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药炉上的水又开了。齐昭把盖子掀开一条缝,热气扑上来,他伸手试了试温度,顺手把火压小了些。
昨夜的事像被风吹散的灰烬,没留下太多痕迹。屋檐下的铜铃安静地挂着,阿蛮挂在墙头的果干也没少一包。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老姜头拄着拐杖从后屋出来,脚步比平时慢半拍。他在桌边停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灰纹封口,角上压着一小块泛红光的石头。
“早上送信的穿山鼠带来的。”他说,“天脊山脉管理署发的,说那边出事了,要请医者过去看看。”
齐昭走过来,没急着拿信,先看了眼那块石头。指甲盖大小,表面不平整,像是从大块碎物上硬掰下来的。他靠近时,眼前景象微微晃动——明心眼自动开启,石头上浮起一层模糊光影,扭曲、颤抖,像有人在远处拼命挥手求救。
“他们还寄这个来?”他问。
“说是凭证,证明消息属实。”老姜头把信往前推了推,“也可能是试探。这几年找上门说要合作的机构不少,大多打着正经旗号,背地里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齐昭点点头,手指轻轻碰了下石头。那一瞬,光影猛地跳了一下,他看清了——那不是普通的红光,是某种被压制的挣扎,带着痛意和急迫,和当初星核异变那晚的气息有几分相似,但更虚弱。
“我想去一趟。”他说。
老姜头没说话,只盯着他看。过了几息,才开口:“你不怕是陷阱?”
“怕。”齐昭笑了笑,“可要是真有人需要帮忙,不去更怕。”
“楚医师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要出门。”老姜头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药铺怎么办?病人怎么办?”
“赵家明日换药,我已经备好了三剂,放冰匣里能撑五天。”齐昭指了指柜子,“阿蛮会照看炉火,您要是觉得累,就让她熬。她嘴上嫌麻烦,其实记性比我好。”
老姜头哼了一声:“她连甘草和黄芪都分不清。”
“但她知道谁该喝甜药,谁得加三分苦。”齐昭搓了搓手,“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
两人对视片刻,老姜头终于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储药间。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厚底药囊,深褐色牛皮缝制,边角磨得发亮。
“拿着。”他递过去,“里面有冰晶叶,遇热毒能用;安神露的基料也装了两份,夜里睡不安稳就煮一点。还有三包止血散,别等伤口裂开了才想起来用。”
齐昭接过,沉甸甸的,明显比自己那个旧药囊结实得多。
“您这是当我要去打仗。”他打趣道。
“我看你是要去闯祸。”老姜头瞪他一眼,“活着回来,听见没?别让我白养你这些年。”
“听见了。”齐昭把药囊背好,拍了两下,“我煎药的手艺还没传给您呢,哪敢轻易倒下。”
老姜头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内屋,门关上前顿了顿,背影在门槛上停了一瞬,才慢慢消失。
齐昭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胸前——玉佩还在,贴着皮肤,温温的,没什么异常波动。
他刚想转身去收拾随身物件,就听见院子里一声响。
“我去!”
阿蛮从柴房顶上跳下来,手里拎着个小皮囊,鼓鼓囊囊塞得快要炸开。她落地时差点踩空,踉跄两步才站稳,耳朵上的银毛炸了一下。
“你说你要走?”她瞪着眼,“那我还等什么?当然一起去!”
“你不怕山路远?”齐昭挑眉。
“远?”阿蛮翻了个白眼,“我跑一趟来回也就半天!再说了,你一个人出门,万一又碰上黑袍人,谁给你挡刀?谁帮你捡药材?谁……谁给你留最甜的果子?”
最后一句声音低了点,但她挺着胸脯,眼神理直气壮。
齐昭忍不住笑出声:“行行行,算我离不开你。”
“那当然!”阿蛮把皮囊往肩上一甩,“我都准备好了!果干、肉干、火石、绳子……连你最爱吃的蜜豆饼我都带了三块!”
“你还偷吃我藏的蜜豆饼?”齐昭一愣。
“不是偷!”阿蛮梗脖子,“是替你保管!谁知道你要出门这么久,万一饿着怎么办?”
齐昭摇头:“你这保管方式,保管到最后只剩渣了。”
“反正比你强!”阿蛮叉腰,“你上次藏的蜜饯,三天就被老鼠搬空了,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正说着,老姜头又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
“吃了再走。”他说,“山路不好走,空肚子容易晕。”
齐昭接过碗,坐到院中石凳上。阿蛮也凑过来,蹲在他脚边,眼巴巴看着。
“你不吃?”齐昭问。
“我吃过了。”老姜头靠在门框边,“你们年轻,多补点。”
粥很烫,齐昭吹了两口,慢慢喝下去。米粒软糯,里面加了红枣和山药,是他小时候发烧时老姜头常煮的那种。
“师父。”他忽然开口,“那块星核碎片……您以前见过吗?”
老姜头沉默了一会儿:“见过一次。三十年前,有个游方道士带来一块类似的,说是从天脊山深处挖出来的。当晚他就疯了,满嘴胡话,最后跳崖自尽。”
齐昭手一顿:“为什么?”
“他说……听见了山在哭。”老姜头声音低了些,“后来那块碎片被封进铁匣,沉进镇外的寒潭。这么多年,再没人提过。”
齐昭低头看着碗底残留的米粒,没再问。
他知道,有些事不能说得太透。就像人心,有时候看得太清,反而更难下手医治。
吃完粥,他起身把碗放回厨房,然后回到房间,从床底拖出自己的旧药箱。擦干净,检查锁扣,把几味常用药重新归类。
楚绾留下的玉佩,他放在最里层的小格,用棉布包好。
做完这些,他背上药囊,走出房间。
阿蛮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皮囊鼓鼓,头发扎成两个歪辫子,耳朵上的银毛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走不走?”她催道。
“走。”齐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药铺。
窗纸干净,炉火已熄,檐下铜铃静垂。一切如常,却又不像从前。
他迈步出了院子。
老姜头站在门口,没再多话,只抬手拍了下他的肩。
力道很重。
齐昭笑了笑,点头。
三人沿着青石路往外走,雾还没散,远处山影朦胧。官道口的石碑上刻着“青崖镇”三个字,边缘已有裂痕。
阿蛮蹦跳着走在前头,忽然回头:“哥,你说我们到了那边,会不会遇到楚医师?”
齐昭脚步没停:“不知道。”
“她要是也在那儿呢?”
“那就一起煎药。”他说。
阿蛮撇嘴:“你就知道药。”
“我是药工。”齐昭摸了摸耳尖,“不做这个,还能干嘛?”
话音落下,他忽然察觉胸口一热。
玉佩隔着衣服传来一阵轻微震颤,像是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手按上去。
没有预警,没有画面,只有一种熟悉的感应——有人在看他。
不是恶意,也不是靠近。
而是某种遥远的确认,像风掠过水面,只留下一圈涟漪。
他没说破,也没回头。
只是把手放下,继续往前走。
阿蛮已经跑到石碑旁,正踮脚往碑顶上放一朵野花。
“放这个吉利!”她嚷嚷,“保佑咱们一路平安!”
齐昭加快几步走到碑前,抬头看那朵花——浅紫色,五瓣,茎上带刺,是山路边最常见的荆穗兰。
他没说话,从药囊里取出一张符纸,轻轻压在花根底下。
不是驱邪符,也不是护命咒。
是一张最普通的标签纸,上面用工整小字写着:“回程勿忘换药。”
阿蛮好奇地凑过来:“你写这个干嘛?”
“提醒自己。”齐昭收起笔,拍了拍手,“总不能让人家等太久。”
“谁啊?”阿蛮眨眨眼。
齐昭没答,只抬头看了眼渐亮的天色。
东边山头露出一线金光,照在三人身上。
他迈出一步,踏上了通往落星镇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