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蝉鸣还没在耳边散尽，高二开学的第一次月考排名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张宇的成绩单上。
三十二名。
鲜红的数字歪歪扭扭地挤在榜单中下游，旁边还画着个刺眼的向下箭头。张宇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鼻尖上沁出的汗珠打湿了纸角，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
半年前，他的名字还牢牢钉在班级第五的位置上，班主任在家长会结束后对他母亲说，这孩子是冲刺重点大学的好苗子。那时的张宇，书包里装着刚发下来的成绩表，校服袖口洗得有些发白，却挡不住眼里的光。
变化是从网络游戏开始的。
起初只是利用中午午休时间跟同学放松一下，选个法师职业，在虚拟世界里放几个火球术，听着怪物倒地的嘶吼，觉得比解一下午函数题痛快多了。可渐渐地，他发现游戏里的世界比课本有趣得多——在这里，只要花时间刷副本，就能拿到顶级装备；只要操作够秀，就能成为全服敬仰的大神；团队里的兄弟喊一声“缺人”，他就觉得自己肩负着某种神圣的使命。
第一次逃课是在九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数学课讲的是立体几何，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复杂的辅助线，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张宇的手机藏在课本后面，屏幕上跳动着游戏群的消息：“晚上八点攻城战，全员必须到！”
他心里像长了草，老师的声音变成了嗡嗡的背景音。下课铃一响，他没回宿舍，径直钻进了网吧。网管熟稔地递过一瓶冰镇可乐，他扫码开机，登录账号，耳机里瞬间灌满了游戏的音效，仿佛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
那一次，他玩到凌晨三点才翻墙回学校。趴在课桌上补觉时，梦里都是技能释放的光效。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开始找各种借口请假，“肚子疼”“发烧了”“家里有事”，谎言像滚雪球一样越堆越大。作业自然是没时间写的，早上提前半小时到教室，趁着晨读的混乱，抓着同桌的练习册疯狂抄写。数学公式抄得颠三倒四，英语作文连落款日期都原封不动地照搬，他也顾不上了，只想着赶紧应付过去，好留出时间琢磨新的游戏攻略。
月考成绩出来那天，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窗外的梧桐树叶子黄了一半，秋风卷着落叶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
“张宇，你自己看看这份卷子。”班主任把打印出来的试卷推到他面前，红色的叉号像密集的网，“立体几何全错，解析几何只写了个公式，这还是你吗？”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裤脚，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我跟你妈打电话，他说你暑假还在看高数辅导书。”班主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我这段时间有点走神。”张宇含糊地应付着，指尖在裤子上蹭出了白印。他不敢说自己已经半个月没碰过课本，更不敢说昨晚为了冲游戏排行榜，在网吧熬了个通宵。
从办公室出来，阳光晃得他眼睛发疼。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游戏群里正在庆祝昨晚攻城战的胜利，有人@他：“宇神操作太秀了，下次还带我们飞！”
他盯着那条消息，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曾经解出一道难题的成就感，被游戏里的虚拟赞美取代了；课堂上专注听讲的投入，变成了网吧里昏暗灯光下的亢奋。他想把手机扔了，可手指划过屏幕，还是忍不住点开了游戏图标。
日子像脱轨的列车，朝着失控的方向狂奔。他的座位从第三排调到了最后一排，周围坐的都是上课睡觉、下课打闹的同学。老师讲课的内容越来越陌生，物理课的电磁场像一团乱麻，历史课本上的时间线缠成了一团，他看着黑板上的板书，像在看天书。
有一次，语文老师让他起来朗读课文，他站起来，半天没找到段落在哪里，周围传来一阵窃笑。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坐下后，把头埋得低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那一刻，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厌学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疯长。早上醒来，一想到要去学校面对那些看不懂的题目和老师失望的眼神，他就浑身发懒。他开始装病，躺在宿舍里补觉，或者干脆溜出学校，在网吧里待上一整天。
期中考试前，母亲给他打了个电话。
“小宇啊，期中考试快到了吧？复习得怎么样了？”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熟悉的关切，还夹杂着几声咳嗽——秋收时累着了。
张宇的心猛地一揪。他仿佛能看到母亲佝偻着背在田里干活的样子，汗水浸透了粗布衣服，手里攥着的钱，是准备给他交学费的。
“挺好的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手指却死死抠着手机壳，“最近模拟考都还行，老师说我状态不错，保持住的话，明年冲个一本没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在那头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欣慰，“别太累了，注意身体，缺钱了就跟妈说。”
“知道了妈。”挂了电话，张宇靠在网吧的沙发上，屏幕上还在进行着激烈的游戏对战，可他突然觉得索然无味。烟味、泡面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的空气让他恶心，耳机里的音效也变得刺耳。
他第一次开始害怕回家。
国庆节放假，他终究还是逃不掉。坐在回乡的长途汽车上，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了连绵的山林，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邻居正坐在石头上聊天。看到张宇从车上下来，有人喊了一声：“哟，大学生回来啦！”
张宇硬挤出一个笑容，点头打招呼。
“小宇，这次放假回来，肯定又是考了好成绩吧？”说话的是王婶，她儿子跟比张宇同级，只是不在一个学校，成绩一直不如张宇，每次见了他都要问成绩。
张宇的手心瞬间冒出了汗。他攥了攥书包带，梗着脖子说：“还行吧，跟以前差不多。”
“啧啧，还是人家小宇争气！”王婶夸张地感叹着，“我家那个，这次月考又是倒数，回去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夸赞的话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张宇低着头，脸上发烫，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难受。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匆匆说了句“我先回家了”，就快步往家走。
院子里，母亲正在择菜。看到他回来，赶紧擦了擦手迎上来：“可算回来了，饿不饿？妈给你做饭吃。”
“还行，不怎么饿。”张宇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声音有些沙哑。
晚饭时，母亲给他夹菜，放在张宇碗里：“听说你在学校又拿奖了？”
张宇心里咯噔一下，他根本没拿过什么奖学金，大概是上次打电话时，他随口胡诌的话被母亲记住了。
“嗯，拿了。”他含糊地应着，扒拉了一大口米饭，把嘴里的话堵了回去。
“好，好儿子！”母亲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欣慰的说道：“小宇，你可得好好学，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轻松工作，不要像我我和你爸，也别辜负我和你爸的期望。”
张宇低着头，把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却没尝出一点味道。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他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谎话。
晚上，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屏幕亮着，游戏好友发来消息，问他什么时候上线打副本。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按灭了屏幕。
院子里传来母亲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把他架在脖子上，去镇上的书店买辅导书；想起初中时，他考了年级第一，父亲拿着奖状在村里炫耀了好几天；想起临走前，母亲往他书包里塞煮鸡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好好学习。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他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可他该怎么跟父母说？说他现在是班里的倒数？说他天天逃课去网吧？说他连课本都看不懂了？
他不敢。他怕看到父亲失望的眼神，怕听到母亲难过的哭声，更怕那些曾经羡慕的目光变成嘲笑。
第二天，邻居家的小明来找他问题目。小明上初三，拿着一道数学题，怯生生地问：“宇哥，这道二次函数的题，你能给我讲讲吗？”
张宇接过练习册，看着那道熟悉的题目，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记得自己以前闭着眼睛都能解出来，可现在，那些公式和定理像蒸发了一样，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这个……有点复杂，”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好久没做过初中题了，有点忘了。你还是问你们老师吧。”
小明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哦，好吧。”
看着小明离开的背影，张宇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连一道初中数学题都讲不出来了，还在这儿扮演着“学霸”的角色，像个跳梁小丑。
假期的最后几天，他过得如坐针毡。每天假装在房间里看书，其实只是把课本摊在桌上，对着空白的练习册发呆。亲戚邻居来串门，一提起学习，他就赶紧找借口躲开，或者用那些编好的谎话应付过去。
临走前，母亲往他包里塞了一沓钱，都是皱巴巴的零钱，用橡皮筋捆着。“这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费，省着点花，不够了再跟家里说，在学校好好学，别惦记家里。”
他“嗯”了一声，不敢多说一个字，怕一开口就露馅。
坐在回学校的汽车上，车窗外的风景向后倒退，像他一路下滑的人生。手机里，游戏的图标还在闪闪发光，可他第一次没有点开的欲望。
他知道，那些谎话像泡沫一样，迟早会破灭。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停下来，又该怎么回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车越开越快，载着他驶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学校，也驶向一个他不敢想象的未来。窗外的阳光依旧刺眼，可他心里的那片阴影，却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