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放进门角,齐昭拍了拍手,指尖还沾着点灰。他刚要转身进屋,余光却扫到门槛外站着个人。
布鞋,青衫,袖口磨得有些发白。女子站在那儿,像一根插在地上的竹竿,不晃也不动。她没说话,也没敲门,就这么看着他。
阿蛮耳朵一竖,从药柜后头探出脑袋,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
齐昭没动,也没应声。他记得老姜头说过,走路没声的人,要么是贼,要么是疯子,要么——比这两样都难缠。
女子抬脚迈进门槛,鞋底落石板,轻得像是踩在雪上。她目光掠过翻倒的药架、碎裂的柜门,最后停在齐昭脸上。
“小医师,”她开口,声音平得像井水,“可否让我看看你的药方?”
齐昭一愣。
不是问诊,不是抓药,也不是来告状的。她要药方。
他没立刻答,而是绕到柜台后,把散落的药材往筛子里拢了拢。黄芪断了半截,他捡起来,吹了吹灰,放进干净的陶罐。
“您是大夫?”他问。
“云游的。”她说,“姓云,名疏。”
齐昭点点头,从案上抽出一张纸——是今早为赵家少爷开的方子,墨迹已干。他双手递过去:“您瞧。”
楚绾——不,云疏——伸手接过。指尖触纸的刹那,齐昭瞳孔微缩。
她周身缠着一层冷蓝光影,像是夜雾凝在皮肤上,又像冰层下流动的河。那光不散,也不动,就那么贴着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更怪的是,当她的手指划过药方上的字迹时,那冷蓝光影忽然一亮,顺着指尖爬上了纸面。
齐昭的明心眼开了。
他看见药方上浮起一丝极淡的金纹——那是他煎药时投入的“别怕,有人记得你”那句话留下的痕迹。寻常人绝不可能察觉,可这金纹一现,云疏的冷光竟像是被勾动了,轻轻颤了一下。
她抬头,目光直直撞进齐昭眼里:“这方子……有股特别的力量。”
齐昭心头一紧,面上却笑出声:“都是寻常药,配伍讲究些罢了。您要是觉得怪,我改天给您泡碗安神汤,顺顺气。”
他说着,顺手从柜里摸出一颗安神丸,掌心一捏,药丸碎成细粉,藏在指缝里。药香淡淡散开,盖住了他身上那点紧张的气息。
云疏没接话,目光又落回药方上。她指节修长,指甲干净,翻纸时动作极稳。可齐昭的明心眼看得清楚——在那层冷蓝光影深处,藏着一丝极细的红影,像冰封的火山裂隙,一闪即逝。
孤寂,执念。
这两个词跳进齐昭脑子里。
他不动声色,绕到药柜前假装整理药材,眼角余光却一直锁着她。她看了半晌,忽然问:“你治火毒之症,用的是什么法子?”
齐昭搓了搓手,耳尖一红:“我嘛,就是个普通人,瞎试出来的。火毒嘛,就用寒药压,反正病人退烧了就行。”
“不合医典。”她说。
齐昭心里咯噔一下。
全镇大夫都说他用妖术,避着“妖”字不提的,她是头一个。可她不提“妖”,却提“医典”——这不是质疑,是验证。
他笑得更憨了:“是是是,我确实没读过几本医书,抓药全靠老姜头教。您要是有高招,不如指点指点?”
云疏没接茬,指尖在药方上轻轻一点:“这冰晶叶,是你加的?”
“啊?”齐昭一愣,“这……是老姜头给的,说能稳药性。”
“他倒有见识。”她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齐昭没应,心里却记下一笔——冰晶叶的事,老姜头从没对外人提过。这女人怎么知道?
他正想着,云疏忽然抬头:“你不怕我?”
“怕?”齐昭一愣,“您又没拿刀。”
“可我刚才看了你的方子,碰了你的药,万一我是个来偷方的呢?”
齐昭笑了:“您要是真想偷,刚才就该抄一份带走。可您没带纸笔,也没背方子,就光看。说明您不是来偷的,是来……验东西的。”
云疏眼神微动。
齐昭搓了搓手,转身倒了杯温茶,递过去:“您赶路辛苦,喝口茶歇歇?我们这虽破,茶还是热的。”
云疏盯着那杯茶,没接。
齐昭等了两秒,正要收回,却见她指尖轻轻一抬。
茶面忽地凝起一层薄霜,霜花细密,像是冬夜窗上的冰纹。
齐昭没眨眼,也没退。
他只是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笑道:“哟,这茶凉得挺快。”
云疏抬眼看他:“你不必装傻。”
齐昭挠了挠头:“我哪有装?我就是个笨手笨脚的学徒,昨天还打翻药罐,被老姜头骂了一顿。您要真信我有本事,那我可得乐醒了。”
他说着,顺手把桌上的药方残稿拢成一团,扔进墙角的小炉里。火苗“呼”地窜起,纸页卷边,金纹一闪,消失不见。
云疏盯着那团火,良久,才收回目光。
“你治的那孩子,”她忽然问,“现在如何了?”
“退烧了,睡得挺香。”齐昭说,“就是药太寒,得加点姜片护胃。”
“你用了‘心’。”她说。
齐昭一怔。
“什么心?”
“心意。”她声音低了些,“药里有‘心意’。不是药性,不是配伍,是……人的情绪。你把‘心’炼进了药里。”
齐昭笑得咧嘴:“您这话说的,我药里可没放心。要放也是放冰晶叶,不然老姜头得骂我。”
云疏没笑。
她站起身,走到药柜前,目光扫过一格格抽屉。当看到“雪莲”那一格时,她手指微微一顿。
齐昭注意到了。
雪莲是稀有药材,济世堂只存了三钱,平时锁在柜底。可刚才她看的那一格,是空的。
她知道里面没货。
齐昭心里警铃再响——这女人不仅懂药,还知道他们家底。
“您要是想用雪莲,”他笑着说,“得等下个月。山里采药人说,今年雪线退得晚,花开得迟。”
云疏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走回桌边,茶上的霜还没化。她伸出手指,轻轻一弹。
霜花碎裂,茶水晃了晃,恢复如常。
“你治火毒,靠的不是药,是‘情’。”她说,“以情入药,借心为引——这法子,不该存在。”
齐昭眨眨眼:“您说啥?我没听懂。”
云疏终于看了他一眼,眼神像冰湖底下透出的光:“你装得挺像。”
“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齐昭摊手,“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得去煎最后一剂药了。赵家少爷今晚还得喝。”
他说完,转身往后厨走。
炉火已经点上,药罐搁在架子上。他抓药,称量,动作熟练。背后没有脚步声,但他知道她没走。
他没回头,只是把当归放进罐里时,手指顿了顿。
明心眼悄然开启。
他看见云疏仍站在堂前,冷蓝光影缠绕如旧。可就在他回头的瞬间,那光影忽然一颤,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而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不是情绪,是某种……震动。
像钟声余韵。
齐昭没再看,低头点火。
火苗“腾”地燃起,映着他低垂的眼。
那双眼睛里,正一遍遍回放她指尖泛起冷光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