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静得能听见冰盆中冰块融化的细微轻响,缕缕白气从鎏金蟠龙纹冰盆中逸出驱散着盛夏的燥热,却驱不散皇帝眉宇间凝结的沉郁。
温实初跪在御前,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不敢抬头。
皇帝坐在书案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几本折子,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一股无声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温实初背上,让他里衣的后襟一点点被冷汗濡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又黏又腻。
“温太医,”皇帝终于开了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温实初脊背下意识绷得更紧,“朕让你查的事,可有结果了?碎玉轩上下,可有什么不妥?莞嫔小产前后的脉案,是否一切正常?”
温实初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头埋得很低,声音努力保持平静:“回皇上,碎玉轩内一应摆件、香料、饮食等,微臣皆已反复查验,均未发现任何于胎儿孕妇有害的阴损之物。”
他略一停顿,斟酌着词句:“至于莞嫔娘娘的脉案……记载一切如常,只是……”
“据莞嫔娘娘所言,小产前几日,娘娘便时常感觉身子倦怠不适,只是脉案却未有记载……”
他略抬了下眼,飞快瞥了下皇帝的神色,只见皇帝依旧面无表情,指尖在明黄的折子上轻轻点着,仿佛敲在了他的心上。
温实初心跳如擂鼓,可为了嬛儿妹妹,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前往翊坤宫听事当日,娘娘更曾言小腹坠痛,如同刀绞,本已打算向华……年妃娘娘告假,奈何……年妃娘娘执意召见听事,娘娘不敢违逆,只得前去……”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凝重,“可……不知为何,此事也未曾记载……”
“脉案从头到尾是只记载了娘娘日常神思倦怠,略有不适,并未记载详细情况,安胎药也尽是开的太平方子,从无更改,更不提对症下药一事……”
温实初再次叩首,将最关键的信息娓娓道来:“且微臣反复诊脉确认,莞嫔娘娘体内确有麝香药力长期残留之兆,稍微贵会些医术的人都可以诊出非一日之功,可这一点,脉案中也无记载……”
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
他不能说出嬛儿妹妹是已确信年妃有异,更不能说出她已通过非常的渠道弄来到了翊坤宫中的欢宜香。
他只能将所有的不对都说出来,暗中将皇上的视线引向罪魁祸首和可能是帮凶的太医!
碎玉轩没问题,那有问题的,自然只能是别处了,嬛儿妹妹自有孕以来深居简出,从未主动长时间去往别的地方逗留。
皇上圣明,想来定然能明白他的暗示。
养心殿内又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各自的心跳声,和风轮转动间传来的呼啸。
皇帝的身子微微前倾,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脉案无虞,宫中无物,那这麝香从何而来?难道凭空生出不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温实初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愈发谨慎:“微臣愚钝……碎玉轩内确无问题,微臣无能,未能查到线索,请皇上降罪!”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直看得温实初几乎要瘫软在地,才缓缓收回目光,靠回了椅背。
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淡:“罢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微臣告退。”温实初如蒙大赦,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步步退出了养心殿,直到殿外炽热的阳光照在身上,他才敢悄悄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皇帝独自坐在殿内陷入了沉思,欢宜香里的东西他早让人撤了,碎玉轩又查不出问题,可莞嫔身子里的麝香和那蹊跷的脉案却做不得假………
这一切,拼凑出一个令他脊背发凉的结论:他的后宫,卧虎藏龙!
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手,不仅算计了莞嫔的孩子,还算计了年世兰,甚至可能……连他都一并算计了进去!
一箭双雕,甚至一箭三雕!
他的后宫之中,竟有人手段如此高明,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竟让他这个天下之主都抓不到一星半点儿切实的把柄!
目前,所有的线索到章弥那儿似乎就断了,可他总不能干坐着,等着那不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杀才,再来害他不知何时才会有的下一个孩子吧?
皇帝越想越觉得一股邪火夹着疑虑在心头窜动。
他猛地站起身,叫来轿辇,一路踩着夕阳的余晖,径直往景仁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