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之前总有种预感,就在悬崖边缘,一个踉跄便会彻底失控。胃部猛地一抽,一种空洞感从某个点向外扩散,那股冲击足以让所有注意力都聚焦于不可避免的结局。平衡已被夺走,越过那个点后,再无任何办法阻止那股势不可挡的下坠之力。剩下的唯有惊恐地挥舞四肢,试图减轻伤害。
当怪物巴布将爪子从我的腹部伤口中抽出时,那一刻仿佛被拉成了永恒。世界如水晶般清晰,我能看见、感受、听见一切 —— 脚下泥土的棕褐,仓库里物件的轮廓,怪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隐约闪过巴布的蓝色瞳仁。
思绪如闪电般划过脑海。我曾傲慢、愚蠢、荒唐 —— 我的小聪明怎能与神力抗衡?家人会平安吗?我要死了吗?这些念头渐渐具体:该如何挡住巴布的下一次攻击,怎样以最安全的姿势倒下,该对妈说些什么,告知她巴布逃出来了。
接着,剧痛袭来,我尖叫出声。摔在地上时,痛感竟愈加强烈。我尖叫着,怪物随即扑到我身上,我抬手格挡,这一动牵扯到被撕裂的内脏,痛得再次尖叫。巴布用那张凶狠的嘴咬住我的胳膊,像厨师切卷心菜般撕咬时,我边踢边打,尖叫不止,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
巴布停了下来,竖起狐一般的耳朵。我把他推开,开始拖着身体在地上爬行,可全身力气早已抽干。手指不听使唤,双腿也绵软无力。我低头看去,前臂的骨头、外露的内脏、从身体里涌出的鲜血,一切都清晰得可怕。恐惧攫住了我,我恸哭起来。
这个曾是人类的生物蹲起身,盯着路那头的什么东西。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疲惫感前所未有地沉重。我使劲撑着,想找点东西集中注意力,好让自己保持清醒。某个堕落之物缠上了我,想把我拖向永无归途的地方。我拒绝屈服,喘着气、呻吟着,凭着盲目的固执维持着意识。
这时,妈猛地撞上巴布,将他狠狠砸在仓库墙上。一道黑曜石般的寒光闪过,长剑朝他劈去,他俯身躲开,借力从墙上弹开,以远超妈反应的速度绕到她侧面。可她竟早有预判,剑已等在那里。她那七英尺的身躯本该笨重,此刻却动作流畅,剑锋如蛇般穿过怪物的手臂,从肘部将其斩断。
巴布发出一声嚎叫,踉跄着后退,失去了平衡,可 “牛血者” 已步步紧逼。所有退路都被封死 —— 他身后是墙,身前是妈,他稍想左右移动,她的剑便如影随形。
他朝她扑去,半空中却被一记重拳击中,摔落在地。巴布立刻弹起,疾冲过去咬向我妈的腿。她稍稍移脚,便将他的冲力尽数还回,一脚把他踹得撞在墙上。他躲开挥来的拳头,又向后猛冲,虽避开了斩首一击,却还是慢了半分,下颌被打脱,下半张脸松垮地挂着,一条蛇般的舌头从嘴里耷拉下来。
我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强忍着放弃的欲望。我不会移开视线。
巴布再次朝她扑去,妈迎了上去,可他突然侧身滑开,动作带得鲜血四溅。血溅到我脸上,我能感觉到其中涌动的力量,拼命想把它擦掉,却虚弱得无能为力。与此同时,巴布借着这次及时闪避,已仓皇逃窜。
我的头向后耷拉着,黑暗渐渐袭来。街道仿佛翻转过来,我看着怪物在 “朝天” 的地面上狂奔。眼前金星乱舞,遮住了远处的两个身影。我眯起眼,看清是萨什和达什,他们正惊恐地盯着朝自己逼近的巴布,说不出话来。
绝望淹没了我。我在身后的地上乱抓,用脚蹬着泥土,想朝他们挪过去。就在这时,巴布那凹陷的胸膛爆出一股血泉,他轰然倒地 —— 妈把剑像标枪一样掷了出去。我能感觉到前方,我的朋友正在死去。
我的血液随之沸腾。我喘着气,奋力抬起手,想擦掉额头上巴布的血,却没做到。我紧闭双眼,集中精神去感受他流逝的生命,感受我与他之间突然出现的联结。我想切断这联结,却做不到。
你住在一栋大房子里,满是黄昏时分柔和的黄光。房子里人很多,他们都照顾你。有时你会出去,和兄弟们一起跟着羊群、牛群奔跑,由几个仆人赶着。过了些时日你才明白,你是巴伯费洛家十一个孩子里的老十。
头顶传来呼喊声。画面在眼前闪烁。奥维的妈妈 —— 不,是那个怪物 —— 不,是我妈妈 —— 手里拿着个瓶子。那是我换过的药剂,是在…… 我自己的帮助下换的。我尖叫着,撕扯着自己,想记起我是谁。
你长大了,可个子还是很小。房子变得昏暗,一切也渐渐不同。你被爱着,也同样爱着别人,可期望开始落在你身上。人们希望你说话,可总有无穷多的词要选,回应的机会稍纵即逝,你因失败而蒙羞。这种羞耻灼烧着你,你痛恨它。
某种冰凉的液体流进我的喉咙。剧烈的疼痛从胳膊和腹部传来,我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有力的手将我抱起。“…… 他会没事的,达什,可你得帮忙……” 一个低沉的声音嘟囔着。我吐着血,感觉到有人的生命正在流逝。
你在文字中找到慰藉 —— 线性的、直白的、早已注定的文字。一个故事永远只有一个答案,无需笨拙地寻找完美的回应,也无需你开口说话。你如饥似渴地读完屋里所有的书和故事,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重读。在这个二维世界里,你只是个旁观者,看着关于神明、狩猎、英雄和部族的故事,其中藏着一个不言而喻的承诺: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份认知包裹着你,比生活本身更令人安心,更真实。
有人在低声啜泣。我想告诉弟弟一切都会好的,可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一个更深沉的声音便清晰起来。“…… 他很顽强,不会死的……” 画面闪过,她接下来的话仿佛先于声音响起。我最想做的,就是让她别说了。“…… 他有蜥蜴血脉,我们只需要……” 接着,理智再次涣散。
你努力工作。这里的一切都不同了 —— 没人照顾你,你说不出恰当话语的毛病也更难被容忍。你的笨拙和结巴没为你换来任何朋友。可家人爱你,就算你说不好话,你也知道怎么写。无论交给你什么任务,文字永远循规蹈矩 —— 一个接一个,井然有序。
另一个人的记忆涌入我体内 —— 还是我正闯入另一个人的记忆?我隐约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衰竭,可这与一个男孩渐渐消逝的幻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那将熄的生命之火,正涌入我体内饥饿的缺口。我不想要这一切,因为若我接受了,我便成了怪物。
你被派往更远的地方。家人为你骄傲,你不想让他们失望。可夜里,床头柜上开始出现信件,威胁说若不服从,便会血流成河。你很害怕,却选择无视。信件再次出现,里面装着家人每个人的一缕头发。你屈服了。
同情、共情、理解,全都痛得让人难以承受。我的善意在反抗。远处传来尖叫声。
你如今身处一个又热又臭的地方。无论在哪里,惩罚都来得又快又狠。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执行神秘的差事。最终,你因足够顺从,得以见到绑架你的人 —— 他和你想象的一样残忍。你的生活里只剩下恐惧。
两段人生的矛盾暂时消失了。那一刻,在那段关于暴政的记忆里,我找到了一点可以抓住的自我。
执行差事时,你遇到了一些人。你受命监视一户人家。那家的两个儿子截然不同,哥哥活力四射,弟弟则让你想起自己。女儿和你同龄,自信优雅,动作像舞者一样轻盈。
一扇门开了,我睁眼看见熟悉的天花板。是玛雅 —— 妈 —— 的餐馆。我的家。周围的环境扭曲摇晃,家人惊恐的脸庞在现实中忽隐忽现。我嘴边涌上一句道歉。我想告诉他们,我没想变成这样,我很抱歉,可我说不出来。
你接到命令,要破坏你的工作场所,同时嫁祸给那家人的大儿子。你痛恨这样做,不愿意动手。而且那个男孩待人很好,风趣幽默,还照顾你,和他在一起时,你第一次有了久违的安全感。你让同事们遭了殃,可当机会来临时,你终究不忍背叛新朋友的信任。
我紧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良知与本性对抗,想归还我所夺走的一切,可一切都太迟了,太微不足道了。我想相信,流淌在血管里的那股野蛮本能属于别人,可真相早已刻进我的 flesh—— 我是埃夫里,埃夫里也是我。
你得到了一个机会。你抓住了它。汹涌的本能与残酷吞噬了你。你一边痴迷于折磨朋友,一边又拼命想救他。你成功了,也失败了。然后死亡降临,即便在挣扎中,你也感到了解脱。噩梦终于结束了。可就在这时,有什么不对劲。一道锁链缠住了你的灵魂,紧紧攥住你。你被吸走,旋转着、翻腾着向外 ——
—— 最终,他被吸入我的血液,我知道,塔斯马罗尼亚?巴伯费洛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