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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广播里女声字正腔圆,一遍遍催促着某个航班的名字,那声音在这巨大空旷的候机厅里被无限拉长、回荡,带着一种机械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最终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嗡嗡的背景杂音。

齐鹤涛感觉自己的心也被这广播声反复揉捏着,每一次播报都像钝刀子在心上划一下。他手里那张飞往大洋彼岸的登机牌,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薄薄的纸片几乎要嵌进掌心纹路里去。

慕怀瑾站在他面前,隔着一臂的距离,像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她瘦了,眼下的青影很重,仿佛几个不眠之夜浓缩的痕迹。她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紧握行李箱拉杆的手上,那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终于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星星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深秋的湖雾,平静得可怕,底下却翻涌着齐鹤涛无法看清、也无法再参与的风暴。

“鹤涛,”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机场的喧嚣吞没,却又异常清晰地刺进齐鹤涛的耳膜,“别等我了。”

齐鹤涛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仿佛声带被冻住了。

慕怀瑾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起最后一点决绝的力量。她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落地窗外巨大的停机坪。一架银灰色的客机正缓缓滑向跑道,引擎发出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轰鸣,像一头即将挣脱束缚的巨兽。那轰鸣声似乎给了她某种残酷的印证。

“就像机场,”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目光依旧落在那架滑行的飞机上,“永远都等不来火车。”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在齐鹤涛心上。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那张可怜的登机牌在他掌心彻底扭曲变形,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口那片骤然被挖空、又被瞬间灌满寒冰的剧痛。机场等不来火车——一个冰冷、决绝、宣判他们之间一切可能性死刑的比喻。两个世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物理法则般无法撼动。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他看到慕怀瑾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他窒息,有痛,有不舍,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片他再也无法解读的深潭。她猛地转身,拉起行李箱,毫不犹豫地汇入了安检口前那条流动的人河。她黑色的风衣衣角在转身的瞬间划出一个决然的弧度,随即消失在安检通道口那道象征分隔的金属门后,像一滴水落进大海,再难寻觅。

齐鹤涛僵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陌生海岸的礁石。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皱成一团的登机牌——属于慕怀瑾的登机牌。上面的航班号、座位号,清晰得刺眼。广播还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一遍遍宣告着某个航班的起飞信息,那声音冰冷地提醒着他,她正离他而去,飞向一个没有他的未来。窗外,那架银灰色的飞机已经昂首冲入铅灰色的云层,只留下引擎声渐弱的尾音,在空旷的候机厅里,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久久回荡,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句话,如同淬了冰的毒刺,深深扎进齐鹤涛的骨髓里,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冰冷的回响。“机场永远等不来火车”——慕怀瑾的声音在无数个夜晚梦魇般盘旋。他回到了那间曾充满两人气息、如今却徒剩冰冷回响的公寓。属于她的物品已消失殆尽,只留下书架上几本她翻旧了的书,封面微卷,像被遗弃的孤岛。他拿起一本,扉页上有她清秀的字迹。指尖划过那些墨迹,仿佛还能触碰到她指尖的微温。他猛地合上书,重重放回书架,巨大的声响在空寂的房间里炸开,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

颓废如同深不见底的沼泽,将他往下拖拽。浑噩几天后,他站在窗边,看着城市天际线冰冷的轮廓。桌上摊开的图纸,是他曾雄心勃勃为两人未来设计的小家。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书架上那几本建筑结构学专着上——那是慕怀瑾的专业,他曾陪她一起翻阅过无数次,她专注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一个念头,带着自毁般的疯狂和玉石俱焚的决绝,在他心底破土而出,带着荆棘的尖刺:机场……等不来火车?

他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停滞片刻,然后用力敲下搜索词:“世界级综合交通枢纽”。屏幕亮起,冷光映着他眼底尚未熄灭的火焰,那火焰里混杂着痛楚、不甘,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证明欲。他要证明,证明那条冰冷的法则可以被打破,证明物理的壁垒并非情感的绝境。哪怕这证明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孤独的、无人回应的问号。

最初的日子如同在黑暗中摸索。齐鹤涛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资料里,从最基础的流体力学、结构工程啃起。深夜的台灯下,他像苦行僧般伏案,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蒂是唯一的陪伴。困极了,就用冷水狠狠搓脸,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下巴上胡子拉碴,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光亮。他收集着世界各大交通枢纽的案例,图纸、数据、模型照片贴满了出租屋的墙壁,像一片由绝望和野心共同编织的森林。而在这片森林的核心位置,一张从机场带回来的、已经泛黄的登机牌复印件,被一枚小小的磁吸图钉固定着,上面慕怀瑾的名字和她乘坐的航班号,是这片冰冷森林里唯一有温度的地标。每一次目光掠过它,都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更催生他心底那股近乎蛮横的力量。

几年后,他考取了顶尖学府的土木工程研究生,师从严苛的行业泰斗。毕业设计,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大型航空铁路综合枢纽可行性研究》——一个在当时国内几乎无人敢碰的命题。导师皱着眉,手指敲打着他的选题报告:“鹤涛,想法很大胆,但难度是地狱级的。力学耦合、振动传导、安全冗余……哪一项不是拦路虎?你确定要啃这块硬骨头?”

齐鹤涛抬起头,眼神沉静,没有丝毫犹疑:“老师,我想试试。总得有人去证明,有些壁垒是可以打破的。”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要打破的,何止是物理的壁垒?他要亲手拆掉那句冰冷的谶语。

设计过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无数个通宵达旦的演算,无数次推倒重来的模型构建。最艰难的是解决高速列车经过时对机场精密导航设备产生的强电磁干扰问题。数据一次次失败,团队里开始弥漫着沮丧和质疑。一个深夜,实验室只剩下他一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失败数据像一张嘲讽的脸。疲惫和挫败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意识有些模糊。恍惚间,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冰冷决绝的声音:“别等我了……就像机场永远等不来火车……” 他猛地睁开眼,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键盘跳起。不!他绝不能在这里倒下!一股狠劲从心底窜起,他抓起外套冲进寒夜,绕着空旷的操场一圈又一圈地疯跑,直到肺叶火辣辣地疼,直到汗水浸透衣衫,直到那沉重的挫败感被强行驱散。第二天,他带着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回到实验室,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基于分层屏蔽和动态补偿的解决方案。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解决工程难题,而是在亲手拆解自己心中那堵绝望的高墙。

十年光阴,足以让青涩褪尽,沉淀出沉稳和力量。齐鹤涛的名字开始与一个个重大工程项目紧密相连。当他作为总工程师,站在虹桥综合交通枢纽工程指挥部的沙盘前时,已是业内公认的翘楚。巨大的沙盘模拟着这片即将翻天覆地的土地,错综复杂的线条代表着未来的跑道、磁悬浮轨道、高铁轨道、地铁隧道……它们将在这里立体交织,融为一体。他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精准地落在核心节点——那个规划中直接连接机场航站楼与高铁站台的巨型换乘枢纽上。光点稳定,他的手也异常沉稳。

“这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就是‘心脏’。机场与铁路,必须在这里实现真正的‘零距离’换乘。物理界限,必须打破。”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沙盘上那个关键节点,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十年前那个绝望的候机厅,看到了那句将他钉在原地的话语。这一次,他要亲手改写结局。

工程浩大,困难远超想象。地下暗河如同潜伏的巨兽,施工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涌水和地层塌陷。齐鹤涛亲自带领地质团队,日夜监测,反复优化施工方案。无数个深夜,他戴着安全帽,穿着沾满泥浆的工装,蹲在幽深的基坑底部,强光手电刺破黑暗,照亮岩壁上渗出的水珠,照亮他紧锁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神。每一次成功的止水加固,每一次精准的盾构推进,都像是向那个看似牢不可破的物理法则发起的一次次冲锋。汗水混合着泥水从额角流下,他毫不在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打通它!连接它!

最严峻的考验降临在枢纽主体结构合龙前夕。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席卷城市,连续数日不停歇。基坑周边的临时支护体系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监测数据不断报警,显示局部土体位移已逼近临界值。狂风裹挟着暴雨,抽打在指挥部的彩钢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工程现场一片泽国,大型机械在泥泞中艰难移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齐鹤涛身上。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棚门口,雨水被狂风吹进来,打湿了他的肩头和裤脚。他看着外面肆虐的风雨,听着对讲机里不断传来的险情汇报,神色凝重得如同铁铸。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踩在悬崖边缘。有人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齐总,雨太大了,基坑撑不住了!是不是……先撤设备,保安全?”

齐鹤涛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风雨中那巨大的基坑轮廓。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慕怀瑾那句冰冷的话,在十年的岁月风尘后,竟在此刻风雨交加中异常清晰地回响起来:“……机场永远等不来火车。” 这诅咒般的预言,难道真的要应验在这最后的关头?不!一股滚烫的、近乎蛮横的力量从他心底最深处炸开,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犹疑和恐惧。他猛地转身,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颊滑下,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指挥部里每一张紧张焦虑的脸。

“撤?”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般砸在每个人心上,压过了棚外的风雨声,“撤了,前面所有人的心血就全完了!这道壁垒,今天必须拿下!传我命令!” 他一步踏前,抓起对讲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有应急小组,全部压上!给我顶住!加固点再加三倍!水泵开最大马力!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退!” 他亲自穿上雨衣,戴上安全帽,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瓢泼大雨和险象环生的基坑现场。风雨中,他那并不魁梧却异常挺拔的身影,成了整个工地上最坚不可摧的支柱。

雨,终于在黎明前耗尽力气,渐渐停歇。当第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照射在基坑边时,监测仪器的警报声奇迹般地平息了。一夜鏖战,险情被成功控制。浑身湿透、疲惫不堪的齐鹤涛,站在基坑边缘,望着脚下那片被征服的、泥泞却稳固的土地。雨水和汗水混合着从他脸上流下,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角却缓缓向上,勾起一个近乎虚脱却无比畅快的弧度。他知道,他不仅战胜了天灾,更是在与命运漫长的角力中,赢下了最关键的一役。那道横亘在他心头的冰冷壁垒,终于被他用钢铁、水泥和血肉之躯,硬生生凿开了一道口子。

贯通仪式那天,阳光慷慨地洒满崭新宏大的虹桥枢纽。巨大的玻璃穹顶下,光柱如利剑刺穿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新建筑特有的混凝土和金属混合的气息。人流如织,媒体长枪短炮林立,闪光灯此起彼伏,将这片新生的交通心脏照耀得如同未来之城。红绸横贯在连接机场到达层与高铁站台的宽阔通道入口,鲜艳夺目,像一道等待剪开的胜利符咒。

齐鹤涛站在人群最前方,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胸前佩戴着醒目的嘉宾红花。十年风霜,早已磨去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青涩,沉淀下的是岩石般的沉稳和山岳般的厚重。无数镜头对准了他。他平静地接过礼仪小姐递来的金色剪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灯光,望向那条崭新、明亮、象征着物理界限被彻底打破的通道深处。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扭曲。十年前机场落地窗冰冷的反光,慕怀瑾转身时风衣划过的决绝弧线,还有那句如同冰锥刺入心脏的话语——“别等我了,就像机场永远等不来火车”——此刻竟异常清晰地在他耳边炸响,与眼前这盛大的、颠覆性的现实形成尖锐到令人眩晕的对比。

剪刀刃口轻轻合拢,坚韧的红绸应声而断,飘落在地。掌声、欢呼声、快门声瞬间如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放下剪刀,脸上带着得体的、属于总工程师的沉稳微笑,向人群挥手致意。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以怎样狂野的节奏撞击着肋骨,仿佛要挣脱束缚,飞向某个未知的终点。他完成了对物理法则的挑战,亲手将那个冰冷的比喻砸得粉碎。可那个让他甘愿用十年孤勇去“证明”的人呢?她在哪里?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在他脚边投下清晰而孤独的影子。这盛大的胜利,此刻却像一座过于空旷的殿堂,回荡着无声的叩问。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有力、由远及近的鸣笛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那是高铁进站特有的、充满力量感的宣告。齐鹤涛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目光投向通道尽头那个刚刚启用的高铁站台方向。

人群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列车进站声而微微骚动,目光纷纷转向站台。一辆流线型的银白色高速列车,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巨龙,正平稳、精准地滑入崭新的站台,稳稳停住。车门上方亮起柔和的指示灯。

齐鹤涛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毫无道理却异常强烈的预感,像电流般瞬间击中了他。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扇即将开启的车门,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时光尘埃,固执地寻找着什么。

车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乘客开始鱼贯而出,拖着行李箱,汇入站台的人流。喧嚣中,一个身影,在车门开启的瞬间,便牢牢攫住了齐鹤涛的全部视线。

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风衣,与十年前那件决绝的黑色截然不同。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未曾磨灭那份独特的清冷气质,反而沉淀出一种更为坚韧、从容的风韵。她拖着一个不大的深灰色行李箱,脚步不急不缓,目光在崭新的站台略一流转,便精准地、毫无迟疑地,穿越涌动的人潮,直直地落在了通道入口处,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男人身上。

她的视线,如同带着实质的温度,穿越了十年的分离与等待,穿越了此刻所有的喧嚣与距离,稳稳地落在齐鹤涛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当初的冰冷和绝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又像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鼎沸的人声、闪烁的灯光、崭新的建筑……周围的一切都急速褪色、虚化,成为模糊的背景。齐鹤涛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从列车中走出的身影,以及那双穿越十年光阴、再次清晰映出他轮廓的眼眸。

慕怀瑾一步步走近。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齐鹤涛停滞了十年的心跳节拍上。她终于在他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细微的纹路和时光刻下的痕迹。周围的人群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气场,喧哗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好奇的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

她微微仰起脸,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眉宇间的沉稳坚毅取代了昔日的青涩,额角甚至有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纹,唯有那双眼睛深处,依旧燃烧着她无法解读的火焰。

“齐工,”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长途旅行后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最后一点嘈杂的余音,“恭喜。” 她的目光扫过他胸前醒目的嘉宾红花,然后重新落回他的眼睛,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斟酌着每一个字的重量,又像是在确认着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然后,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齐鹤涛死水般的心底激起千层浪涛:

“原来……”她顿了顿,眼波流转,带着一丝近乎天真的求证,也带着一种迟到了十年的、巨大的释然,“火车真的能开进机场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密钥,瞬间开启了齐鹤涛心中尘封了十年的闸门。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沉稳、所有属于总工程师的荣光与面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积压了十年的情感洪流,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的眼眶瞬间通红,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迅速积聚,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颤抖着,近乎笨拙地,把手伸进自己笔挺的西装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边缘早已磨损的塑料卡片。他摸索着,掏了出来——那是一张被时光浸染得泛黄发旧、边缘毛糙、布满深深折痕的登机牌。

他摊开手掌,将它完全展露在两人之间,也暴露在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下。纸张早已脆弱不堪,上面印刷的墨迹却依旧清晰可辨:航班号,日期,还有那个他刻骨铭心的名字——慕怀瑾。这是他十年前,在冰冷绝望的候机厅里,从她转身时飘落的登机口小票中,死死攥住、藏进心口的那一张。十年颠簸,十年孤寂,它从未离身。

他没有看那张登机牌,只是固执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慕怀瑾的眼睛。泪水终于决堤,毫无预兆地滚落他刚毅的脸颊,沿着下颌滴落,砸在光洁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送进慕怀瑾的耳中,也送进这十年漫长时光的尽头:

“我在等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将那积压了十年、重逾千钧的字眼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与泪的温度,“从来就不是火车。”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她微微睁大的眼眸。那张承载了十年孤守与无望等待的旧登机牌,在他颤抖的手掌中,在虹桥枢纽崭新明亮的穹顶之下,在火车与飞机终于历史性交汇的起点,像一个沉默而有力的句点,也像一个饱含血泪的问号。

慕怀瑾的目光,缓缓地从那张饱经沧桑的登机牌,移回到齐鹤涛泪痕交错却异常执拗的脸上。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然而,那一直强撑着的、属于成年人的冷静疏离的面具,终于在这一刻无声地碎裂开来。她眼底瞬间涌起的巨大水光,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一切。她猛地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碰触到那张脆弱的旧纸片,仿佛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却又沉重得令人心痛的奇迹。

不远处,崭新的指示牌在明亮的光线下清晰夺目,巨大的箭头下方,简洁有力地标示着方向:“机场 ? 火车站”。物理的壁垒,钢铁的界限,此刻已被彻底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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