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那个匿名快递时，南城正浸在一场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梅雨里。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甩不脱。苏穗刚搬进这处老公寓不到一周，纸箱子堆了满屋，像一座座沉默的、散发着陈旧气味的丘陵。她正对付着一个塞满了旧书和杂物的纸箱，搬家后的疲乏深入骨髓，动作间都带着一股惰性。
“这什么啊？”合租的室友林薇探过头，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皱着眉看苏穗从箱底扯出一个灰扑扑的旧玩偶熊。
是那只玩具熊。脏兮兮的白色绒毛，因为年岁久远和保管不当，已经泛着一种无法挽救的灰黄。右眼的黑色纽扣脱落了，只留下一小撮尴尬的线头，让那只熊的表情介于一种要哭不笑之间，带着点残缺的可怜。它软塌塌地坐在苏穗摊开的掌心，一条腿的缝合线也开了，露出里面发黄的填充棉。
苏穗怔在那里，周遭开箱的喧嚣似乎在那一刻退潮了，只剩下手里这团陈旧柔软的触感，和心底某个角落被猛地撬开一道缝隙的酸涩。记忆像带着湿气的风，无孔不入。
“留着这个做什么？”林薇的声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不解，甚至有一丝嫌弃，“都破成这样了，扔了吧？占地方。”
扔了？
苏穗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小熊腹部粗糙的绒毛，那里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略微硬实的块状结构。大四那年……康霄哲……那个名字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里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她想起他那时总是一副懒洋洋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却在她生日前消失了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后来才知道，他去打了整整三个月的零工，白天帮人跑腿、晚上去餐厅端盘子，熬得眼睛底下两片青黑，就为了在她生日那天，送出那只当时最新款、价格不菲的限量版泰迪熊。
“我们穗穗，就得配最好的。”他当时把巨大的熊塞到她怀里，嘴角扬着，眼神却很认真，手指轻轻蹭过她的脸颊，“以后，让它替我陪着你。”
最好的……
指尖忽然毫无预兆地按到了那个硬块。
“咔嗒——”
一声轻微的、几不可闻的机械响动。苏穗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声音的来源，一个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听见的、刻在骨子里的声音，便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寂静的空气里。
“穗穗……”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被电流磨损后的沙哑，却依旧是康霄哲独有的调子，尾音习惯性地微微下沉，像叹息，又像饱含着无尽温柔的眷恋。
苏穗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抛向高空。
“……抬头看看星星吧，”那声音顿了顿，背景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风声，他好像笑了一下，气息短促而轻，“我就在那里。”
“滋——”
短暂的录音结束了。空气重新回归湿重的寂静，只有窗外雨丝敲打玻璃的细碎声响，和林薇略带惊讶的“咦？”。
苏穗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只缺了一只眼睛的小熊静静地躺在她手里，腹部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声音震颤的余韵。可那短短的十几秒，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耳膜上，烫进她的心里。
康霄哲。
为什么是星星？他什么时候录下的这个？这个玩具熊……这个她以为早已在数次搬家中遗失的旧物，为什么会以匿名的方式，在半年后的今天，出现在她的新家？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翻滚、炸裂。她猛地直起身，顾不上林薇疑惑的目光，冲回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毙。
她需要找到答案。
第一个念头是手机。她几乎是颤抖着手点开那个几乎被她置顶了四年的聊天对话框。最后的停留，是一年前，她发出的那条带着绝望和最后尊严的“好”，下面是一片空白，他再也没有回复。她手指飞快地滑动，点进他的朋友圈。背景图是一片纯粹的漆黑，签名栏是空的。一条横线，冰冷地隔绝了一切。没有订婚的官宣，没有新婚的喜庆，甚至连一条无关痛痒的链接分享都没有。就像他这个人，彻底从她的网络世界里蒸发掉干净。
不对。她突然想起半年前，那次同学聚会。她因为心底那点可笑的自尊和未愈合的伤疤，没有去。后来从零星几个同学的朋友圈照片和闲聊里，她知道他也没去。当时有人似乎无意间提了一句“康霄哲好像……”，话没说完，就被旁人用别的话题岔开了。那时她沉浸在自以为是的“他订婚了”的痛楚里，并未深想。如今串联起来，那欲言又止，那刻意回避，处处透着不寻常。
心慌意乱得像揣了一窝受惊的兔子。她翻遍通讯录，找到一个曾经和康霄哲关系还不错的学长的电话，拨了过去。
“喂？苏穗？”学长的声音带着些许意外。
“学长，打扰了。我……我想问问，你知道康霄哲……他后来怎么样了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握着手机的指节却因为用力而泛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带着歉意的含糊其辞：“他啊……我也很久没联系了。不太清楚他的近况。好像……是离开这边了吧。”
“那他一年前，是不是订婚了？”她不甘心地追问。
“……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但后来……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学长的语气更加不自然，“苏穗，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往前看吧。”
挂了电话，苏穗心里的疑云更重了。那种被所有人默契地排除在某个秘密之外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慌。
她跌坐在床边，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角落里那几个尚未打开的、标记着“杂物”的纸箱。其中一个，是她大学时代存放旧物的。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几乎是扑过去，粗暴地撕开胶带，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上。
旧笔记本，干涸的荧光笔，电影票根，已经氧化变色的银质手链……时间的尘埃扑面而来。她疯了一样在里面翻找，指尖被纸张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糖盒最底层，她摸到了那张薄薄的、已经停用多年的手机卡。
她有一部早就淘汰的旧手机，幸好，插上电源线后，屏幕竟然顽强地亮了起来。开机，等待，搜索信号……过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屏幕顶端出现了微弱的信号格。
她点开短信收件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垃圾短信和大学时代的课程通知。她一条条往下翻，心跳如擂鼓。直到，那个熟悉的、没有存储姓名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跳入了眼帘。
时间，是半年前。恰好是她收到那个匿名快递前后。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条孤零零的、仿佛跨越了时空才送达的信息。
【当你看见这条短信的时候，我想我已不在你的身边。你的眼睛很漂亮，盛满了星辰和大海，不该有眼泪的，想我就抬头看天空，我会变成最亮的星星守护你。】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苏穗的眼里，心里。
“不在你的身边”……
“变成最亮的星星”……
这是什么意思？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想起他那句冰冷的“受不了就走”，想起他面无表情的脸。那样决绝的康霄哲，怎么会留下这样……近乎温柔、近乎告别的遗言？
不，不是遗言。她拒绝用这个词。
她猛地站起身，重新拿起那只罪魁祸首的玩具熊，手指一遍遍地按压着那个触发开关。康霄哲那短短的话语在寂静的房间里反复响起。
“穗穗……”
“抬头看看星星吧……”
“我就在那里。”
每一次听，心脏都像是被钝器重重击打。她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残缺的小熊。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墨蓝色的天幕上，零星地缀着几颗寂寥的星子。
南城的雨季终于过去了。可苏穗觉得，自己心里的那场暴雨，才刚刚开始。
她必须知道，康霄哲，你到底在哪里？
接下来的几天，苏穗活得像个游魂。上班心不在焉，下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只熊和那条短信发呆。她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式去打听。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点蛛丝马迹的同学，回应她的，要么是讳莫如深的沉默，要么是“不清楚”、“很久没联系了”的推脱。康霄哲就像一滴水，蒸发的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痕迹。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她在清理手机内存时，无意中点进了一个几乎从未使用过的网盘备份。里面杂乱地存着一些大学时的照片和文档。在一个命名为“project_m”的加密文件夹前，她停住了。密码提示问题是：“最想去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输入了“米兰”。
文件夹应声打开。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设计图纸或旅行攻略，只有寥寥几个文本文件和一个加密的相册。文本文件里，记录着一些零散的、像是日记的片段，日期停留在他们分手前半年。
【3月15日，晴。头又痛得厉害，像有根锥子在里面搅。医生建议再做一次详细检查，说情况可能不乐观。不敢告诉穗穗，她最近为了毕业设计忙得焦头烂额。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全是关于未来的光，我不能让它暗下去。】
【4月2日，阴。拿到了复查结果。脑瘤。位置不好，手术风险很高。概率……呵，这东西真他妈操蛋。教授问我有没有意向保研，我拒绝了。我还能有什么未来？陪穗穗去米兰？大概只能成为一个奢望了。】
【5月20日，雨。穗穗今天很开心，她说她设计的那套以星空为主题的作品被导师夸了。她说，等我们去了米兰，一定要去斯福尔扎城堡看看。我看着她笑，心里疼得像刀割。对不起，穗穗，我可能要失约了。】
【7月10日，闷热。决定了。与其让她看着我一点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不如让她恨我。恨比爱容易放下。只是……心怎么会这么痛，比头疼还要痛上千百倍。】
……
苏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屏幕的光映在她惨白的脸上，眼泪毫无知觉地汹涌而出，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些冰冷的文字。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口中的“老是这样”，是他一次次因病情而起的情绪失控和不得已的缺席。
原来他那句冰冷的“受不了就走”，是他用尽最后力气为她铺设的、自以为是的生路。
原来那场不了了之的订婚，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或许只是他为了让她彻底死心而放出的烟雾弹。
原来他所有的冷漠、所有的决绝，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个残忍的、正在吞噬他的真相。
她发疯似的点开那个加密相册。密码是她和他确定关系的那天。
相册里，没有他的照片。只有一张张图片，是手绘的星空。铅笔画，炭笔画，水彩画……每一张都细致入微，每一张右下角都标注着一个日期，和他们分手后的每一天对应。最后一张，画的是北斗七星，在每一颗星星的旁边，他都用极细的笔触写了一行小字。
“勺口第一颗，是她笑起来的眼睛。”
“第二颗，是她生气时抿起的嘴角。”
“第三颗，是她说‘想去米兰’时，眼里的光。”
……
“第七颗，是我永远无法说出口的，对不起，和我爱你。”
苏穗的视线彻底模糊了。她终于明白，他说的“变成星星”不是一句诗意的情话，而是他为自己规划的、最终的归宿。他要在她仰望的夜空里，以一种永恒的方式，沉默地守护。
她冲出房间，不顾林薇惊愕的呼喊，抓起那只玩具熊和手机，跑出了公寓。夜风带着夏末的凉意吹在她湿漉漉的脸上。她跑到小区中央的空地上，猛地抬起头。
南城夜晚的天空并不算清澈，霓虹灯的光污染让星辰显得有些稀疏黯淡。但她还是找到了，那片他曾经指给她看过的、属于北斗七星的区域。
七颗星子，在遥远的、冰冷的天幕上，排列成那个熟悉的、永恒的勺子形状。
她抱着小熊，一遍又一遍地按下那个开关。
“穗穗……”
“抬头看看星星吧……”
“我就在那里。”
他的声音在夜风里飘散，和天上那七点微光交织在一起。她仰着头，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滑落，滚烫地流过她冰冷的脸颊。
他就在那里。
在她再也触摸不到的远方，在她每一次抬头都能看见的地方。
原来他最后留给她的，不是恨，不是怨，也不是遗忘。是一片沉默的、无垠的、需要她用尽余生去仰望的星辰大海。
而她，被困在了这片海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