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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里弥漫着浓重的油彩、松香和汗味儿,混杂着刚送来的晚饭——韭菜合子和卤煮火烧的油腻气息。

孟鹤堂靠在褪了色的红漆柱子旁,身上那件月白大褂被灯光映得有些发黄。他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串老山檀的念珠,珠子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却压不住耳边师兄弟那嗡嗡的、推波助澜的聒噪。

“孟儿,你瞧瞧,这都多少天了?”烧饼的大嗓门率先砸过来,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急躁,“顾姑娘那边,真就一点儿动静都没了?前阵子那股热乎劲儿,给你送点心、捧场子,天儿不好还巴巴儿送伞过来,怎么说凉就凉得透透的?”

周九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悠悠地接腔,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点子上:“事出反常必有妖。孟哥,您心里头,真就一点儿不犯嘀咕?她这‘撤兵’撤得也太利索了,利索得让人心里头……发毛。”

栾云平端着他的搪瓷大茶缸,吹开浮沫啜了一口,老成持重地开口:“孟儿啊,这情分上的事儿,最怕的就是不明不白,她这一撤,是腻了?是怯了?还是……另有了旁的计较?”他放下茶缸,目光沉静地看向孟鹤堂,“这么不清不楚地悬着,您心里头真能落忍?耗着您自个儿,也耗着人家姑娘不是?总得……探个实底儿出来。”

“探?怎么探?”孟鹤堂捻珠子的手指顿住,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难不成我还能追上门去,揪着人家姑娘的袖子问‘您怎么不稀罕我了’?脸还要不要了?”

“嗐!孟儿你这脑子!”烧饼一拍大腿,眼睛亮得惊人,“咱不干那掉价儿的事儿!咱使个计啊!‘打草惊蛇’,懂不懂?你就稍微那么一‘移情别恋’,做出点动静来,甭管真的假的,只要让她顾姑娘瞧见了、听见了!你就瞧好吧,她心里要真有你,那指定藏不住!是急是恼还是醋,一准儿露馅儿!要是真没那份心了……那咱也算死心塌地,彻底了了这桩糊涂账,对不对?”

周九良镜片后的眼睛闪过精光:“饼哥话糙理不糙,孟哥,您不是跟新来的那位唱花旦的筱春姑娘挺熟络么?人姑娘模样好,性子也爽利,您就多走动走动,一起吃个饭,听个戏,让她给您送点东西,大大方方的,别藏着掖着。做戏,就得做足全套。只要这风声透到顾姑娘耳朵里……嘿,是死是活,立见分晓!”

孟鹤堂沉默了,檀木念珠冰凉的触感贴着掌心。他抬眼望向后台通往小院的那扇半旧的月亮门。前些日子,总有个纤细的身影在那里徘徊,或是安静地看他练功,或是放下一点东西就悄悄离开。那身影,仿佛真的很久没出现了。心里头那点空落落的地方,被师兄弟们的话一拱,像被风吹开的灰烬,底下未熄的火星子又开始隐隐灼烧。一丝不甘,一丝疑惑,还有一种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期待,终于慢慢压倒了那点无谓的矜持。

“成吧。”他声音有些干涩,捻动念珠的指尖却微微用了力,“就……试试看,但都给我记住了,点到为止,不许坏了人家筱春姑娘的名声!”

“得嘞!你就瞧好吧!”烧饼和周九良兴奋地一击掌,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计划执行得雷厉风行。

第二天傍晚,散场后的喧闹尚未完全平息,孟鹤堂便与筱春并肩走了出来。筱春刚卸了戏妆,换了身水绿色的旗袍,身段玲珑,眉眼间还带着未褪尽的舞台神采。孟鹤堂刻意落后半步,替她撩开后台那厚重的蓝布帘子,动作间带着一种平日里少有的、近乎刻意的体贴。

“筱春姑娘,今儿这出《红娘》真是绝了,那眼神儿,那身段,活脱脱就是书上走下来的!”孟鹤堂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几个还没离开的师弟听见。

筱春掩口轻笑,眼波流转。

“孟师哥过奖了,跟您搭戏才叫过瘾呢!您那嗓子一亮,台下叫好声都快把棚顶掀了!”她说着,很自然地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小盒子,“对了,孟师哥,上回您不是说喜欢这个样式的袖扣么?我昨儿路过瑞蚨祥,正好瞧见一对儿差不离的,您瞧瞧可心不?”

孟鹤堂心头一跳,面上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温和笑意,伸手接了过来:“哎哟,这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了!”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打磨温润的玛瑙袖扣,在后台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含蓄的光泽。

不远处,正低头收拾道具箱的顾星雨,手指猛地一僵。她甚至不需要抬头去看,那熟悉的声音,那刻意营造的亲昵氛围,像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耳膜。她缓缓直起身,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对并肩而立的身影上。

孟鹤堂微微侧着头,正含笑听筱春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专注。筱春仰着脸,笑得明媚如春。

顾星雨只觉得后台那混杂着油彩和食物的气味瞬间变得无比浑浊,沉沉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烫。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才勉强压下那股汹涌的泪意和喉咙口的哽咽。她强迫自己转过身,走到角落那张堆满账簿和票据的旧方桌前,手指微微发颤地拿起一本账册,假装翻看。可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此刻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全成了扭曲跳动的墨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握笔的指节用力到泛白,笔尖悬在纸上,一滴浓黑的墨汁无声地坠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绝望的污迹。

接下来的几天,这出“戏”愈演愈烈。

后台、园子门口、甚至角儿们偶尔小聚的饭庄,孟鹤堂与筱春“偶遇”的频率高得惊人。筱春的嗓音清亮,带着花旦特有的脆甜,时不时在后台响起:“孟师哥,尝尝这个点心,新出炉的豌豆黄!”或者“孟师哥,您看我这身新做的行头配这朵绒花如何?”孟鹤堂的回应总是温和有礼,带着无可挑剔的距离感,却又足以让每一个旁观者,尤其是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持续的煎熬。

顾星雨像一株骤然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迅速地萎顿下去。她依旧按时来,安静地做着自己的杂事,整理行头,清点道具,核对账目。只是动作迟缓了许多,眼神空洞,常常对着某处出神,唤她几声才如梦初醒般茫然抬头。

她竭力避开一切可能与孟鹤堂打照面的路径,远远看见那抹月白的身影,便立刻垂下眼帘,匆匆绕道。偶尔避无可避地擦肩而过,她也是将头埋得极低,肩膀微缩,像只受惊的雀儿,只留下一缕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微风。孟鹤堂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她迅速苍白下去的脸颊和眼下日益浓重的青影,那刻意维持的从容面具下,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闷痛。他几乎要撑不下去,可师兄弟们热切期待的眼神和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又像绳索般捆住了他。

第三天傍晚,一场急雨骤然而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戏园子的青瓦上,溅起一层迷蒙的水雾。散场的人流拥挤在门口,嘈杂混乱。孟鹤堂和筱春被堵在门廊下,筱春只穿了件单薄的绸衫,抱着手臂似乎有些冷。孟鹤堂几乎是下意识地,脱下自己那件半旧的深蓝夹棉外衫,带着他体温的衣裳,轻轻披在了筱春肩上。这个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保护意味。

就在他倾身为筱春披衣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侧后方那个纤细的身影猛地一颤。

顾星雨就站在几步开外另一处廊柱的阴影里,怀里抱着几件刚收下来的、怕被雨淋湿的戏服。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色在廊下昏黄的光线里白得吓人,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残雪,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死死咬着唇,下唇已被咬出一道深陷的、泛白的印痕,仿佛下一刻就要渗出血珠。那双总是清亮澄澈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濒死的蝶翼,拼命想锁住那即将决堤的洪流。她抱着戏服的手臂用力到骨节嶙峋,指节泛着青白,仿佛怀中的不是柔软的绸缎,而是沉重冰冷的巨石,正压得她摇摇欲坠。

孟鹤堂的手僵在筱春肩上,那温热的触感瞬间变得灼烫无比。

顾星雨眼中那破碎绝望的光,像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眼底,穿透他所有伪装的镇定。他几乎想立刻收回手,想冲过去解释这只是一场荒谬的试探。然而,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顾星雨却猛地低下头,抱着那堆沉重的戏服,几乎是踉跄着,一头扎进了门外滂沱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单薄的衣衫浇透,勾勒出伶仃的肩背线条,她却没有丝毫停顿,很快就在密集的雨帘中化作一个模糊、仓皇、迅速消失的黑点。

“星雨!”孟鹤堂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下意识就想追出去。

“孟师哥?”筱春疑惑地抬头,身上的外衫还带着他的体温。周围的师兄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纷纷看向他。

烧饼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孟鹤堂的胳膊,低声道:“孟儿!孟儿!稳住!这不就试出来了么?她心里有你!有大大的有你啊!”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孟鹤堂的脚步钉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只剩下白茫茫雨帘的门外,一股巨大的悔意和冰冷的恐慌攫住了他。那背影里的决绝,哪里是“试出来”的欢喜?那分明是……彻底熄灭的死灰。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青石板路,顾星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跑,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脖颈肆意流淌,浸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生生撕裂的荒芜。

她跑得那样急,那样不顾一切,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猛兽在追赶。终于,在一处废弃戏台残破的飞檐下,她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青苔的砖墙,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粗糙的墙面滑落,重重跌坐在泥水里。

冰冷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直刺骨髓,她却浑然不觉。脸颊上纵横流淌的,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瘦削的肩膀在滂沱的雨声中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整个世界只剩下喧嚣冰冷的雨声,和她胸腔里那颗被反复碾碎、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心脏。

孟鹤堂替筱春披上外衫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眼前。她闭上眼,徒劳地想驱散那画面,却只换来更深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歇,只剩下零星的雨滴从残破的瓦檐滴落,敲在积水的青砖上,发出单调空洞的“嗒、嗒”声。顾星雨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被雨水冲刷得一片冰凉。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湿透的衣衫沉重地贴在身上。她像个失去魂魄的木偶,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戏园子后台的方向挪去。那里是她的栖身之所,也是她此刻唯一能去的地方。她需要拿点东西,一些能暂时麻痹这无边无际痛楚的东西。

回到后台时,里面只剩下几个值夜的杂役,正围着炭盆小声闲聊。灯光昏黄,空气里还残留着油彩和食物的混合气味。孟鹤堂和他的师兄弟们竟然都在,围坐在角落那张方桌旁,炭盆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他们神色各异的脸。烧饼和周九良低声交谈着什么,栾云平端着茶缸,目光若有所思。

孟鹤堂则背对着门口,微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背影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和疲惫。

顾星雨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杂役们噤了声,惊讶地看着她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样子。桌边的几个人也闻声齐齐看了过来。孟鹤堂猛地转过身,当他的目光触及她苍白如纸、被雨水和泪水浸透的脸庞时,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在心底盘旋了一路的“对不起”几乎要冲破喉咙。

然而,顾星雨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们,或者说,她的目光穿透了他们,投向一片虚无。她径直走向自己那个堆在墙角的旧藤箱,动作机械地打开。箱子里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还有两个深褐色的粗陶瓶子,上面贴着褪色的红纸标签——是两瓶极烈的烧刀子。她拿出酒瓶,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湿透的发丝贴在脸颊上,水珠顺着她尖俏的下颌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抱着酒瓶,转身就往外走,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星雨!”孟鹤堂再也无法忍耐,几个箭步冲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去哪儿?你…你淋成这样,会病的!” 他看着她怀中那两瓶烈酒,心头的不安和恐惧疯狂滋长。

顾星雨终于停下了脚步,缓缓地、极慢地抬起头。她的目光空洞地聚焦在孟鹤堂脸上,仿佛过了很久,才终于认出眼前的人是谁。那双曾盛满星辰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浓密的眼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轻轻一颤,便滚落下来,混着脸上未干的雨水,滑过冰冷苍白的脸颊。

烧饼也凑了过来,语气急切又带着点劝慰:“顾姑娘,你这是干嘛呀?多大的事儿值得淋雨糟践自己身子骨?孟哥他…” 他想说孟鹤堂其实心里有你,这不过是试探,可话到嘴边,看着顾星雨那死水般的眼神,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九良也皱紧了眉头,镜片后的目光充满探究和担忧:“顾姑娘,有话好好说。是不是我们…或者孟哥哪里做得不妥,让你委屈了?”

委屈?这两个字像针一样,轻轻刺破了顾星雨心口那层麻木的硬壳。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翻涌上来,顶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看着眼前这些关切或疑惑的脸,看着孟鹤堂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悔和焦急,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累了,真的累了。累于这无望的追逐,累于这沉重的秘密,累于这永无休止的伪装。她忽然很想笑,笑这命运,笑自己。

于是,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在后台昏黄的光线和炭盆跳动的火焰映照下,顾星雨真的极其轻微、极其破碎地弯了一下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道被痛苦强行撕开的伤口。紧接着,眼眶迅速泛红,积聚多时的泪水再也无法承载,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她紧抱着酒瓶的手背上,温热,又迅速变得冰凉。她张了张嘴,喉头剧烈地哽动,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胸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砂砾般磨砺而出,声音低哑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因为……我是万宝阁的啊。”

万宝阁!

这三个字,如同九天之上骤然劈下的惊雷,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头顶!死寂,绝对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后台。连炭盆里燃烧的木炭发出的轻微“哔剥”声都清晰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烧饼脸上的焦急瞬间冻结,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周九良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后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推了一把,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扶在镜框上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栾云平手中的搪瓷茶缸“哐当”一声脱手掉落,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顾星雨,素来沉稳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警惕。

孟鹤堂的反应最为剧烈。当“万宝阁”三个字从顾星雨唇间溢出的刹那,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在巨大的惊骇和自我保护意识驱使下,他竟然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后退了半步!这半步,如同在顾星雨早已鲜血淋漓的心口上,又狠狠剜了一刀。

“万宝阁”这个名字,在四九城的地下世界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江湖帮派,而是一个庞大、精密、隐匿在无数合法外壳下的犯罪网络。它操控着庞大的地下钱庄,进行跨国洗钱;它垄断着京城乃至北方数省的走私命脉,从昂贵的古玩字画到要命的军火毒品;它豢养着最顶尖也最冷血的“清道夫”,制造着无数桩离奇失踪和“意外”死亡。传闻它的触角早已渗透进某些权力角落,行事狠辣,手眼通天。在普通人眼里,那是深渊的代名词,是沾上一点就万劫不复的泥沼!而顾星雨,这个安静、勤快、眼神清澈得像雨后天空的姑娘,竟然是……万宝阁的人?

顾星雨清晰地捕捉到了孟鹤堂那后退的半步。他眼中瞬间升腾起的巨大惊骇、警惕、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恐惧,像烧红的烙铁,精准地烫在她早已破碎的心上。那比之前所有的“假恋爱”画面加起来,还要让她痛彻心扉,痛到灵魂都在抽搐。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暴露,而是因为那被最在意之人视为蛇蝎毒物的绝望。眼泪汹涌而出,混杂着绝望的呜咽,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急急剖白,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我没有!我没有杀过人!一次也没有!我…我只是负责破解密码…那些钱庄的、保险库的…还有…还有盗取对家的重要文件…帮他们拿到把柄…我没沾过血…没做过非法交易…真的没有…” 她急切地摇着头,泪水随着动作飞溅,“我只是…只是会开锁…会算账…会看那些数字和符号…” 她像是在对孟鹤堂解释,又像是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审判者哀求。

没有杀过人!没有非法交易!只是破解密码和盗取文件!

这几个关键的澄清,如同在凝固的坚冰上凿开了一丝裂缝。孟鹤堂剧烈震荡的心神像是骤然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他猛地从巨大的惊骇中抽回一丝神智,看着眼前哭得浑身发抖、急于证明自己并非十恶不赦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卑微的祈求,一股混杂着剧痛、怜惜和如释重负的复杂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迟疑和那半步距离带来的隔阂。

“星雨!”他低吼一声,再没有任何犹豫,一步上前,伸出双臂,带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巨大力量,将那个冰冷、颤抖、如同风中落叶般的身影,紧紧、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顾星雨的身体在他怀中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冰冷的、湿透的衣衫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她死死抓住他大褂的前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绝望和那深不见底的自卑,如同开闸的洪水,化作汹涌的、无声的恸哭。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起伏、颤抖,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肩头的布料,滚烫一片。

孟鹤堂的心被她的眼泪烫得生疼。他紧紧抱着她,一只手用力地环住她单薄的背脊,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她湿漉漉的后脑,下巴抵着她冰冷的发顶,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别怕…星雨,别怕…我在…我在…” 他感受着怀中人那几乎要碎裂般的颤抖,巨大的怜惜几乎要将他淹没。师兄弟们也终于从最初的极度震惊中缓过神来,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但看到孟鹤堂紧紧抱住她的姿态,那份因“万宝阁”而升起的本能戒备和恐惧,终究是被眼前的景象冲淡了许多。

后台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顾星雨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过了许久,久到顾星雨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一些,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孟鹤堂才微微松开些许怀抱,低头凝视着她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冰冷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他放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抚人心的温和力量,轻声问:

“星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加入万宝阁?”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顾星雨刻意尘封的记忆之门。那些被她强行锁在心底最黑暗角落的画面,带着腐朽的腥气,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她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几乎渗血,似乎在抗拒着那可怕的回忆。最终,在孟鹤堂那双盛满了痛惜、理解和无声支撑的眼眸注视下,她所有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她的目光失去了焦点,空洞地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后台斑驳的墙壁,回到了那个冰冷刺骨、充满腐臭气味的冬日黄昏。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灵魂被抽离般的麻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

“他们……想让他们的大女儿和小儿子……安全。” 她顿了顿,牙齿咯咯打颤,吸了一口气,才艰难地挤出后面的话,“把我……卖给了万宝阁。” 短短一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身体再次软了下去。

孟鹤堂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攥紧了他:“你父母吗?”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顾星雨在他怀里,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承载着千斤的重量。她的眼神空洞绝望,如同两口枯井。无需再多言,仅仅这两个字——“父母”,一个点头,便已勾勒出一幅血淋淋的、被至亲推入深渊的绝望图景。为了保全另外两个孩子,他们亲手将中间这个女儿,推进了万宝阁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巨大的愤怒和心痛如同岩浆在孟鹤堂胸中翻涌灼烧。他无法想象,是怎样的父母能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行径!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这具冰冷颤抖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温度全部传递给她,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师兄弟们也全都沉默了,烧饼愤怒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周九良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角,栾云平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后台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愤和压抑。

不知又过了多久,顾星雨像是终于从那段可怕的回忆中挣脱出来,或者说,是某种更强烈的念头支撑着她。她缓缓地、坚决地从孟鹤堂温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脸上的泪痕未干,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燃起一种近乎决绝的火焰,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她弯腰,重新捡起地上那两瓶被遗忘的烧刀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后的武器。

“我得……走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诡异。

孟鹤堂心头一跳,立刻抓住她冰凉的手腕:“你去哪儿?我陪你!”

顾星雨却轻轻但坚定地挣脱了他的手。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诀别?不舍?感激?还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解脱。她没有回答,只是抱着酒瓶,转身,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却又异常虚浮地,再次走进了外面那尚未完全停歇的、冰冷的夜雨之中。

孟鹤堂想追,却被栾云平按住了肩膀。老成持重的师哥对他摇了摇头,目光凝重地看着顾星雨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让她……静一静。有些路,只能她自己走完。我们……远远跟着。”

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顾星雨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怀中的酒瓶冰冷坚硬,却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支撑点。她的脚步虚浮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泥泞的青石板路上。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丝流下,模糊了视线,她却固执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警局的方向。

脑海里一片混沌,无数破碎的画面疯狂闪现:孟鹤堂后退那半步时眼中的惊惧,父母当年将她推向那个万宝阁接头人时冰冷而躲闪的眼神,万宝阁密室里那些冰冷的保险柜和闪烁着幽光的密码盘,同伙们狰狞的面孔和身上浓重的血腥气……还有孟鹤堂刚才那个温暖得让她心碎的拥抱。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走得很慢,不是因为犹豫,而是身体和精神都已透支到了极限。不知走了多久,那座在雨夜中显得格外肃穆、门口亮着两盏昏黄风灯的建筑物轮廓,终于出现在前方街道的拐角。警局。象征着法律和秩序的地方,也是她黑暗过往的终结之地。

她停下脚步,站在离警局大门还有十几步远的雨地里,仰头望着那在雨幕中有些朦胧的警徽。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冰冷刺骨。就在她深吸一口气,鼓足最后一丝勇气,准备迈出那一步时,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却猛地冲上喉头。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中那两瓶烧刀子。瓶身上冰凉的雨水和她手心滚烫的汗液混在一起。她这才猛然惊觉——自己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间,竟已灌下了大半瓶!那劣质的烈酒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此刻正翻涌着,麻痹着她的神经,也模糊着她的判断。

自首?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去警局自首?警察会怎么想?一个醉醺醺的女人,口齿不清地声称自己是“万宝阁”的人,来交代罪行?他们会信吗?会不会把她当成胡言乱语的疯子,直接轰出来?或者更糟……她眼前甚至浮现出自己被粗暴地按在地上,被当成耍酒疯的泼妇对待的画面。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她。连自首……都成了奢望吗?命运连这最后一点赎罪的尊严,都要剥夺?

她抱着酒瓶,踉跄着退后几步,背脊无力地靠在了警局围墙外一根冰冷的、湿漉漉的电线杆上。身体顺着粗糙的水泥表面缓缓滑下,最终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警局大门就在咫尺之遥,那昏黄的门灯如同一个遥远而温暖的幻影,她却再也无力靠近一步。

雨,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了。乌云散开些许,露出一角墨蓝色的夜空,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闪烁着,清冷的光辉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也洒在顾星雨蜷缩的身影上。

她背靠着冰冷的电线杆,怀里只剩下一个几乎空了的酒瓶,和另一个尚未开启的。浓烈的酒意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头痛欲裂,视线模糊不清,胃里翻江倒海。世界在她眼前旋转、扭曲。警局那扇紧闭的大门,在模糊的视线里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那点昏黄的灯光,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光。

她摸索着,用颤抖的手指费力地拧开了第二瓶烧刀子的瓶盖。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仰起头,对着那片墨蓝的、缀着寒星的夜空,将那辛辣滚烫的液体猛地灌下一大口。灼烧感从喉咙直冲头顶,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麻木。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咳声渐歇,她粗重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低头,看着怀中那深褐色的粗陶酒瓶,瓶身在星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

“呵……”一声极轻、极破碎的笑从她唇间溢出,带着无尽的苍凉和嘲讽。她费力地抬起手臂,将酒瓶举向那无垠的、沉默的夜空。

“敬天——”她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敬你冷眼旁观,看我浮沉挣扎……” 瓶口倾斜,一股清冽的酒液泼洒而出,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迅速渗入泥土,无声无息。

手臂再次抬起,指向脚下这片广袤而沉重的大地。

“敬地——”声音里带着沉重的悲怆,“敬你承载苦难,也埋葬……多少像我这样的……尘埃……” 又是一道酒线划出弧线,融入湿漉漉的街面。

最后,她将酒瓶收回,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仅剩的所有。瓶口对准了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口。

“敬……我自己……” 这三个字,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从灵魂深处嘶吼出来,带着一种泣血的悲壮和绝望的骄傲。泪水汹涌而出,混着脸上冰冷的雨水和酒液,肆意流淌。“敬我这……被弃如敝履的命!敬我这……偷来的、见不得光的……本事!敬我这……不敢喜欢、也不配被喜欢的……心!” 她仰起头,将瓶中剩下的烈酒,对着自己,如同饮鸩止渴般,狠狠地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灼烧着喉咙,灼烧着胃,也灼烧着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酒瓶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裂开来,残余的酒液溅湿了她的裤脚。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歪倒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那根同样冰冷的水泥电线杆。酒精带来的麻痹和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淹没了她最后一丝意识。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朦胧的视野里,似乎看到警局那扇紧闭的门内,灯光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还是……只是她的幻觉?

冰冷的碎陶片硌着她的手臂,残留的酒液渗入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凉意。她蜷缩着,像一只被世界抛弃的幼兽,在警局围墙的阴影里,在黎明前最寒冷的黑暗中,沉沉地、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掩住了那双曾盛满星辰,如今却只剩下无尽荒凉的眼睛。

寒星无声,冷冷地注视着地上这个渺小而破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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