经清理干净,按您上次的要求。”
刘天尧接过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指尖轻微晃动,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黄金鸟笼”——那地方是他洗钱网络在Z国,也就是K市最亮眼的一块遮羞布,一家会员制极度严苛、只对最顶级富豪开放的私人俱乐部。表面上,它是奢华极致的销金窟;暗地里,它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融套壳游戏和艺术品流转,是他庞大灰金帝国最重要的一条输血干渠。清理干净?说得容易。那里面藏污纳垢,牵扯的人与线多如牛毛,每一次“清理”,都伴随着隐秘的血腥和利益的分割。他抿了一口酒,辛辣感一路烧到胃里,暂时压下了从底层街巷一路跋涉爬上这冰冷的权力之巅所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虚无。
“盯紧点。”他没回头,目光依旧粘在窗外那片流淌的金色上,“别让鸟毛落进汤锅里。”
“明白。”阿诚应了一声,身形隐入办公室角落的阴影里。
三个小时后,引擎的轰鸣撕裂了K市阴沉的云层。私人湾流客机平稳地降落在专属的VIp跑道上。舱门打开,一股带着大西洋腥潮与冰冷工业金属气息的风扑面而来。K市,这座欧洲的老牌金融心脏,向刘天尧张开了它奢华森严的怀抱。车队无声地滑行在寂静的专属通道,厚重的防弹车窗隔绝了城市的喧嚣,窗外掠过的是钢铁森林、爬满沧桑的哥特式尖顶、玻璃幕墙冰冷的反光,以及隐在黄昏暗影中不知通向何处的窄巷。这里的气息与m市截然不同,没有码头鱼市的腥咸和街头劣质烧酒的刺鼻气味,空气里只有一种陈年的钱币霉味,混着昂贵皮革和雪茄的气息,像一锅慢火熬煮了几个世纪的铜臭浓汤。
“黄金鸟笼”坐落在泰晤士河畔一座新古典主义建筑翻新的核心部位。厚重、隔绝一切噪音的实心橡木大门无声洞开,一股混合着奇楠沉水香、顶级烟草和女人皮肤温热气味的风温柔地包裹过来。脚下是厚得能没过脚踝的金线手工波斯地毯,人走在上面如同漂浮在云端。光线被精心设计过,大量使用了柔和的、磨砂处理的玻璃和镜面,折射出无数个破碎而又奢靡的幻影。管弦乐并非电子播放,而是由一支真正的室内乐团在不起眼的角落现场演奏,音符悠扬舒缓,如同催眠的咒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实体的财富密度感,沉重而甜蜜。
引领者毕恭毕敬,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穿过一个摆放着中世纪骑士甲胄、壁炉里柴火噼啪轻响的廊厅,踏过一道微微泛着蓝光的旋转水幕墙——那是几近失传的威尼斯特制玻璃工艺——引路者推开一扇覆盖着整张藏羚羊皮的厚重内门。
“艾默生先生,这边请。”刘天尧在这里的名字叫刘艾默生。
这里是“鸢尾厅”。空间并不大得空旷,却极为精绝雅致。巨大的全景落地窗外,灯火通明的泰晤士河夜景如同散落的钻石项链。厅内,沙发围出一个私密的半月形谈话区。一张巨大的椭圆形冰种翡翠茶几占据视觉中心,通透得能看清下面的地毯纹路。
沙发上,只坐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得过分的女人。银灰色的束腰长裙如同第二层皮肤,完美勾勒出惊人而优雅的曲线。金色短发一丝不苟,只在额角不经意地挑染了一抹深海蓝。她微微侧着身,似乎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窗外河畔一栋正被巨型射灯点亮穹顶的历史建筑。水晶酒杯里,红宝石般的液体在她指间无意识地晃动着,折射出细碎、令人心浮气躁的光。
刘天尧的脚步在门内顿了一霎。这女人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息,不是街头巷尾摸爬滚打沾染的凶煞血腥,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被顶级资源和权力精心豢养出的绝对掌控力。像博物馆防弹玻璃罩后陈列着的稀世名刀,美丽绝伦,只需触碰规则,就能毫无痕迹地肢解一切。
女人似乎才察觉到他的到来。她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慵懒,脖颈线条优美而纤细。她抬起眼,没有一丝初次见面的客套与试探。深灰眼瞳里那点蓝意,此刻在刘天尧看来,锐利得像淬了毒的手术刀锋,瞬间就穿透了他刻意经营出来的“成功商人”的表象,直抵那层在底层血污里浸泡得太久的底色。
“欢迎光临…艾默生先生。”她的唇角勾了一下,一个弧度完美却毫无暖意的笑容,“‘鸟笼’里风景还不错?”
她的声音是低沉的,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沙哑,像上好的天鹅绒拂过皮肤,却也暗含棱角。她没起身,只是抬手,随意地指了指对面那张价值不菲的单人沙发——那姿态,像在对仆人布置今晚菜单。
刘天尧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像冻结的湖面,无视了她那近乎倨傲的姿态,稳步走了过去。阿诚如同铁铸的雕像,无声地立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腰背笔直。
“贝尔蒙特小姐。”刘天尧在她对面坐下,身体陷进极其柔软的真皮里,坐姿却如同钢钉般挺直,与女人的慵懒形成刺目的对比,“初次见面就选在鸢尾厅,看来贝尔蒙特家族的鸢尾花,开得比我想象中更大胆。”他用了对方家族的徽章作为暗语开场的切口,是试探,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我知道你是谁。
伊莎贝尔·贝尔蒙特。这个名字代表着Z国、乃至整个欧洲金融版图上最盘根错节、能量惊人的古老财阀之一。
女人——伊莎贝尔轻笑出声,并不介意对方点破。她拿起一瓶已开启的滴金庄贵腐甜白,那金黄色泽如同熔融的黄金,优雅地替刘天尧面前的酒杯注至三分之一。这个动作由她做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的主人姿态。甜腻的蜜瓜与杏脯香气弥漫开。
“大胆?艾默生先生,你从m港的鱼摊码头一路‘洗’到这里,”她放下酒瓶,指尖轻轻在冰凉光滑的翡翠桌面上划着看不见的符号,发出轻微的呲啦声,“每一步踩着的红线和腐肉,难道算小心谨慎?”她灰色的眼眸像瞄准镜,牢牢锁住刘天尧,“相比你的胃口,‘鸢尾花’自愧不如。”
话语直白得像一把淬过冰的手术刀,瞬间划破了觥筹交错的虚幻伪装,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黑色涡流。空气瞬间凝滞,只有窗外泰晤士河上驳船汽笛悠长的呜咽隐约传来。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一点蓝意在深灰眸底跳跃了一下,点燃冰冷的火焰。“我喜欢直接的人。”她声音放得更轻,仿佛在分享一个午后甜点的小秘密,却每个字都精准地砸在刘天尧的心脏瓣膜上,“合作一把。目标是欧洲信贷中心(Ecc)——你知道的,那把悬在欧洲金融界头顶两百多年的大笨剑。”
刘天尧手指间那枚冰冷的古银币瞬间停止了转动。
Ecc。欧洲信贷中心。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厚重基石、无法撼动的公众信任、以及它内部那庞大到天文数字的合规壁垒,让任何觊觎者几乎等同于痴人说梦。然而从眼前这个年轻而疯狂的女人嘴里轻飘飘说出,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可能性。
“拆了它?”刘天尧语调缓慢,听不出喜怒。
伊莎贝尔靠回沙发背,舒展着身体那曼妙到惊心动魄的曲线,像一只在阳光下伸懒腰的银灰色猎豹。她唇角勾起真正愉悦的弧度:“拆?不。”她啜饮一口杯中红酒,猩红的液体染上她光泽丰润的下唇,吐出的字眼如同烧红的钉子:
“是掏空。一点一点,把它内部运转几百年的骨髓啃干净,吸干它最后一滴金色的血浆。让那座华丽的大厅…变成镶金的漂亮骨灰盒。”
她拿起放在手边那份薄薄的、烫着金箔和贝尔蒙特家族鸢尾花压纹的文件,用指尖推过冰冷的翡翠桌面,精准地停在刘天尧面前:“利润么,”她灰色的眼睛眨了一下,长睫毛如同蝶翼,落下一片惊心动魄的阴影,“对半。‘荆棘’的一半根须在欧洲土里扎稳,‘金沙’的洗矿池…就能从这条泰晤士河里,直接取水。”
文件的触感冰冷沉重。刘天尧的目光落在上面贝尔蒙特家族那繁复华丽的花押之上,指骨微微泛白。一半?这不仅是泼天的巨富,更是一张彻底跃入欧陆最高权力核心圈的跳板。狂喜的毒液瞬间在血管里蔓延,如同野火燎原。但他脸上那层冰冻的湖面依旧没破,只是眼神深处那点黑沉被搅动得更浓了。半个世纪的金融帝国,几百亿欧元甚至千亿计的金流,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成了砧板上的肉?她贝尔蒙特家族再是树大根深,也不敢轻易赌上根基,凭什么如此有恃无恐?她身后…是否已经编织好了一张足以吞下整个Ecc的贪婪之网?是陷阱?还是通向深渊的阶梯?
那枚古银币重新在他指间艰难地滚动起来,发出微不可查的低涩摩擦声。每一步都像在生锈的断骨上碾压。
“Ecc的心脏固若金汤,”刘天尧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评估危险猛兽的冷静,“贝尔蒙特小姐打算用什么撬棍?”
伊莎贝尔笑了,带着一丝狡黠的赞赏。她没直接回答,纤长的手指却轻轻点了点那份文件:“撬棍就在里面。一份见面礼,证明我的诚意……和实力。不过,艾默生,”她的目光再次如手术刀般剜过来,那点蓝焰跳跃着灼热的冷光,“胃口也得有对应的胆魄来装。我很好奇,‘荆棘会’在资本的游戏桌上,”她的声音忽然降到冰点,“赌得起吗?”
就在这时,鸢尾厅那扇沉重的藏羚羊皮门被小心地推开了一条缝隙。不是侍者,而是贝尔蒙特身后阴影里一名穿着剪裁精良、但姿态紧绷如钢丝的女管家。她无声地走到伊莎贝尔身边,微微俯身,低语了几句,声音模糊不清。
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笑意瞬间冻结在伊莎贝尔的唇角。她抬起头,目光却没有离开刘天尧,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的、丝绸般的调子,却裹挟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看来,我们的点心到了。”
门完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黑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拎着公文包的亚洲男人走了进来。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容恰到好处地堆在脸上,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风尘仆仆的紧张灰霾,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从发际线边缘渗透出来,连挺括的西裤裤线都压出了一道不合时宜的褶皱。
刘天尧的目光像冰锥般刺了过去。来人叫马库斯·李,是他一手提携起来、专门处理K市乃至整个欧洲区域灰色资产转移的核心白手套,明面身份是“金沙国际”资本运作部高级副总裁,负责与本地一些隐秘的“清理专家”接口。但此刻,这个人绝不该出现在这里,尤其不会在这个时间点,被这样堂而皇之地引进贝尔蒙特的核心密室!
“先生!”马库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步上前,甚至没顾得上对贝尔蒙特点头致意。他双手将带来的文件夹递上,指尖冰凉,“紧急情况,必须您亲自过目!”
刘天尧的视线扫过他递来的文件封面——“黑石咨询及资产整合协议(第三修正案)”,心猛地沉了下去。这是他打通Z国上层关节、寻找欧洲内部关键合伙人过程中极其重要的一块跳板!“黑石公司”,一个披着跨国咨询外衣、背景深厚似海的神秘组织,与Z国多家大型金融机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他布局欧洲、尤其是打通某些官方通道无法绕开的“掮客”。第三修正案…本该是最后的收网步骤!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章鱼缠住了心脏。刘天尧没接,只给了阿诚一个眼神。阿诚无声上前一步,接过那份文件,翻开。
鸢尾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嗤啦声。阿诚脸上那道横过鼻梁的疤在顶灯下似乎更深了些,他一页页仔细翻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马库斯不安地站在原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伊莎贝尔好整以暇地啜饮着红酒,灰色的眼睛在刘天尧、阿诚和马库斯之间逡巡,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
终于,阿诚合上文件,声音如同寒铁在石头上摩擦,清晰得令人窒息:“尧哥,条款……被动过。最后一步的股权质押转换条款……被嵌入了一个嵌套循环的强制触发机制,指向一个我们未掌握的海外信托基金,控制方……不明。”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刘天尧,眼神冷硬如铁,“关键签名页……有一个是伪造的。”
伪造签名?!马库斯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刘天尧的目光终于从文件转向马库斯,那双黑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马库斯,”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和某种了然的冰冷,“是我父亲不够好?还是……我给的钱不够多?”
“先生!”马库斯如遭雷击,脸上刹那间血色褪尽,惨白如纸,“不是我!黑石…黑石的代表昨天临时通知我们改了见面地点!他们坚持要去一个城外的私人酒庄!我根本带不走我们自己的法律团队,现场只有我的助理,和…和黑石那边的那个法律顾问!那签名…签名就是在那里签的!可…可是…我发誓…”
“黑石的代表是谁?”刘天尧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指间那枚古银币停止了转动,被他死死攥进掌心,冰冷的棱角刺着皮肉。
“是个年轻人!以前没见过!但拿着黑石最高级别的授权令!对了…”马库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因恐惧而尖锐,“他签字前…非要一份关于我们内部风控流程的最新文件,说…说是公司新规!您的助理陈小川…就是负责这部分加密文件的!那份报告文件只有他能直接调阅!然后…然后今天早上…陈小川他…他就没来公司!电话关机…他的安全屋、常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人!”
陈小川?那个藏在技术迷雾之后、掌握着荆棘会财务核心数据命脉的人?!那个如同电子幽灵、永远在背后无声解决一切技术壁垒的童年伙伴?!一丝极细微的裂纹在刘天尧眼底深处瞬间蔓延。那只攥着硬币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隐现。
阿诚猛地一步上前,铁钳般的手抓住马库斯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骼:“说!地点在哪?那个代表长什么样?”
“在…在西南…索尔兹伯里…石…石头阵…附近的一个……一个叫‘金雀花根’的破地方!他很高…很瘦…穿一身…黑……像送葬的……啊!”马库斯痛得冷汗直冒,语无伦次。
一直优雅旁观的伊莎贝尔放下酒杯,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击声。她站起身,银灰的长裙流动着奢华的光泽,目光再次落在刘天尧那张终于失去一切伪装的、只剩下暴戾疲惫的脸上。
“看来,‘荆棘会’内部,也需要‘清点清点账目’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叹息,灰色眼眸里的冰蓝却冷得刺骨。她微微颔首,优雅得无可挑剔,转身便走。高跟鞋敲打在厚软地毯上,悄无声息,却像冰冷的鼓点狠狠砸在刘天尧心口。女管家亦步亦趋。
厚重的门在伊莎贝尔身后无声关上,将她与这棘手的漩涡隔开。奢华冰冷的鸢尾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泰晤士河的水流声,在寂静中突然变得格外喧嚣。
“尧哥?”阿诚的声音如同绷紧的钢丝。
刘天尧沉默地坐着,如同一尊风雨剥蚀的石像。只有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手背上被古银币锋利边缘刺出的血痕,一点点渗透出来,在昂贵的西装袖口布料上,洇开一小团无声绽放的暗红。
父亲……
父亲那张总是沉默得如同m市冰冷海水的脸,又一次毫无征兆地狠狠撞进脑海深处。他枯瘦手指上洗不掉的机油污痕,他那因为长年累月弯腰装卸货物而永远佝偻着的身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藏着大海也无法消化的沉重心事……
背叛?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生生烫进神经中枢。阿豹断掉的肋骨仿佛还在刘天尧耳边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林雪被冰冷海水淹没时那双失去所有伪装、只剩下复杂难言神色的眼睛也在眼前晃动……
他猛地从那个昂贵的沙发里站起,动作太剧烈,带倒了茶几上的酒杯。昂贵的甜白酒液泼溅在那块价值连城的冰种翡翠桌面上,如同泣血的金子。
“回总部!”刘天尧的声音像是破旧风箱在抽拉,嘶哑得变了调,“现在!”
引擎发出困兽般的低吼,黑色的防弹车如离弦之箭,撕裂K市湿冷而古老的空气。城市霓虹在飞速倒退的车窗外连成扭曲跳动的光带。车内,阿诚通过加密线路,语速极快地下达着一道道指令,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味:清空安全屋,封锁所有资金通道,调人!不惜一切代价!
车子最终滑入一条几乎被遗忘、狭窄得仅能容下这一辆车通行的后巷。巷子深处,一个伪装成旧货集散仓库的巨大卷帘门无声升起,露出里面的钢筋铁骨。这里是“荆棘会”洗白帝国深处最硬的心脏——金库兼最高级别的安全屋。门在车后落下,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空气里弥漫着冰冷的铁腥味、机器低沉的嗡鸣和消毒水的味道。监控探头冷酷地扫视每一个角落。刘天尧大步走进位于内部最核心区域的办公室。这里陈设简单,与他在m市那铺天盖地的奢华总裁办公室天差地别,只有一张巨大的钢制办公桌,一排沉默的数据服务器在墙角闪烁着规律的蓝绿光芒,以及一面巨大的加密屏幕墙,上面流淌过无数常人难以理解的数字暗流。
他没有去看屏幕,也没有坐下。他的目光如同失控的探测灯,瞬间锁死在房间一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壁龛,供奉着一尊粗糙的黑檀木刻佛像——那是父亲生前唯一的精神依托,是他这个沉默寡言的老码头工人在繁重苦役间隙,一刀一刀自己刻出来的。佛像前,点着的一线细香早已燃尽,只留下最后一点灰白色的印痕。
壁龛下,钢制桌面的正中央,在冰冷的金属光泽映衬下,极其突兀地,静静躺着一张质地粗劣、边缘甚至带着毛边的黄褐色旧稿纸。
一张从最廉价的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稿纸!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瞬间冻结,又猛地逆流上冲。刘天尧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渊边缘的玻璃上。办公室里只有他自己粗重如野兽般的喘息,连阿诚都屏住了呼吸,站在门口阴影里,一动不动。
纸上用极深、极用力的笔迹写着两行字。那墨水是极其老旧的老牌钢笔留下的深蓝,早已干涸发黑。字体的结构生硬扭曲,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刻划,透出一种刻入骨髓的痛苦和某种临死前不甘的咆哮!
「我从不后悔那天替人顶缸,断两根指头算什么。」
「但别碰黑石!它吸的不是钱,是命!你妈的命也是!!」
当目光落在末尾那个猩红刺目的惊叹号上时,刘天尧的世界彻底静止了。
那是血!
是早已凝固、发黑、却依旧散发着浓重铁锈腥气的……人血!
“咚”的一声闷响。刘天尧的手重重撑在冰冷的钢铁桌面上,支撑住瞬间脱力、几乎要栽倒的身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指腹死死压着那张染血的旧稿纸。纸张粗糙的纤维和干涸的血痂烙着指腹。一股冰冷腥臭的气息仿佛穿透纸张,直冲他的鼻腔。眼前,那张被沉重的岁月、码头无尽的风霜和最后深不可测的恐惧扭曲撕裂的脸,清晰地撞了上来,带着窒息般的重量。
血字……
顶缸…两根手指…父亲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那几乎连根断掉的畸形和伤口……
别碰黑石!
它吸的不是钱,是命!你妈的命也是?!
母亲惨死的一幕瞬间刺穿脑海,那破败房间里的味道似乎和眼前这血腥味重叠了。父亲的沉默…林雪衣襟里那张泛黄的照片…那沉甸甸的、被他刻意遗忘多年的不祥预感…这一切仿佛被这根深埋数十年的引线瞬间点燃!父亲直到死都压在心底的恐惧,母亲的死亡…背后都站着这个“黑石”?!
“尧哥!”阿诚冰冷坚硬的声音撕破了死寂。
刘天尧没有回头。那只撑着桌面的手没有一丝抖动,仿佛已和桌面冻结一体。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
K市无边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在翻滚。远处标志性的金融摩天巨塔上,冰冷的霓虹变幻出“金沙国际”那嚣张冰冷的金色标识。那片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却在视网膜深处烧出两团足以熔金化骨的暗火。
他忽然明白了。
这座他用了无数血腥换来的冰冷金笼,那将他与父亲、与所有兄弟过往连接撕裂的金钱枷锁…
正是那怪物“黑石”,精心为他铸造的巨大陷阱!
办公室厚重的防爆门被猛地推开!
一阵急促到失控的脚步声踏碎了室内地狱般的死寂。冲进来的豹子,几乎是用身体撞开了那门。
他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最惨烈的巷战。身上那件几乎被血泡透的黑色紧身背心紧紧贴着他虬结的肌肉,那壮硕如熊的躯体每一寸都在剧烈地痉挛、抖动。汗水和血水糊满了那张本就横肉虬结、此刻更显狰狞的脸,从破裂的额角、撕裂的嘴角淌下黏腻腥臭的痕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都带着风箱破裂般嘶拉声,胸腔剧烈起伏,连脖颈上暴起的青筋都在可怕地跳动。一双泛着赤红血丝的眼睛,里面充满了足以灼穿皮肉的恐惧和狂暴,死死钉在刘天尧身上。那双蒲扇大的手在控制不住地痉挛着,十指的指节上,血肉模糊,粘着墙灰、砂石和暗红的组织碎屑。
“尧哥…哥!”豹子的嗓子像是被砂纸和滚油彻底撕碎过,每一个音节都带出气泡破裂的血沫,他猛地抬起一只血糊糊的手,那上面……赫然紧攥着半个染血的机械键盘!字母区的AbS键帽碎裂不堪,几根黑轴弹簧支棱着戳在外面,上面浸透了深红近黑的血迹!断口处还连着半截被暴力扯断的USb线头,像垂死缠绕的黑色毒蛇。
“……陈…陈小川!”豹子把那破碎狰狞的半边键盘往前死命一送,仿佛那是能烧穿灵魂的热炭,连珠炮般的嘶吼带着血腥味喷薄而出,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钝刀刮喉,“在…在‘黑石’…那个酒庄…附近…废弃……地下室!满地的…键盘碎片!人…人没了!到处都是血……墙上…墙上用血…用血……”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股撕裂破布的噪音,全身的肌肉都因为那未出口的句子而绷紧到了极限——
“……血写着一个字:‘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