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墨”的戏份已经杀青,艾颐站在公寓的露台上,指尖捏着的信纸被风掀起边角,上面“已妥,可缓数日”几个字被许应麟的笔锋衬得格外熨贴。楼下黄包车铃叮当作响,混着远处法租界教堂的钟声,她悬了半个多月的心,总算随着庄铠平案的尘埃落定落回了实处。
听说庄铠平在巡捕房签了供词后,被家族保释,连夜离沪。艾颐想起最后一次看见他时,男人西装领口沾着灰,被管家扶上汽车。她远远的看着,车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往下掉……
“叮铃铃”电话的铃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艾颐转身进了屋,拿起老式电话机。宋程淮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盛小姐,今日天气不错,要不要去外滩走走?我听说外白渡桥的秋菊开得正好。”
艾颐看了眼窗外,确实是难得的晴天。犹豫片刻,她应了声“好”,便挂了电话。她换了件铜青色的旗袍,配着月华缎面鞋,衬得身姿愈发窈窕。
下午三点的外滩正是热闹的时候。江风卷着水汽吹过来,带着点咸涩的凉意,吹得艾颐鬓边的碎发轻轻晃动。宋程淮走在她身侧,穿着熨帖的浅灰的西装,手里攥着本线装的诗集,时不时停下来指着远处的洋行大楼,兴致勃勃地讲着里面的故事。
“你看那座汇丰银行大楼,听说造价一千万!”他手指着前方,眼里闪着光。
艾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大楼的穹顶在阳光下泛着金辉,确实气派非凡。可她想起前日许应麟递来的文件,上面写着汇丰银行暗地里给军阀放贷的明细,嘴角便没了笑意。正想开口,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住手!这是我的救命钱!”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喊道。
艾颐和宋程淮循声跑去,只见三个士兵正围着一个卖粥的小摊。为首的士兵一脚踹翻了粥桶,热粥洒在地上,冒着白气,黏住了滚落的铜板。老人扑过去想捡,却被士兵一把推开,踉跄着摔在地上,膝盖磕出了血。
“哪来的老东西,敢挡老子的路?”士兵骂骂咧咧地,伸手去抢老头怀里的钱袋,“识相的赶紧把钱拿出来!”
周围围了不少人,却没人敢上前。有人低声议论,说这些是王督军的手下,最近常在租界边缘抢东西,巡捕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艾颐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正想上前,却被宋程淮拉住了胳膊。
“别去。”他声音压得极低,嘴唇贴着她的耳边,气息带着点颤抖,“他们有枪,我们惹不起。”
艾颐转头看他,只见宋程淮眉头拧得紧紧的,眼里满是怒火,脸涨得通红,可握着她胳膊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他盯着那几个士兵,嘴里小声骂着“没天理”、“恶霸”,声音却小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风又吹了过来,带着地上粥的甜香和尘土的味道。艾颐看着宋程淮义愤填膺的侧脸,突然觉得两人之间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纱。他有满腔的理想,说起救国救民时眼睛会亮,可真到了需要挺身而出的时候,却只敢在原地愤怒。就像温室里的花,知道外面的风雨,却没勇气去淋一场。
“我们走吧。”艾颐轻轻挣开他的手,声音平静得没带一丝情绪。
宋程淮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随即又皱起眉:“艾颐,你怎么能这么冷漠?那老头多可怜,我们……”
“我们能做什么?”艾颐打断他,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嚣张离去的士兵身上,“你敢上前跟他们理论吗?还是敢去巡捕房告状?”
宋程淮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窘迫。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叹息:“可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乱世里,不是光有同情心就够的。”艾颐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宋程淮,你想要自由公平,要写百姓的苦,可如果连眼前的不公都不敢面对,那些理想,又有什么用?”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宋程淮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看着艾颐清冷的侧脸,突然觉得眼前的姑娘和小时候熟悉的她不一样了。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外白渡桥。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黄浦江染成了金色,远处的轮船鸣着汽笛,拖着长长的烟影驶过。宋程淮停下脚步,突然伸手抓住了艾颐的手腕,掌心的温度有些烫。
“爱颐,”他声音有些发颤,眼神却格外认真,“我知道你觉得我胆小,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会保护你,让你过上安稳的日子。”
江风掀起他的衣角,也吹乱了艾颐的头发。她看着宋程淮期待的眼神,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知道他的真心,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可这份真心,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太脆弱了。她要走的路,可能会布满荆棘,而宋程淮,适合走在阳光明媚的坦途上。
“宋程淮,”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不是一路人。”
宋程淮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又伸手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了。“为什么?是因为我刚才没敢上前吗?我可以改的,爱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是因为这个。”艾颐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是因为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你想要的是安稳的日子,是笔下的理想;可我要的,是能在这乱世里站稳脚跟,是能护住我想护的人。”
宋程淮的眼眶红了,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和不甘:“你是不是看上许应麟了?是不是因为他能帮你解决盛家的事,能给你你想要的,所以你才不要我?”
艾颐听到“许应麟”的名字,心里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没有解释。有些话,多说无益,与其让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不如让他彻底死心。她看着宋程淮泛红的眼睛,轻轻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转身,一步步朝着桥的另一头走去。
江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的旗袍下摆猎猎作响。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她知道,宋程淮还站在原地。她不能回头,这条路,从她决定不按剧本走的那一刻起,就……。
与其耽误他,不如趁早断了。
走到桥的尽头时,艾颐回头望了一眼。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外滩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下,宋程淮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她轻轻吸了口气,把心里那点酸涩压下去,转身走进了熙攘的人群里。
夜色渐浓,沪上的喧嚣还在继续。黄包车的铃声、洋行的汽笛声、酒馆里的歌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城市特有的夜晚。
艾颐沿着马路慢慢走着,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盛家和王督军的钱款只是暂时有了转机,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等着她去做。而宋程淮,会慢慢忘了她,会找到一个和他一样,想要安稳日子的姑娘,过着平静的生活。
这样,就很好。
艾颐抬起头,看着天上渐渐亮起来的星星,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