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妹,该下楼用饭了。”二哥盛恩年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带着惯常的温和。艾颐已经很久没回家吃饭了,这次许父的事给她敲响了警钟。她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着巷口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前日许公馆外守着的白军,此刻换了副模样。
她猛地攥紧窗帘绳,指节泛白。那些人不过怀疑应麟藏了进步人士的名单,就软禁了身居要职的许父二人,若那些人查到她身上,盛家满门……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艾颐用力按下去,可心脏却跳得越发剧烈,连带着指尖都在发颤。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盛父捏着筷子的手没动几下,目光总往艾颐这边瞟。盛母看在眼里,夹了块清蒸鱼放进女儿碗里,轻声道:“颐儿,你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啊?人都瘦了一圈。”
艾颐抬眼,正好对上父母担忧的目光,大哥盛恩华也放下了碗,眼神里满是关切。她深吸一口气,把碗里的鱼拨到一边,声音比平时沉了些:“爹,娘,大哥,二哥……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
客厅里的座钟刚敲过八点,艾颐抠了抠手指,“许伯父被白军软禁的事,不知道您们听说了没有?”盛父思索着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许应麟之前假意投诚R国人,实际上是在转移商会的流动资产,为前线占戈争做准备。”艾颐继续说着,“许伯父知道这件事,一直在尽力拖延。但是焦参议那边跟许伯父此前就不和,一直用许应麟的事情施压,许伯父一下急火攻心,生了重病。许伯父好歹是总长,现在白军趁着许伯父重病软禁,威胁许应麟交出进步人员名单。而我现在做的事,比许伯父重百倍,若是被查到……”
“你胡说什么!”盛母猛地攥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艾颐眼眶发酸,“咱们家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么会扯上那些事?”
“母亲,现在的沪上,哪还有‘本本分分’的余地?咱家的纺织厂都被那些杂碎炸了啊,沪上死了那么多百姓……”艾颐反握住母亲的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些跳梁小丑要的是名单,是把柄,他们不会管你是不是真的沾了边,只要有借口,就能把人抓走。许伯父就是例子,谁都没办法独善其身。”
盛父沉默半晌,指腹在茶几边缘磨了磨,突然开口:“你想让我们走?”
“是,举家南迁。”艾颐点头,语速加快,“我记得父亲说过,渝州有咱家的厂子,还有几处老宅,那边离沪上远,局势也稳些。只要你们走了,那些人抓不到把柄,就没法用你们来威胁我。”
“那你呢?”盛恩华猛地站起来,椅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让我们去渝州躲着,你自己留在沪上?七妹,你当大哥是摆设吗?”
“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艾颐抬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恳求,“我留在沪上,是因为还有没做完的事。可你若是留下,我要分心顾着你,还要担心你会不会被盯上,反而束手束脚。大哥,这不是逞能的时候,你留下,才是真的拖我后腿。”
盛恩华的脸涨得通红,伸手想拍桌子,却被盛父按住了。“恩华,你先坐下。”盛父的声音很沉,却带着安抚的力量,“颐儿说得对,咱们留在沪上,只会让她分心。渝州的产业确实需要人盯着,你去那边,也是帮家里,帮你妹妹。”
盛母抹了抹眼角,拉过艾颐的手:“可你一个人在沪上,娘不放心啊。”
“娘,我不是小孩子了。”艾颐挤出个笑,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而且我在沪上还有熟人,真有事,能找到人帮忙。”她没说那些“熟人”是谁,也没说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只把话往宽了说,不想让父母再添忧虑。
几人商量到后半夜,盛父终于拍板:“就这么定了,三日后动身。我让阿福去买去渝州的船票,走水路稳当些。”
接下来的三天,盛公馆里一片忙碌。仆人们打包行李,管家跑前跑后联系码头,盛恩华虽还是闷闷不乐,却也开始整理沪上产业的账册。
动身那天,天刚蒙蒙亮,码头就挤满了人。初秋的江风带着股凉意,吹得盛母的围巾飘了起来。艾颐帮母亲把围巾裹紧,又把一个装着银元的锦盒塞进大哥手里:“到了渝州先找个稳妥的住处,别急着去厂里,等过些日子我给你们发电报,再做打算。”
“七妹,你自己……”盛恩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艾颐打断了。“大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等这边的事了了,我就去渝州找你们。”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
轮船的汽笛声突然响起,尖锐的声音划破晨雾。盛父拍了拍艾颐的肩膀,没说话,只是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盛母抱着艾颐哭了好一会儿,才被盛恩华扶着上了船。
艾颐站在码头上,看着轮船缓缓驶离,直到那抹黑色的船影变成江面上的一个小点,才收回目光。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抬手想拢,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了。
“小姐,我帮你。”迎香手指灵巧地帮艾颐把头发拢顺,又用发夹固定好。“小姐,我不走了。”
艾颐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她:“迎香,你怎么……”
“我从小就跟小姐一起长大,没分开过。”迎香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里满是认真,“你一个人在沪上,身边总得有个知根知底的人。我留下来帮你,端茶倒水也好,跑腿送信也罢,总比你一个人强。”
“可是这边危险……”
“危险怕什么?”迎香打断她,伸手拍了拍身体,“都跟小姐锻炼那么些年了,要是真遇到坏人,我也能应付几下。就算打不过,跑也可以呀。再说了,不是还有小姐吗,小姐都不怕,我怕什么?”
艾颐看着迎香坚定的眼神,突然鼻子一酸。她以为自己要独自面对接下来的风浪,却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个小丫头,愿意陪着她留在这风雨飘摇的沪上。她伸手抱住迎香,声音有些哽咽:“好,那你就留下来,咱们一起。”
江风再次吹过,带着江水的腥气,也带着几分寒意。艾颐松开迎香,抬头望向远处,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盛家已经安全离开,她没有了后顾之忧,接下来,该轮到她放手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