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盯着我。沉默从尴尬变得有些危险,安静得连蚂蚁爬的声音都能听见。突然,那个皮肤黝黑、几乎被浓密黑发遮住的胡子男人,猛地一拍桌子,皱着眉开口:“伊帕,我爱你,但你到底在想什么,把‘屠夫’的孩子带到家里来?”
“博巴尔,我知道你恨她,但是 ——”
他的声音像锤子一样响亮,打断了她的辩解:“伊帕,她杀了格莱德!” 他的眼睛里像有火在烧,“你弟弟啊!”
“当时没有别的选择 ——”
“总有别的选择!”
“蜥蜴要来了!”
“朗利不算什么!绿洲扛过了几百年的梅姆拉斯灾害,我们就算对抗神明,也能撑上几 ——”
“够了!” 老妇人重重一拍桌子,文件哗啦啦掉了一地,打断了他的话。她的脸像黑沙一样 —— 粗糙、坚硬,“你太蠢了,居然拒绝一位伟大战士的帮助。”
“吉皮,” 族长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这是我的家,我会 ——”
老妇人摇了摇头,他立刻安静下来:“你现在脑子不清醒,被愤怒冲昏了头,没法当好弗龙德家族的族长。”
我忍住没挑眉。弗龙德?她难道不会好好说话吗?
“弗龙德家族绝不会向敌人低头。”
“阿莫斯,战争中总会有人死。” 她的话尖锐得让整个房间陷入沉默,“向来如此,年轻人死得最多。这是和神明存在一样根本的真理。你以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玛娅将军或许杀了格莱德,没错。但那是她的职责。而且她有勇气亲自告诉我们真相 —— 所有死者的家人,她都是这么做的。”
我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她居然告诉了所有死者的家属?难怪这座城市的人恨她。可与此同时,我的自豪感和惊讶一起涌上心头。
族长 —— 或许该叫他弗龙德 —— 指尖相对,垂下眼帘,盯着地板上的一点。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痛苦:“孩子,把信给我。”
我走过去,从布包里拿出那张粗糙的纸,递给了他。他浏览信的内容时,表情始终没变。我真希望妈妈写信时能委婉点 —— 要是她没顾及分寸,我回家时可能会比被贾斯敏打还要多几块淤青。
他看完信,用深邃的目光盯着我:“孩子,告诉我,你觉得玛娅有几分胜算?”
我皱起眉。我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又不是将军,不知道。”
“试试。”
“…… 妈妈是‘街区’最强的人,而且她可能也是唯一有对抗神明经验的人。要是有人知道怎么保护这座城市和这片湖,那肯定是她。”
“你妈妈现在的实力,比她巅峰时期差远了。为什么你还觉得她是最强的?”
我叹了口气:“不只是因为她是我妈妈。我见过她打架。就算大部分公牛之血都没了,一只狐狸血脉者 —— 而且是很强的那种 —— 连她的皮都没蹭破。我觉得就算把她体内的神之血全抽干,她也还是这座城市里最强的人。”
“那你觉得我该相信她?”
“弗龙德先生,我们没多少选择了。” 和他对视很难,但我还是做到了,“蜥蜴会让我们的家变得没法住。要是绿洲里满是瘟疫,你们就种不了庄稼了。没人比玛娅更有希望。但是……” 我皱起眉,说话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一个人保护不了整座城市,对抗神明不行。”
弗龙德认真听着我的话,缓慢地用鼻子吸气,再从嘴里呼出。他慢慢点头,胡子都碰到了桌子:“那我会去参加你妈妈的会议。” 他眯起眼睛,目光像要穿透我的身体,“告诉她,我要的是能保住我家人的计划。要是做不到,我不会提供任何帮助。”
我松了口气,感觉沉重了许多。贾斯敏在我旁边开口:“玛默斯,要准备客房吗?”
两个年轻点的女人看向第三个 —— 要不是她嘴角的皱纹,看起来毫不起眼。“不用了,贾斯敏,让他回家吧。”
贾斯敏愣住了,这失态的样子比答案本身更让人惊讶:“玛默斯!他是客人啊!”
那个威严的女人冷笑一声:“他不是客人,是使者 —— 使命已经完成了。”
“可是玛默斯!”
“别可是了,孩子!” 她厉声喊道,“交易已经达成,别得寸进尺。‘刽子手’的亲戚,不配待在这房子里。”
我的向导没再说话,只是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走出了门。离开时气氛压抑多了:几十位亲戚本来要围上来,可一看贾斯敏的表情,就都决定退开了。有些孩子甚至在她走过时哭了起来。
她会生气,我很意外。就像被拳头砸到头几秒后的感觉一样,我还没反应过来,脑子里还在嗡嗡响,因为没能 fight-or-flight 而情绪麻木。我恍惚得没心思生气,也很难理解 —— 这个一小时前还打了我好几下的女孩,怎么突然就为我抱不平了。乐观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是有好感的信号,可我不确定:要是被骂一顿就能让人喜欢我,那半个城市的人都该暗恋我了。
我们噔噔噔地走出房子,离开庄园,沿着小路往前走。这时我终于恢复了镇定,能开口说话了:“贾斯敏,你还好吗?”
“我没事。” 她回答,“我更担心你。天黑了,你能自己回去吗?”
“我一个人?” 我脱口而出。
“博巴尔不让我过了宵禁还待在外面,而且保镖们也下班了。” 贾斯敏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往后退了退 —— 我从没见过她做这么粗鲁的动作,“我还以为我们家不是这样的人。”
我们继续走着,我趁机消化她的话:“啊?” 我只憋出一个字。
“我也不知道!” 她举起黝黑的双手,像是要抱住一团空气,“我还以为…… 这不是谁的错!可现在,连神明都要毁了我们的生计,他们却还揪着过去不放!”
“呃,你也知道,” 我有些语无伦次,“要是你爱的人死了,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对吧?所有的感情都会变成仇恨。至少他们没想着杀妈妈 —— 这已经算好的了。”
“可我还是希望我们家能更开明些。”
“要是能让你好受点,我不怪他们,妈妈大概也不怪。”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最后她留给我一艘小独木舟和一支桨。我看着她的身影在夕阳中渐渐消失。这份招待虽然让我困惑,却也挺让人开心 —— 贾斯敏显然没考虑到,我根本不会划独木舟。眼下只有两个选择:横渡湖泊,可能会翻船;或者在漆黑的夜里找路回去。我选了那个更可能害死我的选项。我体内有几分杜雷的血脉 —— 就算一路游回去,也不会累。而且,划独木舟的机会难得,说不定这辈子就这一次。
沙子在我脚趾间流动。我在及膝深的水里扶着独木舟,想爬进去,结果不小心把船掀翻了,自己和桨都掉进了水里。幸好水很清澈,找回桨不算难。第二次尝试也失败了,第三次总算成功了 —— 我摇摇晃晃地坐到了座位上,狐狸之血多少帮了点忙。
接下来的几分钟特别尴尬 —— 我一直把船划得绕大圈,固执地不肯用右边的桨。随着白天的热气消散,我的手开始发抖,湿衣服裹在身上,冻得我浑身冰凉。我见过渔民划类似大小的船,他们轻松得很,不用换边就能掌舵。不过很快,我总算摸索出了最基础的技巧:每次划桨后,让桨在水里拖一会儿,用它当舵来控制方向。
划得越久,我就越适应这个节奏。我脱掉湿衣服,只穿着内衣划。很快,运动产生的热量让我暖和起来,再加上体内的蜥蜴之血,我甚至觉得挺舒服。当岸边在渐渐降临的黑暗中消失时,我终于能抬起头,欣赏周围的景色了。
水面、摇曳的影子,还有月光在两者之间跳跃,嬉戏着穿过它们的轮廓。我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岸边已经看不见了,但星星很亮,能帮我辨别方向。横渡湖泊是件孤独的事 —— 没有城市里远处的人声或喧闹,也没有田野里的虫鸣,只有桨划水的声音和黄昏的寂静。我突然觉得很讽刺:这片在地理和意义上都处于城市中心的地方,居然也是最孤独的地方。但和我担心的不一样,这份安静并没有让杂念趁机侵袭我的大脑,反而很平静。
我真想把这景色连根拔起,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可我知道这不可能。
蜥蜴要来了,夜色也因此变得更加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