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雄壮而略显嘈杂的进行曲旋律中凝固了。医院院子里,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台发出声响的木盒子收音机,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紧张和期盼。空气仿佛不再流动,只剩下收音机喇叭里传出的音乐声和那顽固的、滋滋啦啦的电流杂音,混合着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林瀚章和周文瑾依旧紧紧扶着那根简陋的天线竹竿,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发酸,但他们浑然不觉。他们的全部心神,都系于那不断调整的旋钮和即将传来的声音之上。林瀚章能感觉到自己手心沁出的汗珠,也能感觉到身旁周文瑾身体那细微的、因紧张而带来的紧绷感。沈怡如也屏住了呼吸,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老徐头不再嘀咕,眯着眼睛,侧耳倾听。小豆子吓得不敢再乱钻,紧紧抱住前面大人的腿。所有人的命运,仿佛在这一刻,都与那台老旧收音机接收到的电波紧密相连。
调试收音机的技师,额上青筋微微凸起,手指以毫米级的精度,极其缓慢地旋转着那个决定命运的调频旋钮。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让喇叭里的声音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音乐声时而清晰激昂,时而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杂音所淹没,引得人群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惋惜叹息。
“稳住……稳住……就差一点……”技师喃喃自语,像是在安慰机器,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和大家。
就在那音乐声再次变得清晰、几乎能分辨出是《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时,突然,一个清晰、洪亮、带着难以言喻的庄重感和历史厚重感的男声,猛地穿透了所有杂音,如同利剑般刺破沉闷的空气,响彻整个院落!
那是来自北平、来自天安门广场现场的实况广播!是着名播音员齐越的声音!(虽然当时民众大多不知道名字,但那声音的特质极具辨识度)
“……各位听众!各位听众!我们现在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在天安门广场向您进行实况广播!今天,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是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光荣日子!天安门广场上红旗如海,人潮如涌!参加庆典的三十万群众,正翘首以待那个伟大时刻的到来!……”
清晰!无比清晰!那字正腔圆、充满激情的声音,仿佛带着天安门广场上猎猎的风声和三十万人的呼吸声,跨越千山万水,瞬间降临到这千里之外的武汉,降临到这挤满了普通百姓的医院院落!
“来了!来了!是北京!”
“天安门!听到天安门了!”
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释然的欢呼声,但立刻又被更强烈的好奇和期待压了下去,所有人再次屏息凝神。
广播里继续传来现场的声音:介绍城楼上的领导人,描述广场的盛况……每一个词,都像重锤般敲击在人们的心上。林瀚章和周文瑾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扶着天线的手(技师已经基本稳定了频率),下意识地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震撼。他们真的听到了!听到了来自北京现场的声音!历史,正通过这微弱的电波,在他们耳边真实地展开!
然后,广播里的声音提到了一个名字,一个让所有中国人都会为之心跳的名字。
“……现在,毛泽东主席走到了麦克风前面!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院子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所有人的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老徐头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小豆子也仰起了脏兮兮的小脸。林瀚章感到周文瑾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自己的呼吸也彻底屏住。
短暂的寂静(可能是广播里的寂静,也可能是信号延迟的错觉),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紧接着——
一个浓重的、沉稳的、带着鲜明湖南口音、却蕴含着改天换地之伟力的声音,通过收音机,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中—华—人—民—共—和—国——”
(每一个字都像磐石般沉重有力)
“中—央—人—民—政—府——”
(语调庄严,如同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宪章)
“今—天——成—立—了!!!”
“……成立了!!!”
“……成立了!!!”
那带着湖南乡音的巨大声浪,在收音机喇叭里回荡,在院落里回荡,在武汉三镇回荡,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回荡,更在每一个听到它的中国人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聚集在医院院子里的数百人,仿佛集体被那声音中蕴含的无穷力量所击中,出现了极短暂、或许只有一秒的、难以置信的绝对寂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凝固在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爆发前的那一刻!
然后——
“轰!!!!!!!”
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火山猛然喷发!如同压抑了百年的江河瞬间决堤!巨大的、疯狂的、纯粹由极致喜悦和激动凝聚而成的欢呼声浪,猛然从人群中爆发出来!声浪之猛烈,几乎要掀翻院墙,冲上云霄,与远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欢呼声隔空应和!
“毛主席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口号声不再是组织下的整齐划一,而是发自肺腑的、声嘶力竭的、带着哭腔和笑音的呐喊!人们彻底疯了!
帽子、头巾、围巾、手中拿着的报纸、笔记本……一切能被抛起的东西,都被疯狂地抛向空中!
工人们把工具袋扔上了天!
学生们把书本抛向了空中!
老人们激动得浑身颤抖,用力跺着脚!
孩子们被大人举过头顶,发出兴奋的尖叫!
林瀚章和周文瑾,就在这爆发的狂欢中心。在那声石破天惊的宣告传来的瞬间,林瀚章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他猛地转过身,看向周文瑾。
周文瑾也正看着他。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平日的冷静和自持,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激动的水光,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几乎是同时,滚烫的泪水毫无预碍地从他们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那不是悲伤的泪,那是喜悦的泪!是激动的泪!是宣泄的泪!
林瀚章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在一片泪光和水汽氤氲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华北平原那寒冷的急行军,看到了遭遇战中倒下的战友,看到了老班长把他按在炮弹坑里,看到了破庙里摇曳的煤油灯和那双沉静的眼睛,看到了北平围城时的焦灼,看到了石缝中绽放的迎春花,看到了无数个艰难跋涉、生死与共的日日夜夜……
牺牲的战友!艰难的历程!无数人的梦想和付出!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都有了归宿,都凝聚成了这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泪水!
他看到周文瑾也在哭,她没有像周围有些人那样放声大哭,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肆意地流淌,冲刷着脸上的灰尘和汗水,但她看着他的眼神,却充满了同样的震撼、同样的狂喜、同样的无尽感慨。
他们不需要任何言语。在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在这历史性的一刻,他们的泪水,他们的目光,已经诉说了所有。
中华民族,历经百年屈辱和苦难,终于从此站立起来了!而他们,是这伟大历史的亲历者,是这辉煌时刻的见证人!
巨大的幸福感、自豪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历史沉重感交织在一起,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收音机里,传来了《义勇军进行曲》那雄壮激昂的正式演奏声,以及广场上更加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但这院子里的欢呼声,已然与之融为一体,汇成了中华民族新生的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