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座椅震动准时响起,像根小锤子在腰眼上敲了一下。陈浩眼皮猛地一跳,整个人从半梦半醒里抽出来,手已经下意识摸到了润滑油瓶的金属外壳。
他没睁眼太久,只够看清量杯边缘那道刻度线。五十毫升,不多不少。上次倒完还剩一点挂在瓶口,这次他特意把瓶子歪了歪,让最后那滴滑进去——省下那么一丁点,也不知道图个啥,反正又不是吃的。
油液缓缓流入补充口,黏糊得像是不肯走快。他盯着那根硅胶管,黄色的液体在里面慢吞吞爬行,像条懒得动弹的虫。
就在最后一滴落进接口的瞬间,头顶灯闪了一下。
不是忽明忽暗那种闪烁,是直接断电半秒,再亮回来。控制台屏幕也跟着黑了一瞬,数据跳动,温度读数从84.0c蹦到86.1c,又跌回83.7c,跟抽风似的来回抖。
“哎?”陈浩手一抖,量杯差点磕在金属台面上,“这玩意儿还能抽搐?”
娜娜已经转过身,正面对主控屏,光学镜头蓝光频闪,速度快得几乎连成一片。“检测到冷却回路压力波动,振幅±7%,周期4.3秒。”她语速比平时快了些,但语气还是平得像块铁板,“初步判断:润滑油在高温段发生轻度裂解,生成微颗粒,干扰流量传感器。”
“裂解?”陈浩揉了揉脸,“听着像我高中化学课睡觉时错过的重点。”
“物质在持续受热条件下分解,产生不溶性残留物。”她调出一段循环路径模拟图,某处节点泛起橙光,“此处为沉积高发区,若堵塞加剧,可能导致局部过热,触发连锁反应。”
陈浩盯着那团橙色标记,忽然觉得这系统不像机器,倒像个得了慢性病的老叔,吃口偏方药,当时见效,往后咳血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所以现在咱们不是修设备,是在伺候一个随时可能吐油的病人?”他靠回椅背,肩膀刚沾上软垫就又弹起来——推进服还在发热,胸口那块地方烫得能摊鸡蛋,昨天走回来的后遗症还没散干净。
“比喻逻辑偏差。”娜娜说,“但结论可接受。”
“你还真会挑词。”他叹了口气,从工具包里翻出笔,在值班表背面添了一行字:“注意灯光闪动频率”。写完顺手画了个小圈强调,结果手一抖,墨水晕开一小片,像块发霉的饼干。
窗外风声呼呼地刮,舱体轻微震颤,像是整个星球都在打嗝。他抬头看娜娜,依旧站在星核碎片前,镜头不停刷新数据流,安静得像盏不会灭的夜灯。
“你真不用歇?”他问。
“我的运行不受生物节律影响。”
“那你可太省心了。”他搓了搓脸,“我要是能关机八小时,醒来啥事没有,我也乐意。”
“人类睡眠中断概率高于73%。”她说,“尤其你在警报响起前三分钟常出现翻身、抓被子、说梦话等行为。”
“你还记这么细?”
“所有异常状态均需归档。”
“合着我打呼噜都有备案?”他翻了个白眼,“以后我要是写了回忆录,标题就叫《我在废铁舱里当值班员的三百六十五天》。”
娜娜没接话,只是微微侧身,重新校准了传感器角度。
陈浩看了眼仪表盘,温度读数总算稳住,灯光也不闪了。一切看着平静,可他知道,这种安静就像考试时监考老师突然走出教室——表面轻松,其实谁都怕下一秒门被踹开。
他没躺下,也没闭眼,而是把椅子往前拖了半米,离控制台更近。手指搭在润滑油瓶上,轻轻摩挲着标签边角。那行“严禁用于人体接触”已经被他抠得起毛了。
“你说这东西撑三小时没问题吧?”他问。
“预测下次大幅波动出现在两小时四十七分钟后。”她说,“误差范围±十三分钟。”
“也就是说,我刚坐下就得准备下一轮喂油?”
“是的。”
“好家伙,我这是上岗即巅峰,值班第一天就排满档期。”他伸了个懒腰,结果膝盖咔一声响,吓得他自己都愣了下,“完了,我这身子也开始出故障了。”
“建议减少长时间静坐。”娜娜提醒,“关节润滑不足可能导致活动受限。”
“你别说这个。”他赶紧放下腿,“我现在一听‘润滑’俩字就头皮发麻。”
时间一点点爬。他盯着倒计时面板,眼睛干涩,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有台老旧风扇在颅内转圈。中间喝了口水,温的,没啥味儿,杯子放回去时发出清脆一响。
半小时后,灯光又闪了一次。
这次更短,不到半秒,但频率变了,不再是单次闪烁,而是连续三次快速明灭,像谁在眨眼睛。
娜娜立刻锁定信号源。“波动周期缩短至3.1秒,压力振幅升至±9.2%。”她声音绷紧了些,“微颗粒浓度上升,循环效率下降百分之五。”
“那就是越来越糟?”陈浩坐直,“不能调点参数压一下?”
“已尝试调整泵速与阀门开度。”她调出一组曲线图,“但润滑剂物理特性限制明显,无法形成稳定流场。”
“所以咱现在是看着它一步步恶化?”
“目前最优策略为人工干预维持循环,同时监控关键节点压力变化。”
“也就是继续喂,还得盯紧。”他苦笑,“我还以为凑合用三天是极限挑战,结果这是个无限续杯的苦力活。”
“你可以选择停止注入。”
“停了就等着结冰?”他摇头,“那还不如让我现在出去跑步散热。”
他又看了眼那根连接着油罐的硅胶管。黄色液体仍在流动,但速度肉眼可见地变慢了,仿佛管道内部正在悄悄长出看不见的绒毛,一点点收窄通道。
“要不……换根管子?”他忽然想到。
“备用管路共三条。”娜娜回答,“其中两条因长期存放出现老化裂纹,不可用;剩余一条完好,但接口尺寸不符,需改造适配。”
“那就改呗。”
“改造需使用切割工具与密封胶,操作过程中必须中断冷却循环至少八分钟。”
“八分钟会怎样?”
“星核碎片表面温度将突破临界值,可能引发保护性锁死。”
“锁死后呢?”
“能源输出中断,维生系统降级运行。”
“又来这套。”他摆手,“算了,我不赌命。”
他低头看自己写的值班表,密密麻麻的时间点排到明天早上,每一格后面都画了个小勾,代表已完成。最新一栏空着,等着他去填。
“第三次加注倒计时:1小时59分36秒。”系统语音播报响起。
他盯着那个数字,忽然笑了一声。
“你说我要是把这张表裱起来,挂墙上,算不算劳动模范?”
娜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但她抬起手,在控制台侧面多贴了一张标签:“注意压力突变预警”,字迹工整,和之前那张“每120分钟,50ml,勿误饮”并排贴着,像是给这临时拼凑的系统立了块纪念碑。
陈浩没再说话。他把量杯洗干净,塞回工具包,然后从背包底层翻出一本皱巴巴的小说,封面印着“星际快递员的退休生活”,书角卷得像炸鸡皮。
他翻开第一页,看了两行,发现一个字都没进去。
外面风声更大了,吹得舱体吱呀作响。他抬头看灯,还好没闪。
仪表盘上的温度读数停在83.9c,绿区边缘晃荡。压力指针轻微抖动,像心跳不齐的病人。
他把小说扣在膝盖上,手指又搭回润滑油瓶。
第四次加注倒计时开始:1小时59分52秒。
他盯着那串数字,忽然觉得这救生舱不像避难所,也不像飞船,倒像个被强行续命的重症监护室,而他,是那个被迫学会打点滴的家属。
娜娜站在星核碎片前,光学镜头不断刷新数据流,始终没移开半步。
陈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憋出一句:
“下次提醒我,带副扑克来值班。”