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的手还贴在门框上,屋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他往前迈了一步,鞋底蹭过门槛,发出轻微的响动。李婶躺在炕上,脸朝墙,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他走过去,把药碗放在桌上,碗沿碰着木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当”。
“李婶,药熬好了,您该醒了。”
没动静。
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放轻了些,像小时候哄阿蛮睡觉那样。可李婶连眼皮都没颤一下。齐昭皱了眉,伸手探她脉门——脉象平缓,不像中毒昏迷的样子,倒像是……睡得太沉,被人抽走了做梦的力气。
他闭上眼,心神一凝,“明心眼”悄然开启。
视野变了。
屋里的颜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浮动的光影。李婶的头顶上方,一团模糊的记忆丝线缓缓流转,本该清晰的画面却像被蒙了层湿透的旧布,怎么也看不真切。更奇怪的是,那团记忆外头裹着一层灰雾状的东西,密密实实,像茧,又像枷锁。灰雾表面浮着细小的纹路,弯弯曲曲,齐昭看得心头一跳——那形状,和星核派留下的符印一模一样。
他睁眼,手指微微发紧。
这不是病。
是有人在一点点,把她的记忆拿走。
齐昭端起药碗,轻轻吹了口气,药汁微漾,泛起点点金光。他扶起李婶,小心喂下一口。药刚入喉,她眉头忽然一动,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在抗拒。
可很快,那点反应就没了。
齐昭放下碗,盯着她看了几秒,转身出了门。
西街的风比平时冷。他一路走过几家老户,每家都门窗半掩,没人做饭,没人说话。豆腐铺的老张坐在门口剥豆子,动作机械,豆子掉在地上也不捡。齐昭站定,喊了声:“老张叔。”
老张抬头,眼神空落落地扫过来,点点头,又低下头继续剥。
“你不认得我了?”齐昭问。
老张手顿了一下,嗓音干涩:“你是……谁家孩子?”
齐昭心里一沉。
他快步走到赵家院前,推开门,看见赵家小子蹲在院子里画圈,嘴里念叨着数字。他爷爷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眼睛睁着,可目光散乱,像是看着天,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赵爷爷!”齐昭走近,“我是齐昭啊,济世堂的。”
老人缓缓转头,嘴角动了动:“齐……昭?这名字……耳熟。”
“您去年摔了腿,我给您熬的接骨汤,您说比酒还香。”
老人眨了眨眼,忽然笑了下:“是挺香……可谁给你喝过?”
齐昭没再问,默默退出院子。
他站在巷口,风从背后吹过来,袖口猎猎作响。脑子里全是刚才看到的画面——那些灰雾缠绕的记忆,像被虫蛀过的书页,一页页消失不见。不是自然遗忘,是被硬生生挖走的。
他攥紧药碗,往回走。
炉火还在烧,老姜头蹲在边上添柴,火光映着他半边脸,皱纹显得更深了。阿蛮靠墙站着,耳朵时不时抖一下,鼻翼翕动,像是在嗅空气里的不对劲。
“师父。”齐昭走过去,声音压低,“镇上的人,记性都不对了。”
老姜头抬眼:“怎么说?”
“李婶不认人,老张忘了我,连赵爷爷都想不起自己孙子的名字。”齐昭顿了顿,“我用‘明心眼’看了,他们脑子里的记忆,被一层灰东西包着,上面还有星核派的印记。”
老姜头的手停住了。
他慢慢直起腰,拐杖撑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三十年前……封井那夜,也有过这事。”
齐昭一愣:“您说过这话。”
“那时候,好几个人半夜醒来,哭着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姜头望着远处的枯井方向,“有人说,是地下的声音,把人的魂勾走了。”
齐昭盯着那口井,没说话。
他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地下的声音。是有活人在动手。
正想着,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老妇人跌跌撞撞冲出来,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她一眼看见齐昭,猛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们来了!夜里来的!”她声音嘶哑,眼里全是血丝,“拿走了我的梦……拿走了我儿子的脸……我都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了!”
齐昭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赶紧稳住身子:“谁?谁拿走的?”
“穿黑衣服的人……影子会动……他们会钻进梦里!”老妇人浑身发抖,“我听见他们在笑,一个字一个字,把我的事念走……”
话还没说完,她身子一软,直接瘫倒在齐昭怀里。
“阿蛮!”齐昭喊。
阿蛮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老妇人肩膀。齐昭立刻闭眼,启动“明心眼”。
老妇人的识海一片混乱,记忆丝线断裂多处,灰雾比之前见到的更厚,而在那层灰雾深处,竟有一道裂口——像是有人用刀子,硬生生从记忆里剜走了一块。
他睁开眼,轻轻拍了拍老妇人的手:“别怕,我会找回来。”
老妇人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昏了过去。
齐昭把她交给阿蛮:“先送她去炉边歇着,别让她吹风。”
阿蛮点头,背起人就走。
老姜头拄着拐杖走过来,声音沉:“你真打算查?”
“他们拿走的不是药,不是钱,是人的根。”齐昭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被掐红的手腕,“一个人忘了爹娘,忘了孩子,活着跟死有什么两样?”
老姜头沉默片刻,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块褪色的布条,递过来:“这是当年封井时,从一个失忆老汉身上扯下来的。黑衣角,绣着半朵星花。”
齐昭接过布条,指尖抚过那枚残缺的花纹。
和他在李婶家井栏上看到的符印,线条走向一致。
他把布条收进药囊,抬头看向枯井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楚绾从东头巷尾走来。她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得稳。走到齐昭面前,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尖在他手腕内侧轻轻一拂——那里还留着老妇人抓过的红痕。
“疼吗?”她问。
“不疼。”齐昭摇头。
楚绾收回手,目光落在他脸上:“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但别一个人去。”
齐昭笑了笑:“我没那么傻。”
楚绾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转身,朝炉火走去。临走前留下一句:“阿蛮说,北巷有户人家,全家都开始重复一句话:‘别开门,他们在听。’”
齐昭站在原地,没动。
风从西街尽头吹来,卷起地上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贴到他鞋面上。他低头看了一眼,弯腰捡起来。
叶子背面,被人用炭笔写了两个小字——“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